寂寞空庭春欲晚之纳兰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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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生一世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  

顺治十二年,一月十九日。大雪落了好几天,把整座北京城都给笼上了一层银白色的帷幕,千里冰封,覆雪的屋顶蜿蜒着,从紫禁城一直延伸到四周的寻常民居上,花木上,在寂静的夜里勾勒出延绵起伏的曲线。  天边开始有了一些光芒,蓝色琉璃般的曙色渐渐亮了起来,薄薄的,透明的,从雕花的窗棂间像是有生命似得钻到屋里,缝隙间隐隐着有一丝清冷之气,带着新雪的气息,缓缓飘散在屋内如穿的暖意之中。  描金绣纹的罗账内,明珠夫人正沉沉的睡着,秀美的脸庞上还带着重重的憔悴之态,身旁,则躺着她刚出生不满一天的孩子。

我的父亲唤我性徳,而我依照古人的习惯,给自己起了字,叫容若。  四五岁的时候,我除了读书之外,便是骑射。我的父亲,纳兰明珠精通汉语,我从小耳濡目染着。  

我至今还记得五岁那年,母亲领着不曾见过的小表妹告诉我,这是惠儿,将与你一同去书塾。我自小没有姊妹,对她的到来很是惊喜。

她可以堂而皇之地安安心心坐在书房里,听着授课先生的讲解,一双黑漆漆亮晶晶的大眼睛,从窗缝间与正在习武的我目光对上。

孩子总是一天天长大,不知不觉间,我变成了少年,而惠儿,出落得亭亭玉立,俨然是一朵含苞待放的鲜花。而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那淡淡的萌动渐渐长在时光的长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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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我从军营回来,寻不见她的身影,只好悻悻然往内堂走去。而我走着走着,竟是她居所的方向。  夕阳西下,精致的绣楼掩映在繁花绿树之中,仿佛也带着少女的娇羞。她从楼梯上款款的走了下来。细白柔嫩的手就藏在精致的袖子里,有些犹豫,有些含羞带怯,像是想要朝我的手伸来,但却矜持着,迟疑着。而我,已经伸手握住她的香荑。

夕阳西下,一握香荑。回头忍笑阶前立,总无语,也依依。

碧空如洗,阳光倾泻下来,在地上投出斑驳的光影。耳边传来轻轻的脚步声,我听出那脚步声是谁,却不睁眼,仍旧装睡,但殊不知脸上抑制不住的笑意却泄露了真相。那轻柔的脚步在耳畔停了下来,随之而来的,是少女轻轻的笑声,仿佛清风一般,接着,几朵花瓣就掉到了我的脸上,痒痒的。我只好睁开眼睛,看向那正俯身看着自己的少女,那时候紫藤花正当花期,一串一串,或淡或浓,在阳光下仿佛紫水晶的瀑布一般,而那娇俏的少女就正立于紫藤花瀑布之下,一身淡绿色的衣裙,以至于在往后每次回忆起时,空气中仿佛弥漫着紫藤花的香气。

她的笑容是那么的清楚,在以后的岁月中,每当回想起来,会清楚的觉得原来回忆也是一种残忍。

那日起,惠儿被选为秀女,湮没在后宫无数的青春少女之中,一年一年,白白蹉跎了岁月。风鬟雨鬓,偏是来无涯。倦倚玉兰看月晕,容易语低香近。软风吹遍窗纱,心期便隔天涯。从此伤春伤别,黄昏只对梨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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刻骨相思,相隔在我们之间的,不仅仅是皇宫那巍峨耸立的宫墙,更有自己身后庞大的家族。

有时候,我和她的距离,那却是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永远都无法接近。

休说相思。若相思刻骨,如何才能不说?如何休说?  传奇里的倾国倾城的人大抵如此。到处都是传奇,可不见的有这么圆满的收场。胡琴咿咿呀呀拉着,在万盏灯的夜晚,拉过来又拉过去,说不清的苍凉的故事。

感卿珍重报流莺。惜花须自爱,休只为花疼。  康熙十三年,纳兰性德娶妻卢氏。

康熙十三年,父亲被升为兵部尚书。而我,仍尚未娶妻。父亲为我择选了一位妻子,他告知我,她才貌双全,不亚于表妹。而我对于这场婚事,没有反对,只是默默的点了点头,应允了这门婚事。我很清楚的知道,我与惠儿已经再无相见的机会,从此萧郎是路人,我与她,此生无缘。

没有人会嫌婚礼太过热闹和喧哗,而在这一天中,所有的热闹和喧哗都是可以原谅的。在所有的应酬声平复下来后,一切归于寂静。

我与雨蝉得以单独相对。她穿着一身大红金线滚边绣满吉祥花纹的新娘嫁妆,头上盖着同样绣满了吉祥话的大红色盖头,双手规规矩矩的放在膝盖上,听见我的脚步声,纤长的手指局促的紧紧抓住了自己的衣角。而我似乎也踌躇起来,呆了半晌,才在周围长辈们的戏谑声与侍女们的轻笑声中,拘谨地解开了新娘子的盖头。

这时,我才第一次看见她的脸。烛光下,少女的面孔还带着新娘特有羞涩红晕,那张脸并不是多么倾国倾城的美艳,却是眉清目秀,眼波清澈,带着温柔亲和的感觉。

那晚,我就那么轻轻的搂着她,枕着璀璨的星河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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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日子碾过指间的每天里,我惊讶的发现雨蝉很多的方面与我都很为相似。我抚琴她弄舞。我看着眼前婀娜绰约的她,不由得戏谑的说:“蜀弦秦柱不关情。”

她笑着嗔我道:“借用琴筝的典故来笑话我,那你是不是自比蒙恬呢。”  

屋内还有些寒气,和煦的东风从窗户中吹了进来,将那淡淡的寒意吹散了。帘外的花瓣被吹的纷纷落下,仿若红雨一般。

我不由得吟道“掩抑薄寒是软障,抱持纤影藉芳茵。”她的笑容温温柔柔,像是三月的春风,曲曲绕绕的钻进我的心里,慢慢的蔓延开来,直到溢满心房。  

我的书房,一向都是自己亲自收拾的,有了雨蝉之后,这个工作,便被她无声无息,不知不觉的接了过去。每天,雨蝉都会细心的替我整理好书桌,再在岸上摆上一瓶时令的鲜花,让那淡淡的花香飘散在空气里,沁人心脾。  

曾有一日,我和往常一样,缓步前去书房,刚走到门口就听见雨蝉轻柔的说话声。“原来这幅画放在这儿了。”我心下十分好奇,往常这个时辰,雨蝉早已收拾完书房,今日却是为何耽搁了呢?

我迈步进去,却见她与小侍女在一起,手里拿着一幅画,微微歪着头,那神情有些疑惑,又有些高兴,就像是发现了新玩具的孩子一般。听见我的脚步声,雨蝉也未把那幅画收起来,清秀的面孔上绽出温和的笑容。  

“在看什么?”我走上前去,却见那是一幅洛神图。  

“你画的?”

她浅浅的笑着,摇摇头“不是。”

大概是不知名的画家所作,并未提款,也没有印章,但线条细腻,用色淡雅,画中的洛神飘然于碧波之上,用色淡雅,画中的洛神飘然于碧波之上,当真是翩若惊龙,婉若游龙,身姿卓越,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洛神的脸微微向后侧着,低着眼,像是正在看向身后,又像是正在依依不舍地收回目光,相当传神。

忽然想起,新婚之夜自己与雨蝉的初见,岂不是当年曹植初见甄宓一般的心情吗?画中的女子貌若芙蓉,云鬓峨峨,当真是神仙之态。而我眼前淡淡微笑着的女子,又何尝不美呢?无论浅笑,皱眉,娇嗔,害羞,重重的表情都是美的。  我将画从她手中接过来,当下就挂在了墙上。

曹子建终究与甄宓错身而过,下半辈子,他只能在回忆中苦苦追寻着自己的洛神,回想起以前的种种,到如今都成了钝刀子割肉,长长久久的伤痛。

而我与曹子建相比,该是幸运的吧。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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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时分,廊下都挂起了灯笼,昏黄的光芒照亮了长廊。黑暗中,几点星星一样的荧光正缓缓的飞舞着。透着淡淡的月光能见的还有些孩子气的雨蝉,挽起那绣有鱼子花纹的衣袖,手中持着一柄团扇,笑嘻嘻的在院子里扑着流萤。

见我过来,停了下来,拭了拭额头上的汗,笑着说“想捉几只放在布袋里,留着玩。”树丛中栖息的蝴蝶被吓到了,扑腾着飞出几只,就又缓缓的停在了树木草丛中。有一只蝴蝶大概是慌不择路,一下扑到我手中,雨蝉见了,哎呀一声,甚是惊讶。如水的夜空下,只剩我与她痴痴地笑着。

幸福是什么呢?幸福就是这眼前的点点滴滴,慢慢汇聚起来,然后在记忆里慢慢发酵,最终深深的铭刻在了心底,在多年后回想起来,依旧会忍不住为之微笑。  只是,到那个时候,幸福已经成了回忆。  那个时候纳兰容若完全没有怀疑。他真的以为,与妻子就能这样一直下去。但是熟读诗书的他似乎忘记了,白居易的《长恨歌》中,“天长地久”四个字之后的,是“有时尽”。  他怎知道,这段幸福的时光,只有三年而已。所以他才会轻轻的说一句“当时只道是寻常。”

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沉思往事立斜阳。被酒弄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康熙十六年,卢氏因产后患病,于五月三十日离世。她永远的离开了纳兰性德。

我呆呆的站着,魂魄早已不在此处。

我第一次觉得,面对生死,自己是如此的无能为力。雨蝉,你可知道原来那些曾经让人艳羡的幸福,只不过是为了让我从云霄之上,伤的更深,伤的更痛。

憔悴去,此恨谁知,天上人间俱怅望,经声佛火两凄迷,未梦已先凝。

有时候幸福是那么的圆满,可圆满的幸福总是那么的短暂,短暂的几乎是弹指间匆匆而过,刹那间,便已暗转了芳华。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在无情的命运面前,不过都是轻飘飘的笑话,简简单单的八个字,竟是如此的遥远,穷尽一生的时光,都在也无法实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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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二十四年的五月十三日,纳兰性德卒。而这一天恰是卢氏的忌日。情之一字,似是他一生不变的主题,是他短暂的三十一年生命之中,永恒的,重要的一部分。

人间自是有情痴。他为情而生,也终究是为情而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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