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了几千年，谈理想是件很丢人的事。

其实我早就没有理想了，你这个问题，当年在取经路上，八戒曾经问过我一次。

八戒刚离开高老庄那会，因为想念翠兰，夜里常常失眠。正巧我习惯晚睡，所以，八戒睡不着的时候，总找我闲聊。夜里，八戒问我：“猴哥，你的理想是什么？”当他问到我这个问题时，我突然懵住了，不知怎样回答，便随便敷衍了一句：“呆子，快睡吧。“

八戒没再说话，不知他是睡着了，还是在想翠兰。我也沉默了，屋外细雨窸窣，穿林打叶，屋内回荡着师父的鼾声。渐渐我睡着了，做了一个梦，梦里回到了我的小时候。

那时我刚从石头里生出不久，每天在花果山与大家一起玩耍，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壮着胆子，第一个跳进水帘洞里，大家便都推举我为大王。我并不知道大王到底是干什么的，只是觉得大家对我恭敬，总会把好吃的桃子送给我，而且还听我的话。便觉得很好玩。当然，我对他们也很好，每次出去找新鲜的果子，都是我第一个冲在前头，遇上山林猛兽，也是我出来吓退赶走它们。慢慢大家越来越依赖我，我也很享受这种被依赖的感觉。

一天中午，我独自巡山采果，那时阳光很好，天空蔚蓝，我躺在树上吃了不少果子，渐渐感到困顿，就睡着了。不知睡了多久，忽然听到一声尖叫！我以为是山上哪只小猴遇到猛兽，便赶紧跑过去营救。到了跟前，见一只猛虎正要扑咬一只小猴，不过奇怪的是，那只小猴，我从没见过，外貌与别的猴子不太一样，身上穿桃红色短衣，胳膊还挎着篮子，肤色白腻，一根杂毛也无，但显然被老虎吓坏了，蹲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我从树上跳下，顺势猛踢一脚老虎的肚子，那老虎见是我，知道的我厉害，想也没想，呜嗷一声，跟个小猫似的逃走了。那只猴子见我把老虎赶走，却不来谢我，仍是蹲在那里，一脸惊吓。

“喂，你是哪来的小猴？”我刚问她，却听她惊恐的大喊：“猴妖！“便猛地站起，头也不回跑走了。”

她说谁是猴妖？难道是说我吗？我不知道，但她的声音很细腻动听，我从未听过这么悦耳的声音，比山上那些猴子好听得多。她跑得太急，连挎在胳膊上的果篮掉在地上，也未来得及捡，桃子，李子洒落一地。我过去把篮子捡起，上面还有残留着一丝香味，像是茉莉花的香。

那天夜里，我失眠了，一直在回想白天那只小猴的样子，及她的声音。第二天，我带着她丢下的篮子，来到昨天见过的地方，想看她会不会再来。从清晨等到中午，她没再出现，我心里感到一阵失落，想她是不会来了，我捧起篮子，想再闻闻那残留的花香，可是香味也早已散没了.

这时，我忽听一阵轻盈的脚步声，我往那一瞧，是她！她果然还是来了，身上打扮还与昨日一样，只是脸上似有泪痕，额头有些红肿。我想也没想，从树上跳了下来，走到她面前。她见到我，不如昨日那样害怕，但还是能从眼睛里，看得出一些惊恐。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就这样，站在她面前，看着她。她看了我一眼，又见到我手上拎着的篮子，颤颤说道：“你..你可以把篮子还给我吗?”

我闻着她身上散发出的茉莉花香，看她如水清澈的眼睛，几乎出了神，没有注意她的请求。见我愣在那，没有反应，她近乎带着哭腔，眼睛冒出水来，说：“你能把篮子还给我吗？娘昨晚知道我把篮子丢了，把我打了一顿，让我今天上山找回来….”说完，便痛哭起来，声音带着万般委屈。

我这时才缓过神，把篮子递给她，她见我篮子还给她，稍稍止住哭声，脸上露出一丝笑容，说：“谢谢你，你不会吃了我吧？？“

“吃你？为什么要吃你，你比桃子好吃吗？“我问。

她捂嘴笑着，声音悦耳动听，：“还是桃子好吃，我难吃死啦。“

“你是从哪来的小猴子？“我问她。

“我才不是猴子，我是人！。“她说。

“人，什么是人？“

“人就是人，像我这样，有两只脚，两只手，就是人“她瞪着大眼睛，说。

“哦，那我也是人了。”我说。

“你才不是，你是猴妖…不，你是一只猴子。“说完，她又呵呵笑了。

“那你来这里干什么？“我问。

她眼神显出一丝哀伤，说“家里没有吃的了，娘让我上山来采果子给家里。“

“哦，那我带你去采果子好吗？“我刚说完，她高兴地跳了起来，说：”好啊，谢谢你，你叫什么名字？“

“我…我没有名字“。

她略有好奇，问：“你怎么没有名字？爹娘都会给自己的孩子起一个名字。“

“我没有爹娘，我是石头里生出来的“

“石头里？怪不得，你愣愣的，果真像个石头。“她笑笑，说：那我就叫你小石头，好不好？”

“好啊，那你叫什么呢？”我问。

“我叫彩儿，是我娘给我起的，不过她已经去世了，现在的娘不是我亲娘，是我爹又找来的。好了，不说啦，你带我去采果子吧。“说完，她拉着我的手，我便领她去采果子。

我还记得那天，天空一片如洗，从未有过的蓝，鸟儿的叫声也比从前更好听，就连往日我最讨厌的蝇虫也比平日可爱多了。我俩从半山腰开始，我跳到树上，她在树下笑眯眯的看着我，不时提醒我，别爬太高，小心摔下。我哪肯听，总是爬到最高的地方，摘那些最大最甜的桃子扔给她，直到装满篮子，才罢休。天气太热，额头汗水涔涔而下，她掏出手绢，为我擦汗，我看着她的双眼，总是痴痴发呆。黄昏时，我送她离开，我俩约好每天在初次遇到的地方相见。就这样，一连多日，我带着她走遍花果山的每个角落，为她采摘每一处的珍稀野果。

有天，她来的时候，篮子蒙着一层粗布，我问她下面是什么，她说：

“这是我早上烙的油饼，我带来给你尝尝。”

我接过油饼，咬了一块，只觉味道甘美，香甜可口，她问：“好吃吗？”

我答：“好吃“她笑了。

从那以后，她每天来，都会在篮子添上一张油饼。每次我都掰成两半，每人半张，依偎在溪水边大岩石旁，边吃边聊。我话少，但我很喜欢听她讲话，她告诉我，她很喜欢茉莉花，家里曾经有一个小花圃，里面种满了茉莉，是她小时候，跟娘一起栽种的，但是娘亲死了以后，父亲又给她讨了个后娘，后娘对她不好，经常动不动就打她，还把花圃给捣毁了。讲到这，她哭了。我不愿意看到她难过，那天送走她之后。我让孩儿们在水帘洞外的两边空地上栽满茉莉花，一时繁花似锦，芳香四溢，煞是好看，但觉得唯独缺了点什么，却又想不出到底是什么。

几天后，我带她来到水帘洞外，当她看到遍地栽满的茉莉花，泪水簌簌落下，我问她怎么哭了，她说是高兴。

她在花丛中穿梭赏玩，低首闻香，在每一朵花前顾盼流连。看到她站在花中，俏丽多姿的神态，我才知道，之前这里少了什么。

那天送走她之后，老白猴问我：“大王，你是不是想给自己找一位压寨夫人？“

“什么是压寨夫人？”我问。

“压寨夫人就是能够天天和你在一起，并且给你生娃的人。”

我不知道生娃是什么意思，但我想若能天天在一起，总会是好事，那她愿意吗？第二天，她在溪水旁，掬水洗脸，脸上水滴晶莹剔透，分外漂亮。我看得入神，她用水泼我，说：“小石头，傻看什么呢？”

“你愿意做我的压寨夫人吗？”我问。

彩儿笑道：“你有凤冠霞帔吗？”

“什么是凤冠霞帔？我没有“我说

“没有凤冠霞帔，还要我做你压寨夫人。小石头，脸皮真厚。“说完，便又用水泼我，发出银铃般的笑声，我听得醉了。

夜里，我把凤冠霞帔的事说给老白猴，它便吩咐孩儿们从山下偷了一套回来。我捧着在手上端详良久，想着彩儿穿上的模样，一定很美。

第二天，采完果子，我和彩儿来到溪边，如往日一样，我从篮子里拿起油饼，掰成两半，递给她，她接过后，却只咬了一小口，就吃不下了，捧着手里的饼若有所思的样子。

“你怎么了？”

听到我问，她的眼泪落了下来…说：“小石头，明天我不会再来了。“

我忽然脑子里一片空白：“为什么？“

“我娘昨天告诉我，已经把我许配给镇上的刘万财“她哭着说。

“那你愿意跟他在一块吗？“

她哭的更厉害了…我连忙擦拭掉她脸上的泪水.不忍再问……

送她回去时，她突然依偎在我的怀里，双手抱住我，我感到一股暖流在胸前滑落，闻着她身上的茉莉花香，我再也按耐不住：“我有凤冠霞帔，你还愿意做我的压寨夫人吗？”

她抬起头，泪眼婆娑,说：“我娘拿了刘万财的一百两订金，如果我不去，他们会杀了我们一家。对不起，小石头。”

那天我俩立在夕阳下，相互怀抱许久，直到天色完全昏暗，我才目送着她离开…

当夜，我躺在茉莉花丛，眼望天上星星，第一次知道了眼泪的滋味，也是那个晚上，我发现自己无法接受彩儿嫁给别人，她只能嫁给我，做我的压寨夫人！我叫来老白猴，让他叫孩儿们做好准备，明天跟我下山，去抢彩儿回来。

次日清晨，我带领孩儿们来到山下镇子，只见街上两边挤满了人，中间几人正抬着彩儿所在的花轿，轿子前一个矮矬胖子骑着大马，正朝不远处的大宅子里走。

我和孩儿们出现在街上，向彩儿的花轿冲过去，人群见到我们出现，登时大乱，纷纷逃离，刘万财见到我们，大喊来人，便骑马一溜烟跑远了。我以为没事了，快步走向花轿，马上到花轿跟前时，忽然从两边房顶，落下几伙人，他们手持刀剑，砍向孩儿们和我，顷刻间，孩儿们死的死，伤的伤，我也被砍到在地，鲜血从头顶流下，染红了眼前的一切…

这时，彩儿从花轿里直奔我跑了过来，哭喊着我的名字：“小石头。”她身穿凤冠霞帔，我眼前一片血红，独她耀眼美丽，但却不是我为她披上的凤冠与霞帔。那伙人把她从中拦下掳走，她哭腔着频频回头叫喊我，而我已经无法动弹。

当我醒来时，已经在水帘洞里，头顶缠满纱布。

那些天夜里，我时常从梦中惊醒，听到彩儿呼喊我的名字。老白猴告诉我，海外有仙人，希望我去寻仙学艺，待艺成归来，再做定夺。

于是，我告别老白猴和孩儿们，跋山涉水，远渡重洋，几经辗转，最终拜在菩提祖师门下，苦学技艺，不知过了多久。

等我艺成回来，去找彩儿，到了山下镇子，却发现昔日繁华热闹的小镇，已经变成一片片残恒断壁。

我才知道，原来已经过去二百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