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者·道是无晴

    阙陵东南,有异株曰雾草,日暖为雾,夜凝为草,弥之漫之,生于幽都之城。传其生处,天地无光,四时皆雨,混沌一片,不辨东西。举目所见,惟雾海绵延,或伏或起,茫茫未有涯际。城垣广漠,罕见人踪,而有碑立于其中,形质古朴,峭壑阴森,上书“古之恶来”四字,有低吟浅叹之声回荡其间,缠绵悱恻,哀久未绝。城中久荒芜,四方风雨皆来,高肃凌冽,覆城而倾,以绝城于世外,而入者皆不得出,以拘万恶之人,是谓烟雨囚。

                                                                                                                ——《端云旧谈·异闻录》

    幽都之地,已非人间。

    此乃世之遗处,传其初成,无四方之辨,上下之分,立则无影,呼而无声,人物俱无,茫然混沌。其藏于世,不知几千万载,而后有雾草,飘摇而起,东西随风,悄然出于城中,似绵似絮,横亘千里,犹天地帷幕,不觉漫于东南之地。雾逢昼起,风吹不退,雨落不散,人甚异之,循以溯源,而后幽都方始知于人世。其本无主之处,后为神人所取,绕城以烟雨,绝内外之地,遂成永囚之所。

    城中盖无他物,惟雾草飘摇,蔓生如絮,其来无迹,其往无崖,弥之漫之,皇皇满城。城中久荒芜,木石早已不存,去门无房,拘者皆宿于野,而人行其间,往来失途,皆随雾海起伏。

    “此处...?”

    无泽醒来之时,恰是黄昏。围着他的,是尚未散却的雾气。

    呆愣半晌,无泽蓦地坐起身来,恍惚之中,觉其腰间似有所抵,遂覆手以探,旋而触得一木质人偶,正自安卧于怀中。其忽而惊觉,疾取而观之,见人偶分毫未损,犹是荣妆华砌,婉媚绝伦。无泽望得片刻,眸光忽烈,猛然揽之入怀,颔首相抵,拥之甚促,似欲与之相融,再不可分。

    又过得半晌,四遭雾气散罢,无泽轻抚怀中人偶,不经意间抬起头来,竟见得许多人影时隐现于雾中,并而朝其张望,瞧时相距甚近,触手却未可及,而其神其行,皆与无泽无异,一一恰似镜中之影。状甚鬼魅,无泽惊立而起,顾而望之,见其所处之地,茫茫于空,不见实土,惟雾草环绕,枝蔓相连,片片根植于虚空之中。

    天地喑喑,风雨疏狂,除却己身,四下渺无人踪,无媒传声,呼喊亦是无用,纵哭笑狂言之语,不过惟己可闻。无泽踉跄而起,一步将出,竟见其足并而迈往四方。景多吊诡,无物相依,无泽终是瘫软于地,夜深雾重,唇齿皆寒,惟怀中人偶,犹是顾盼神飞,身姿皆媚,其双眸星耀,似明光于夜中,温色点点,见而心安。无泽不觉愈发搂紧人偶,而半空之中,烟雨不散,渐与膝齐。

    夜尽天明,雾草渐散,浓雾又起,无泽呆坐于此,不知又过了多少光景,终于依稀见得几处人影,人自远而至,无泽凝眸视之,于雾气之中,竟可同时见得此人靠近与远离,而相向之人,亦可同时见其后首与面容。然无论远近,皆不闻人之语,纵使穿身而过,亦不得碰触其躯。目之所见,耳之所闻,皆是难解之事,无泽见已不怪,索性阖罢双目,缓步前行。

    走得许久,风声渐止,而有低吟浅叹之声遥传而来,无泽不禁睁开双眸,却见得一石碑巍峨高耸,兀自矗立于浓雾之中。离石碑愈近,人群愈是挤得拥塞,或坐或卧,囿而不行,目皆惴惴不得安,于此浓雾之中,一一似涸泉之鱼,相与处于旱陆,惟相濡以沫,相呴以湿,方有存活之念。


  “古之...恶来...呵呵...”

    待得瞧见碑上所刻之字,无泽不禁哑然失笑。轻手抱起人偶,举于眼前。

  “承欢,你看,我们原来都是十恶不赦之人啊。”

    恐是怕了这无尽的孤寂,无泽亦是抱着人偶,入了人群之中,于一落拓大汉面前坐下,大汉勉强睁开红肿的双目,朝向无泽咧了咧嘴,算是打过招呼,便缩回身去,再无回应。无泽呆得片刻,甚是无趣,举头四顾,见周遭之人不时唇齿翕动,似在言语不止,更有甚者,早已面红耳赤,腔中带血,已是一副嘶狂呐喊的模样,无泽倾听半晌,然除却空中低吟之声,终是再无可闻。而这些人仍旧睁着红肿的双眸,不知疲惫地诉说着,周而复始,永无尽时。

    “于此城中,纵是如此终朝相并,亦不过孤身一人罢了。”无泽不禁摇了摇头,“终究还是辜负了啊。”

    不知于此坐了多久,日日看着雾气散了又起,天色暗了又明,或是此间太过寂寞,一念及过往旧事,便再不得安身。无泽抱起人偶,端坐于无尽虚空之中,静静端详起那张精绝的面颊,耳畔低吟浅叹之声经久未绝。终于,无泽也开了口。

    “承欢,你知道什么是‘喜欢’吗?”

    无泽低下头,凝视着怀中人偶,人偶默然,一动不动地靠在无泽胸前,只双眸明暗不定,亦是注视着眼前的男子,过得半晌,除却风声,终是无人相应。

    “你知道吗,曾有那么一个人,与我说过这样一个词。”无泽言语轻柔,双眸灼灼,抬头望向无尽的夜空,目光却仿佛早已穿透夜空,入了一场久违的梦。

    “那时我刚自云水郡中出来,临行之时,我答应父亲,须以己之能,帮助百姓。”

    “为完成父亲所托,渐渐地,我走过许多地方,做了许多简单偃甲,也帮助了许多需要帮助的人。而后有一日,我来到垣祁山下,一个名唤夏城的地方,那时恰逢城中大祭,处处奉着神人不律,而城中之人,事无巨细,皆焚香祭酒,与不律求之。说来也是可笑,我无意间数落几句,竟被村民们赶了出来。”

    “当时我还不知是怎一回事,只得出城离去,走着走着,便来到城外一个叫做菱港的地方。”

    夜色又至,雾气渐散,初有雾草自远而现,三两相生,未待片刻,已是铺天盖地而来。无泽坐于片片雾草之中,蓦地止住言语,微昂其首,瞧向这漫天绿意,苍白的双眸之中忽似有了神彩。

    “传闻幽都之地,呆的愈久所忆愈少,若有一日,所囚之人记忆皆空,便将重新放归世中。”无泽看着那些不停絮叨着的人们,“果然,我与他们一样,总也有些不愿忘怀之事啊。”

    夜深天寒,周遭的人群终是抵不住困意,挨个睡去,无泽亦是枕着雾草,意识渐沉,迷蒙之中,却感到怀中之物越钻越紧,想睁眼看个究竟,却终是困极,不消片刻,便已酣然睡去。而草木之间,恍惚之中,竟依稀传来旧日气息,缠绵缱绻,不知醒耶梦欤。


    夏城,菱港。

    “生者,喑臆物也。虽有夭寿,相去几何?又何以执念至此,竟不惜以人牲人祭,换得多几年命寿。如此神人,岂非不拜也罢。”

    无泽咕囔几句,想来无用,便也作罢。既是出了城去,见眼前溪流绵延,索性缘其前行。行近菱港,无泽不觉入得一桃林之中,桃树甚老,巍峨高耸,盘根虬枝,交错根植于两岸,而有枝叶低垂,遥遥点地。或是先前车马行得急了,低垂的枝叶上竟沾得些许尘土,无泽见状,便随手将其掸去,而后,无泽抬起头,便看见林野之间,忽而开遍漫山的桃花。             

    有声自桃树后传来,“山有扶苏,隰有荷华。不见子都,乃见狂且。”而后无泽便见到一女子,绿衣黄里,肤白胜雪,正环着双臂,笑意盈盈地瞧着自己。忽而风起,草木便于其身侧蔓延开去,女子弯下腰来,轻抚着低垂的桃枝,指尖落下了片片红雨。

    “便是你为我擦净这枝叶的吗,我叫绿衣,你叫什么名字?”

    只是一眼,桃林中忽而落下了漫天的酒,惹人醉的肆意。


    荒野山泽,草木不存,惟生萤火。

    “无泽,这里当真荒凉呢。”

    女子跟着无泽,走了许久,其行过之处,便会生出遍地的花草来,而所生花草之色,皆依其眸色而变。眸转绿而花草皆成碧色,眸染红则花草皆沾红颜。女子走得乏了,便踮起脚尖,盘旋萦回,肆意而舞,旷野之中,便蓦地生出色泽繁多的花来。无泽此时所见甚少,竟也不以为意,不过停下脚步,望向眼前的女子。

  “姑娘为何一直跟着在下?”

  “因为喜欢呀。”

  “什么?”

  “你为我擦拭桃枝,我喜欢上了你,这有什么不对吗?”

  “...‘喜欢’...吗?”


    如此一觉,又不知睡过多少时日。无泽朦胧之中睁开双目,见人偶犹是依于怀中,面目如画,浅笑连连。

    “我当真是睡得糊涂了,你本是无情之物,又怎会知晓。”无泽默默摇了摇头,“此间莫不得出,思念又有何用,不过平生怨怼,郁郁不得出罢了。”

    幽都城内,不知从何时起,本是漆黑的夜空中渐而有了繁星,而繁星之间,竟依稀始现人世倒影。每当夜晚,雾气散去,便能于苍穹之上,见到人间景致横亘天际,而车马行人跃于其中,鲜活如生,一一皆与人世无异。众人见之,初时甚惑,继而入迷。无泽自然也不例外。

    “承欢,我好像看见了夏城外的桃林,好像看见了那绵延无尽的花海...”

    “承欢,我好像看见她了...”


    跟着云走,再踏过河流,二人跋涉许久,终是到了一处名叫壹拾山的地方,无泽听闻壹拾山中,有异兽曰合踝,其口中所涎甚为粘稠,最适于偃甲拼接,便欲前去碰碰运气。

  “传闻这合踝灵敏狡黠,非草木不肯亲近,极是难捉。更何况这山势险峻,稍不留神便有性命之忧,绿衣你当真要与我一同进去吗?”无泽满脸担忧地看着绿衣。

  “你在何处,我自然便在何处。”绿衣笑了笑,自然地应了一句。

  “...嗯,”无泽也无他法,只得将绿衣护在身后,“无论何事,莫要以身涉险。”

    山高道阻,丛林阴郁,二人寻去不久,便已失却前路。而后朔风又起,扬扬簌簌,卷起半山尘土,不消片刻,已尽掩万物踪迹。二人顶着漫天烟尘,相搀前行,不觉来到一绝壁之侧,见有木自崖外突起,飞挑入谷,而有一小巧异兽,毛发素白,四肢皆拢,正安然睡于木梢。

    二人精神猛地一振。

  “便是那个吗,我替你捉来。”绿衣突然矮下身子,朝那山木摸去。

  “当心脚下。”

    烟尘之中,无泽话尚未说完,绿衣脚底一划,便笔直摔入悬崖之中。

    “绿衣!”

    无泽伸手欲拽,已是不及。踉跄之中,怀中偃甲散落一地,而其已不得顾上,只是跪在崖边,面容焦灼,张目朝崖下望去。

    “绿衣...绿衣...”,只闻得回音阵阵,却终无人相应。

    正自懊恼之时,身后突然传来窸窣的声响,无泽回过头去,见绿衣抱着合踝,正倚在不远处的一棵古柏旁,浅浅喘着气。

    “无泽,我在这里呢...”

    “你做什么,为何行如此危险之事。”

    见无泽语气不善,绿衣伸出手指,委屈地卷了卷发梢,指了指眉间的花钿,垂头低语道:“我曾告诉过你的啊,只要戴着这建木之精,这天下草木皆是我啊,草木未曾尽灭,我便不有事的。哪怕四肢皆断,粉身碎骨,不过只似树断枝干,过得一冬,来年便又会新生枝芽。”

    “...不管如何,以后莫要再像这般吓我。”

    “恩...”

    风声渐止,山野静谧,有光自林中罅隙投射而下,晃得满地疏影粼粼。二人立于林间,对视许久,却再无言语。惟怀中小异兽似是睡得惬意,扭了扭身子,忽而打出了个震天的鼾响。


    “它似乎也并不像传闻中那么惧怕人类。”无泽蹲在墙角,伸手挑逗着小合踝,小家伙抬起头,嗅嗅无泽的指尖,似想亲近却又显得有些许犹豫。

    “因为你我一样,都有它所喜欢着的草木味道呢。”绿衣抱着满篮的蔬果,轻步走入院中。

    “你也想吃吗,那便一起过来吧。”

    小家伙使劲的咽口水,却抵不住眼前诱惑,口角流涎,终是扑腾过来,一头钻进食物里。

  “你看这地上,看来已无须特意再想法子去取它口中粘液了。”

    吃饱喝足,合踝懒洋洋的躺在绿衣指尖,时日悠长,初秋的夕阳透过枝叶,柔柔的落在它身上,秋风缓缓拂过它额前乳白色的绒毛,它伸了个懒腰,枯黄的叶从绿衣指间滑落,铺了一地,像极了美人垂落的发。它愣了愣神,扬起微醺的小脑袋,便瞧见无泽与绿衣站在深秋的画中,却比画更美。

    夕阳渐沉,山林昏暗,人亦有了倦意,小合踝更是早就睡得鼾声大起,而其纵使睡着,也紧紧抱着绿衣指尖不放,“为何这小东西如此喜欢黏在你的手上?”无泽伸出手来,方欲碰触绿衣指尖,绿衣一愣,似是想到些什么,霎时面颊红透,将合踝蓦地推向无泽,旋而收回手去,俏皮地吐了吐舌头,而后莲步轻移,便向山野间跑去,步步生出绵延的花径。

    “你若追得上我,我便让你知道。”

    无泽顺着一路花径,追得一阵,忽而失却百花踪迹,惟见一齐人之木横亘于道中。前道甚狭,无泽只得倚于树旁,伸手拂起枝叶,方欲绕而行之,树叶突然哗哗作响,无泽稍稍一愣,其手中掠起的枝叶忽而变成了手的模样,而那齐人之木渐渐化作绿衣,依偎在了无泽身旁。

    “呐,无泽,余生请多指教。”

    从此相伴,半行于世,半隐于山。


    又是此间长夜,又是星辰绵延,只因多了那一席人间景致,便再让人不得安生。

    自人间画面出现伊始,周遭人群便已骚动不止,那人间景致如此真实,又仿若触手可及,是以决心前往探查之人愈来愈多,人人眸光中满是希冀,再不复先前的倾颓模样,因为到了那里,或许当真便可重归于人间。

    世界突然变得出奇的静,没有鸟啼,没有虫鸣,甚至没有一丝风声,无泽正踏着初秋山野间野花的芬芳与草木的清香,忽而便来到了这里。无泽只得不情愿地睁开双眼,呆滞地望向周遭热闹的人群。

    或是受其感染,无泽亦是抱着人偶站起身来,随着众人的目光,缓缓望向半空中的人间,渐渐地,人偶漆黑的双眸中竟也有了花草的模样。

    “承欢,我不想忘记啊...”

    “承欢,我要去找她...”

    而后几日,无泽拾掇出包裹中所余木材,做得一只木排,见那夜空漆黑寒冷,怕是无以辨路,遂又做得许多火源,一一置于木排之上。而后无泽便撑起竹篙,与众人一道,径直驶向那满天星辰。


    “绿衣,我要出去几日,将这些做好的木牛与周围村里送去。”

  “你为何对山下之人这么好,”绿衣边是摆弄花草边是说道,“那些人有什么好的。”

  “这是我早已应允父亲之事。”

  “无泽的...父亲,那是个怎样的人?”

  “我的父亲啊,他叫做非襄,我也不知他究竟是个怎样的人,从我有意识时起,他便在我的身边,他教会了我许多事,但除此之外,他从不多有言语。”

  “那他现在何处?”

  “父亲他啊...”无泽默地抬起头,仰望天边悠悠浮云,“我的故乡,那是一个悬浮于空的城市,其行无定踪,日日随风飘荡,父亲他应还在那里。”

  “他为何不陪你出来。”

  “他本已腿脚不便,而那里还有一个对他而言十分重要之人。”

  “那你会想念他吗?”

  “‘想念’...?”

  “就是心中会时不时地出现他的影子,会想再与他见上一面。”

  “那样便是想念吗...”无泽沉默片刻,忽而抬起头,望向那遥远天际,“可惜过得这么久,除却梦境,我再也未能回去。”

  “这样啊...”绿衣轻咬其唇,思揣片刻,眼眸中忽而闪过一丝光芒,“我帮你。”


    行的久了,见了许多的事,也遇到了很多人,事出反常必有妖,哪有可以一路走一路生花之人,无泽听得多了,又怎会不知,只是不愿相信而已。

    那日之后,周遭村子,渐有村民失其踪迹,而近日以来,失踪之人愈来愈多,甚而整村之人一夜之间尽皆不存。

    无泽心中一颤,急赶回山,不日便归于山中居处。其猛然推开院门,旋即便愣在当场。

    院中寂静,悄然无声,而有硕大树根自土下翻出,条条紧勒纠缠于空,而每条树根之上,竟皆有一人缠缚其中,面容黯淡,身形枯槁,早已不再挣扎,只似牲畜一般随风来回晃荡。有茎叶自根上伸出,遍插所缚之人眼耳口鼻之中,缓缓吸食其体,正自汩汩有声。

    “绿衣,你!”

    “...无泽?”

    绿衣全没料到无泽会突然赶回,慌乱之下将所有根茎蓦地收回地下,院内便扑通落下一地干瘪的尸体。

  “绿衣,你究竟在做什么!”

  “我...我...”

  “果然,最近发生之事怕是都与你有关吧,你为何要取如此多百姓性命。”

  “我也不想的...可是我...我会饿啊...”

  “我早该...早该想到的。”无泽双目浑噩,怒火冲心,只闻得风中一声破鸣,一剑便刺了过去。

  “别人性命与我何干,我只是想要帮你啊...”绿衣站在那里,眼神慌乱,丝毫未曾想到躲闪,那一剑便笔直刺入怀中,剑没至柄,穿身而过,溅出一地的血花。

    见绿衣缓缓倾倒,无泽眼神忽复清明,急忙屈膝,半跪于地,抬起手将绿衣轻轻接入怀中,而后于其耳畔说道:“我知你有建木之精,待你回复过来我就带你归隐,再不问这世事。从今而后,我定会看好你的。”

  “我...我将建木取出来了...”

  “什么!”

  “我...我听说建木本是通天之树...我只是想多吸取些精力...帮你找回家的路...”


  “无泽,不要拦我,快要来不及了...”

    伤深入骨,五脏皆损,稍有牵动口中已吐血不止,绿衣却用力推开无泽,执意站起身来,将本覆于额前的花钿紧握于胸口,忽而之间,其周遭有木干突起,不过片刻,便已伸出万丈,笔直插入云中。

    绿衣被困于树干之中,以自身为养分,供建木生长。本已伤重,又强使太多灵力,自双手开始,绿衣渐似枯木一般,形容枯槁,动弹不得,惟其双眸微红,悄然凝视着眼前男子,其情脉脉,而隐约可见泪光闪动。绿衣轻轻阖了阖眼,刹那之间,四周好似飘满淡红色的花瓣,铺天盖地,片片漫于无泽身侧,触而不见,嗅之可闻,轻柔缱绻,使人眷恋。


    “那时我手足无措地站在绿衣身旁,心中难受,却说不出究竟是何滋味,想要嘶喊,却丝毫发不出声音。天地旷远,万物希声,我就站在那里看着她,一步也不敢动,生怕一个闪神她就会消失不见。”

    “而后小合踝引回一个人来,那是个叫作匪席的女子,她告诉我她可以救绿衣,过得不久,她带来一个人,据说出现在那人眼中的生物都会停止生长,只要他一直注视着绿衣,绿衣便会始终保持着现在的模样。”

    “这终不是长久之法,匪席对此亦似颇为热心,将那人囚禁在建木之前,便邀我一同前去调查原因,既而寻求解救之法。”

    “可是绿衣啊,我还未归来,你为何竟会放那人离开。”

    无泽撑着竹篙,疾行于夜空之中。自出发伊始,便絮絮叨叨地诉说着往事,不知是说与承欢,还是说与自己听。行得愈远,同行之人愈少,到后来,只剩下无泽一人,独自撑起竹篙,划过那寂寥的星辰。而承欢默然端坐于木排之上,周遭星辰于其身侧稍纵即逝,而其眼中,那处人间已愈发得近了。

    “绿衣你可知道,你离开后,我活成了你的样子,我渐渐喜欢上了这世间所有花草,因为它们都是你啊。”

    “在你走后,我在这尘世转了好久,却对诸事全然提不起兴致,索性回了壹拾山中,日日陪在建木身边,匪席说你来去成迷,我便进入星甸,与她一道调查此事。”

    “一次偶然的机会,我竟发现你是神人投入人间的器物,你可肆意生出花草,不过是散播些记录的仪器,以绘这世间山川河流之貌。在知道这一切后,我愈发的痛恨那些高高在上的神祇。”

    “绿衣你知道吗,在你走后,建木越长越高,渐渐竟有了破天之势,我日日陪着你,渐也忘了去寻找回家的路,而后...”

    “承欢......”无泽张了张嘴,像是个受了惊的小兽。

    “承欢......后面的事,我......不记得了。”无泽轻轻说道,黝黑的眸子黯然失了色彩。

    夜空中的那处人间已近在咫尺,无泽却瘫软在木排之上,双手拼命敲打着脑袋回忆过往的旧事,口中犹是喃喃自语。木排离得已是越来越近,日夜念及的夏城就在眼前,而今日好似恰逢除夕,街上熙熙攘攘,车水马龙,大人孩童们一一聚在城中高处的桥头上,昂起微露红晕的面颊,瞧着烟火在头顶依次绽放,映得整座夏城恍若白昼,而木排晃荡几下,便沿着河道,要入了桥下奔涌的流水之中,无泽瞧得真切,不禁抱起人偶,闭上双眼,随着木排一头栽入其中。

    却只听得刺啦一声,无泽蓦地睁开眼,却看见四周犹是一片黑暗,其不禁回过头去,却见那人间景致犹在其侧,只是其中裂开一处人形大小的口子。

    “怎会...怎会这样...”见那破损之处,隐约露出几根丝线,无泽伸出手来,抚上缺口,而那残缺之处竟有着丝帛的质感,无泽蓦地呆住,追寻了那么久,其实那所谓的人间,竟只是不知何人在遥远地方所挂着的一幅画。


    “火,快要灭了啊...好冷...”

    “承欢...我不甘心啊...”

    周遭仍是无尽的长夜,烟雨不觉已落得满身,而那人间画卷,犹是栩栩如生,轻悬于长空之上,只不过多了个不起眼的缺处,透出点点星光。无泽失却所托,眼皮渐沉,蜷曲在木排之上,瞧着眼前将欲熄灭的火光,恍惚之中,竟见得人偶于身侧婉转而起,面向自己,肃拜揖别,其貌仿若生人,绘面泪痕宛然,一笑迸散,步而没于篝焰之中。而本已将灭之火,忽又迸发丈许,照得一地温暖。

    “飞光飞光...劝尔一杯酒...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

    “绿衣...承欢...”

    无泽瞧着面前忽又燃旺的火焰,双眸茫然,只是嘴中不断重复着这两个名字。

    星辰似潮水般退却,迷离之中,无泽似乎看到了离开的路。


    “如此偏袒,当真合乎规矩?”

    “规矩本是你我所定,难得见到如此深情之人,总该有些期许。”

    “此人既已重归尘世,你又何必多此一举。”

    “不做些无聊之事,又怎遣有生之涯。”


    壹拾山中,又是一年花谢花开。

    男子独居于此,不知已有多少年月,今日阳光正好,男子索性躺在院中,闻着四方飘来的草木香气,渐渐便似有了睡意。

    忽而门扉轻响,男子微微抬起身,便看见了漫天飞舞的花瓣,不知又是秋风起,还是终等到了故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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