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书龙
清晨，阳光照在屋前，一片金黄。村前老槐树上，光秃秃的枝干，执拗着昂首挺胸，直刺蔚篮的天空。老槐树下，一头老牛崴在地上，正惬意的享受早春阳光的抚摸。雀儿在枝头上啁啾，村子一片死寂。一个老叟，佝偻着腰，从屋里走出来，在柴禾堆里，抱起一把柴禾，夹在胳肢窝里。此刻，他抬起头，张望天空，一张苍老而黝黑的脸，额上沟壑累累。画面摄入我眼帘。
这幅画面，定格在富平官庄。座标胶东半岛，一个名不经传的小村庄上。我的岳父，王振北先生，就长眠于斯，一个高高的土岗上，春天桃花灼灼，夏天果实累累。那黄色的沙土地里，窜出油绿的野葱，远远看去，像是披上了一层淡淡的绿绒毯。1946年春，淮海战役在即，他报名参军，成为一名解放军战士。之后，便参加莱芜战役、孟良崮战役等，一直打过长江。1950年，他们部队在福建集结，进行渡海作训，准备解放台湾。突然，接到上级命令，抗美援朝，保家卫囯。跨过鸭绿江，他从第一次大战役，到最后的上甘岭战役，九死一生，没有被敌人的飞机大炮打倒，却在寒冷潮湿的坑道里，落下了严重胃疾。1955年，他转业地方，安排到合肥化工站工作。1980年病逝。他一生清正廉洁，给子女留下最宝贵的遗产，是几枚军功章和一叠荣誉证书，以及忠厚做人的榜样。在他病重时，说出一个愿望，死后葬于故土，这是所有中国人的最后情结。
戊戌年春，我与妻弟，陪八十六岁老岳母，回山东老家探亲。老岳母精神矍铄，身体硬朗。她小时侯，就离开家乡，跟父母兄弟，闯关东，讨生活。“九.一八”事变，日本侵占中国东三省。老岳母说，日本人坏透了，在他们眼里，中国人不是人，且不准吃大米白面，只能吃杂合面。如有人生病，为补身体，偷偷到黑市，买点大米白面，被告发后，并定为经济犯，轻则入狱，重则枪毙。在那豺狼当道的日子里，她像《红灯记》里李铁梅一样，提篮小卖拾煤渣，担水劈柴全靠她。1945年，日本投降了，她摆脱苦海，回到山东老家。解放后，她嫁给我岳父，随夫到合肥安家落户，参加工作。她们这代人，经历的苦难，太多太多，直到老了时，才颐享天年。
富平官庄，隶属山东省安丘市。它北濒济南，南临烟台。莫言家乡高密，与之毗邻。我妻少时，在此和她外婆生活过，到上学年龄，才回合肥。听老岳母说，刚回来时，她不喜欢米饭，看见大葱，抓起便吃，嚼的有滋有味，俨然是个山东小佬侉。这段囧事，她不愿提及，但儿时生活过的小村庄，她会时常魂牵梦萦。然而，她梦中美好的小村庄，早已物事今非。唯有她和她外婆曾经住的，那三间老屋，依仍矗立在村中央，只是裸露在外的石头墙基，颜色更加凝重，上面长着厚厚的苔癣，见证着时光不老。老屋前那条土路，已修成一条窄窄的，曲折迂迴的水泥路。村口那眼老井，已经干涸。流经村子里那条小溪，已不见当年潺潺流水，成为一条沟壑，里面杂草丛生。妻子美好的记忆，只能永远留在她的梦中了。
妻子大表哥，他的家，一出小院。推开大门，眼前是佛照墙，白色磁砖，中间嵌朱色福字。院子有七八十平米大，南面一溜四间红砖青瓦房子，朝阳玻璃上，贴着窗花。西边一排厢房。东角落有座机压井。院子干净整齐，有两棵樱桃树，枝头上顶出小小苞蕾，红红的，给小院平添了一分春色。我在村子，兜了一圈，这个村子不大，几十户人家。比较下来，大表哥房子，算上好的。一般农户，几间小屋，屋前有个小小的晒场，圈小院的不多。富平官庄是丘陵地区，离县城远，经济不发达。不像青岛、烟台周边农村，红墙绿瓦，几层小楼，比比皆是。这里，年青人都到安丘、莱芜，甚至更大的城市就业（或打工），把孩子也带走了。五成房子，屋去人空，剩下留守老人。这是中国农村现状，也是政府担忧和亟待解决的问题。
大表哥，六十开外，个头不高，皮肤很黑，但眼睛特别亮，待人接物时，发出一种憨厚与热情的光，给人以亲切感。他有两个女儿，都在安丘工作。老俩口守四亩地，种植桃树。这时节，是桃花授粉期，他陪我们赶大集，串亲戚，聊天喝酒，抽空才上果园，忙会儿。他说，以前养蜂人过来，成千上万只蜂蜜，满园飞舞，采花授粉。今年跟养蜂人价钱谈崩了，人要忙点。我们这里，气候和土壤，适合种大白桃。结出果子，又大又甜，水份足，一个斤把重，咬一口，咯嘣脆。果子成熟时，有人来收购，主要流向北方城市，俏的很。我问，收成如何？他狡黠地笑了笑说，我一亩地种三十棵树，树下套种小麦，四亩地一百来棵。好光景，一棵树挂二三百斤果子，收购价一块钱左右。我初略算了算，一年收入，不算小麦收成，大约三五万块钱。在农村，对于两个老人来说，这是一笔不小的经济来源，吃喝用度，自不在话下。
妻子堂弟，奔五十的人，是条山东汉子。他身体健朗挺拨，面部轮廓，棱角分明，像刀刻似的。他们村子，离公路很远。我去那天，是个傍晚，村里停电，他家屋子不大，房樑很低，光线昏暗，是有年头的老屋子。家里陈设简单，唯有一台电视机摆在柜头，显出现代气息。他读过高中，算是农村文化人，两个女儿，大的在读大学，小的念高中。
他话不多，但言谈举止，不亢不卑，铿锵有力，目光透着坚毅与自信。我觉得，他是兼有农民形象和知识分子气质的人。只所以这样想，因为他是农民，能吃苦耐劳。但他是新时代有文化的农民，有思想有远见，明白一条真缔，知识可以改变命运。他想让女儿，通过自己努力，用知识去敲开幸福之门，做个对社会有用的人。所以，他承包村里一口鱼塘，养鱼饲虾，再苦再累，也要坚持。他用自己的肩膀，撑起一片天，让她们（两个女儿）去搏击长空。
那天晚上，他请我们吃驴肉汤，一个大海碗，碗里大块驴肉，堆积如山，肉美汤鲜。他媳妇包一大簸箕水饺，猪肉大葱馅儿，地地道道山东味。
2022.7.24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