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人出坟

有一天傍晚,正是太阳下坡的时候,在地里干活的人们,忽然听见一阵很熟悉的歌声传来。

大家仔细分辩,原来是从进拐阳湾的那条大路,也就是埋葬着红花女她们那个跳水割颈上吊死于非命的人的土坡下面传来的。再仔细一听,那声音时而凄切委婉,时而哀怨悲伤,就和红花女活着的时候唱的一模一样。

错觉肯定不是错觉了,因为有人看见那大路上一个穿着红衣红裤红鞋子头上还绑着一根红头绳的女子,正一边旁若无人地唱歌,还一边尽情地跳舞。那熟悉的声音和熟悉的身影,分明就是红花女!

人们都以为是红花女活过来了,但‘活过来’的红花女并不回自己的屋,又唱又跳一阵,等到太阳落下山去,就爬上那个小土坡,钻进自己那座坟里去了。

一连好多天都是这样。

拐阳湾所有的人都惊呆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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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天气说变就变,突然下了一场雨。在下雨时,那红花女怕被雨淋湿了身体一样,既没有再出来唱歌,也没有再出来跳舞。

人们好不容易放下心来。也都在心里揣摩,那天看见的到底是幻影还是真实的呢?

雨过天晴,又到了下午,暗自庆幸的人们,再度把心提到了嗓子眼。

那天的太阳一直像针尖一样刺在人身上,但浑身上下一点也不暖和,只是眼睛极度的不舒服。吃过中午饭,也不晓得为啥子要磨磨蹭蹭半天才出工的人们,还没走到地里,就看见进拐阳湾的路口上,一个红影子在那里跳舞。

大家开始以为,在明晃晃的太阳下看花了眼睛,但掀起衣裳下摆又用衣服袖子把眼睛擦了又擦,这才认定真的又是红花女鬼从土包上的坟里出来,开始表演了。

说实在话,没有哪个活人愿意看一个明明知道死了、而且还是当着大家的面埋进土里的死人出来唱歌跳舞的,即使她表演得再好。

拐阳湾的人簇拥着保长,要他赶紧想办法。这活着的红花女疯了的时候都需要好多身强力壮的男人才制服得了,哪死了变成厉鬼又重新从坟地里爬起来的红花女鬼,法力不是会更加高强吗?到时可能抬一座山过去,也压不住了吧?何况就是请天上的神仙来,也不一定搬得过去一座山啦!

人们提心吊胆议论纷纷,说得神乎其神,活像那红花女鬼马上就要来找人索命一样。这些人中,特别是保长,心里像装了一个唱川戏敲锣打鼓的班子,把肠肝肚肺都要震成碎片,后背上的冷汗一股一股地冒出来,把衣裳都打湿透了。

保长亲眼目睹了在路口上跳舞的红花女鬼,那个地方,在从盐亭县城回来的时候,自己还在那里耽搁了差不多一顿饭的功夫。再想到红花女还没有变成鬼的时候,撵自己就像恶狗撵鸡,保长的腿一软,要不是有人扶住,早就瘫坐在地上了。

有人端来板凳,让保长坐了,然后大家一边看着在进湾的路口跳舞的红花女,一边商讨应对的办法。

‘要不这样,把红花女的娘喊来,让她去劝劝红花女鬼,只要红花女鬼不来骚扰我们,我们每家人出点钱粮,把她娘供起。假如不行,再凑点钱,等她小弟娃长大了,大家帮他娶个婆娘。’保长今天格外爽快,看大家东拉西扯,一点也不得要领,就咬了咬牙,鼓起眼睛下定了决心。

‘现在红花女还没有爪子(做什么),我们只需要阻止她出来捣乱,还没有必要又捐粮又拿钱吧?’

有人看见保长又要搞摊派,生怕自己吃亏,马上发表自己的意见。

保长盯了那人一眼,嘲笑道:‘火都烧到屁眼门门上了,你硬是要见到棺材才掉眼泪水?你不拿粮不出钱也要得,喊红花女的娘去给她女说哈,让她单独上你家去找你!’保长转头看红花女的娘,掩饰住自己的情绪,装出故意讨好的样子。但说话却明显是在暗示,好像红花女和自己是一伙,凡事都要听他堂堂保长的。

那怕吃亏的人吓得脸色铁青,两只手像筛糠一样舞动,如刚学说话的奶娃子,只会说一个字:'不不不不不……'

所有人都不敢开腔了。

变成鬼的红花女,谁也不知道有多大法力?任何事情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这万一要是变成鬼的红花女进了自己的屋,不要说把人整死,就是唱再好听的歌跳再好看的舞,都会把活人吓得魂飞魄散。

红花女鬼的娘按照保长的安排,更是看在有粮又有钱的份上,接受大家的委托,在众目睽睽之下向通往湾口的大路慢慢走去。

说来奇怪,那红花女鬼像晓得她娘要去找她一样,她娘还离她远远的,她就往湾外面的大路那头慢慢退去。保长在后面低声喊:‘你也跟着去,你那女可能要找个僻静的地方跟你说话。’

‘不对啊,大路外面就是出了湾,僻静点的地方?上那坟坡上就是。’有个声音小声说。

'你不晓得,上那土包包,红花女担心她娘害怕。'保长解释后,稍微加大音量,命令红花女鬼的娘:‘不管,跟上去。’

红花女的娘就跟上去,边往红花女那边走,边悲悲切切地哭:‘女啊,你究竟是人还是鬼啊?不管你是人还是鬼,你停下来让娘看一眼啦……’

果然,红花女听了她娘的话,站住了。

红花女的娘这时突然一点也不怕自己的女娃子变成了鬼,看红花女鬼停下来,就快步跑过去。鬼可怕,自己的女不可怕;即使鬼不认人,但再看一眼甚至抱一下摸一把自己日思夜想的女娃子,也是一种天大的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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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遭了,变成空气了!’红花女鬼的娘还在跑,远远地跟在红花女鬼娘后面的人,突然看见红花女鬼变成一股烟雾,没了。

'没了?没了也要给她说明我们的意思。'保长担心红花女鬼不晓得他的心意,但看红花女的娘,已经伏地痛哭,哪里听得见他说话?想着想着,心里重新再做了一番安排。

保长找了人,商量好计策,又等红花女鬼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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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个太阳特别大的晴天傍晚,红花女鬼出现在土包上。

红花女鬼的娘站在远处,大声对着湾口那个埋葬着厉鬼的土包叫喊:'红花女,我的苦命的女啊……现在保长要把我当他娘供起,还要大家相帮着给你小弟娃娶婆娘,你就……你就不要出来吓人了嘛……'

红花女鬼似乎愣了一下,但还是继续往下走。

远远地躲着的人们没有过多的动作,等红花女慢慢走下坡来,站在大路上。

过了一哈,红花女开始旁若无人地跳舞,边跳还在边唱歌。

那舞姿实在优美,把所有人都迷得神魂颠倒,那歌声却如泣如诉,把所有人都听得泪流满面。但歌词唱的是什么,人们一句也没有听清楚。

沉浸在自己歌舞里的红花女,不,还是应该再加一个字,红花女鬼,根本没有觉察到大路两头都有人悄悄围过去。

这正是保长安排的‘敢死队’。

这些人手里,都端着一碗狗血,听说狗血杀鬼,就如用刀砍活人的脖子,一招见效。保长要用狗血杀了红花女鬼。

大路两头的人还没有围拢过去,那红花女鬼已经换了地方,到了那端着装了狗血的碗的人的背后。在通向湾里的路上,照样跳舞。

准备偷袭的敢死队员,还在悄悄往前,没有人看见红花女鬼是哪凯过去的。

躲着的人又不敢叫喊提醒,只怕红花女鬼闻声突然扑了过来。

两队偷袭的人马,躲躲藏藏鬼鬼祟祟往中间靠,心中都在电闪雷鸣,随时准备撤路就跑。虽然他们都曾经见识过疯了的红花女跑得比狗还快,但逃命的时候,只要拼命跑,变成鬼的红花女还是有可能撵不上。

从两头包抄过去的敢死队员,随时往后看着撤退的路线,眼角的余光瞟见了对方‘敢死队’的身影,都认定这就是他们要击杀的目标——红花女鬼,也不问清红皂白,连碗带血,果断而且狠狠地朝‘红花女鬼’砸去。他们把所有保全身家性命的力量,都集中在那只日日劳作的手上,用足力气,那碗狗血才有可能洒到红花女鬼身上去;即使狗血没有完全喷在红花女鬼身上,那没长眼睛的碗,也有可能砸死这可能就要威胁到自己和家人生命安全的年轻女鬼。

‘啊———’

一片惨叫。

两队敢死队员,全部被对方用装着狗血的碗,准确无误砸中,同时头上、身上,片片块块、斑斑点点都是血,而且痛感马上把恐怖也连带出来,两队偷袭的人全都肝胆俱裂,魂飞魄散,这红花女鬼真的变成厉鬼了!

‘妈呀,红花女鬼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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敢死队员其实比谁都怕死,只不过受到保长的胁迫,当然也有为了自家利益的考虑,甚至考虑过他们和红花女往日无冤近日无仇,碰到红花女鬼,也不会真的弄死他们。

但是,这红花女变成了鬼,仿佛认不得他们了——据说死鬼认识活人的时候少——也顾不得是头破血流还是皮开肉绽,全都不分前后左右东西南北,像被突然从天而降的大火点燃的蜂巢,鬼哭狼嚎四散奔逃。

躲在暗处的人,看见跳舞的红花女鬼突然不见了,倒是那两队担负特殊任务的敢死队员,吓得屁滚尿流抱头鼠窜。心惊胆战之下,哭笑不得,真的吓破了胆塞住了嘴,个个都变成了泥塑木雕。

保长亲眼目睹泼狗血失败,叫人请来周围有名的和尚道士端公女巫,轮番画符念咒再加烧纸送钱,但红花女鬼照样在天气晴朗的时候,出来唱歌跳舞。

似乎无计可施的保长,终是要除去红花女鬼,才会把心放回肚子里去。左思右想,又把全湾人组织起来,要大家来一场声势浩大的‘跟踪追击’。

红花女鬼一点也不晓得保长又给她安排了一场绝命追杀,她娘和小兄弟也无法给她传递情报。没人陪同,他们母子根本不敢单独行动。

这天下午,红花女鬼再次出现在大路上,手舞足蹈又唱又跳时,拐阳湾全湾人手拿锄头棍棒,敲着锅盖瓷盆,喊着叫着骂着跑着,像一群围猎的原始人,汹涌如潮地向一点也没有知觉的红花女鬼冲过去。

那红花女鬼突然看见追捕者人多势众,转身就逃。

人们开始还很害怕,但看红花女鬼开始逃跑,晓得鬼也怕人,就放开胆子追。

保长在队伍最后面也看得清清楚楚,差点欢呼雀跃:'这回看你往哪哈跑!捉住了你,老子要把你下油锅!'

但很快保长就失望了,因为红花女鬼在大路尽头的水沟边,突然变成一股白烟,消失了。

众人气馁不已时,惊讶地发现,红花女鬼居然又在那个埋她的土包下面跳舞。躲在队伍后面的保长,离红花女鬼只有几步之遥。

保长像被猫发现的老鼠,没命地往人群里逃蹿。人群惊愣片刻,像古战场去抢夺败退的主将一样,仗着敌寡我众,向红花女鬼扑了过去。

可是又没有看见红花女鬼的鬼影子。

如此这般,人们和红花女鬼捉迷藏一样,来来回回追追撵撵进进退退你来我往了无数天无数个回合,没有伤着红花女儿一根毫毛不说,还把这一湾活人累得要死不活。

'不行,这红花女鬼已经在开始修炼了!如果再这样听之任之,我们拐阳湾全部人都要被她害死!'保长提出意见:'刨开泥巴,取出尸体,开肠剖肚,让她鬼魂无处安身!'

埋葬红花女本来就没用棺材,连草席也没裹一张,只有泥土掩身,挖出来到是容易得很。

重见天日的红花女,像睡着了一样,一点也没有腐烂的痕迹,那双眼珠子,还鼓凸出眼眶,眼睛里也不再有血痂。再看后脑勺,那个凹洞里长出新的肉皮,肉皮上还有头发冒了出来。

保长安排人把红花女鬼吊起来,叫来湾里一个杀猪匠,把红花女鬼的尸体开膛。

胆大的人帮忙脱去红花女的衣裳,惊讶地发现,红花女下身不再血肉模糊,只是肉皮子和裤子粘连在一起。那双绣了花的红鞋子,鞋底竟然破了两个洞。

'看来这鬼跑的路还不少喔,鞋底都磨穿了!'看见的人都这样说。

杀猪匠真像剖猪一样,把红花女的肚子剖开,一股混和着腐烂酸臭味道的血水,立即像泄洪一样汹涌而出。

一众人被熏得捞肠刮肚,黄疸都吐出来了。

保长见状,恶狠狠地说:'把她挂在树上,风吹日晒几天,再埋下土去,老子看她还出来捣乱不?'

为了守住这厉害的女鬼,保长特别让人用绳子密密麻麻把红花女的身体缠得像个粽子。

这个'粽子'挂在树上三天,又被重新下葬。

下葬的时候,红花女鬼的娘看红花女的衣裳都被撕破了,家里再也没有衣服可以给她替换,就背了一大背篼谷壳垫在土里,把红花女鬼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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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都以为开肠破肚又被挂在树上风吹日晒了几天的红花女鬼,这回肯定被治住了。哪知,入土那天晚上,保长和杀猪匠做了一个一模一样的梦:梦中红花女鬼鼓着眼珠子,对他们说,等一段时间,她缓过气来,要把拐阳湾的全部人都整死。

第二天傍晚,红花女鬼又出现了,这回既不唱歌又不跳舞,只是坐在土包上的那片树林的空地上,身上照着从树枝空隙里漏出来的阳光。

保长说'那是红花女鬼被开肠剖肚又被挂在树上,伤了元气,没有精神唱歌跳舞。等她养精蓄锐准备好了,拐阳湾的人全部都要遭殃了。

惊得无计可施的保长,派人来到洞天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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