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菊香

作者:杨军

我和小伙伴们正在胡闹的时候,远远地听见一阵噼里啪啦的鞭炮声,我们便一窝蜂地循声奔跑而去,争先恐后去捡炮。

二竿子娶媳妇,放了恁大一挂子鞭炮,我们赶到的时候还没响完呢!我亲眼看见了那个新娘子,她在炸响的鞭炮里惊慌地蹦来跳去,不时地把手伸在脸前挡炮。可那个放炮的小青年一边坏笑着一边把缠在竹竿上的鞭炮往新娘子头上或屁股后面放,把新娘子吓得慌慌张张地跑进了新房里。

二竿子已经是年过三十的人了,大概是人长得丑陋,脾气粗鲁,所以没姑娘愿意跟他。现在他娶了个看上去比他小十来岁的媳妇,难怪他买了上等的大炮,让我们小孩子在地上爬来找去也见不到一个没炸的炮。我们索性不捡炮了,钻进新房里要好吃的。我从大人的腿林里用劲挤进了新房,终于看清楚了新娘子的模样。她长着一张好看的瓜子脸,清澈的眼睛长着长长的睫毛,不时地忽闪着,但她一句话也不说,只是用冷漠的表情迎接所有前来闹房的人。

由于闹房的人太多,从我后面涌来的一股人潮把我一下子推倒在地。我不偏不正地趴在了新娘子的脚尖前。她赶紧蹲下身子把我扶起来,用手替我拍了拍身上粘的灰尘。我出乎意料地听见她说:“摔疼了吧!”她的声音真好听,像我们音乐老师的歌声一样。我一时间不知怎么做才好,只是怯生生地望着她关切的眼神。然后,她拉着我的小手走到崭新的仍散发着油漆味的大立柜前,从口袋里掏出钥匙把柜门打开,手伸到里面抓出一大把花生和红枣递给我。我用小手去接,可她用另一只手拉过我的衣角,把花生放到我的衣服里,“给,牵住衣角,我再给你抓一些。”她说着就转身从大立柜里抓出两把好吃的放入了我牵着的衣角里。我看见有许多孩子羡慕万分地望着我不菲的收获,心里居然产生了莫名的喜悦和骄傲。

我在屋外的滴水石上坐下来享用这些好吃的,摊开衣角的时候我发现里面居然还有几个喜糖。我连忙剥了一颗放进嘴里,立刻感到了满嘴的蜜甜。

不一会儿的工夫,我看到一些人紧张地跑出屋外,接着又有许多人跑进屋里,好像发生了什么事。我重新把好吃的包起来,捂着衣角往新房里挤去。可这会儿人太多了,我怎么也挤不进去。我见一个老妇人正在把里面的人往外驱赶。随着砰的一声门响,我看见那个老妇人把门关住了,一手扶着门把手一手在空中挥舞着让闹房的人们离去,嘴里还说:“去去去,没轻没重的小子们,烟头怎么能往新衣服上烧呢,没良心的家伙。”接着二竿子的母亲急急忙忙赶来,冲着老妇人问:“怎么了?怎么了?”老妇人摇着头说:“真是的,闹房的孩子们闹过了头,用烟头把菊香的外衣给烧了个洞,菊香一气之下把外套脱下来扔到火盆里烧了。唉!”

我家住得离二竿子家不远,而且我每天上学都要从他家门前路过,自然要经常见到菊香。有一次我从她门前走过的时候,她正拿着一根树棍在地上写写画画,我索性走过去看看她正在画什么。她见了我微笑着说:“我认识你。”我说:“我也认识你。”然后我在她身旁蹲了下来,边歪头看着地上的画边问:“你这画的是什么呀?”

“菊花。“她回答的很爽快。

“我可看不出来呀?”我说。

“你有粉笔么?我画在石头上给你看就看清楚了。”

我点了点头说:“有,不过放在家里呢。那……。我回家给你拿好么?”菊香知道我就在附近住,所以应一声就同意了。

等我拿着粉笔跑回来的时候,我没看见菊香,她用过的那根树棍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画的菊花上。我看了看菊香家的门,门被关了,周围也没有动静。我想她一定是出门了,于是掉头回走,刚走出几步,突然听见“啊”的一声凄凉的惨叫从菊香屋里传出来。我赶紧跑到屋前,用力敲了敲门,可里面又没了声音。

第二天早晨,我背着书包上学去,路过菊香门前的时候她正端着一个洗菜盆出来泼水。我发现她的脸青一块紫一块的,嘴角还破了皮。她见了我一怔,而后嘴角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抱歉地说:“以后有机会了我再给你画菊花。”我很懂事地望着她点了点头。

傍晚时分,我把菊香挨打的事告诉了妈妈。那时妈妈正和邻居们坐在泡桐树下拉家常,妈没有理我。我只听见一个大婶说:“菊香太可怜了,整天挨打,二竿子动不动就给她几脚。”另一个接过话头说:“她不喜欢二竿子,听说她不让二竿子碰她。”

我终于等到了菊香给我画菊花的机会。那是第二年春天的一个美丽的黄昏,我和往常一样背着书包路过菊香的门前,出乎意料地被头伸在窗外的菊香叫住。我停在黄昏中延伸的小路上,看着她把头缩回去,顺手把窗子关好。不一会儿,她走出屋来,今天她的气色不错,红润的脸庞泛出点点笑意,穿着一身初上身的衣服,折痕清晰可见,看上去得体而又大方。

“你带粉笔了吗?”她走过来问我。

“没有”

“没关系,我用铅笔也会画,就画在你作业本上吧!”

“那,好吧。”我从书包里掏出了写着密密麻麻的字的废作业本。

她是在作业本的后背那页洁白的纸上画菊花的。她画得极为认真,时不时地停下笔来,陶醉般地欣赏着已经完成的部分,也似在考虑下一步该怎么画为好。没过多久,她就大功告成,把画拿在手里展示到我眼前。

“好看吗?”

“好看。”我看见一朵朵漂亮的菊花开放在雪白的纸上,还配上了很有质感的叶片,看上去生动极了,能让人联想起正在微微的秋风中颤动的野菊花,甚至还能闻到一股淡淡的香味。

“我老家在山里,每到秋天的时候,漫山遍野都是金灿灿的野菊花……”菊香一边欣赏着自己的杰作,一边面呈追忆状地给我说、。

这时,我看见一个高大的男人站在不远处正望着菊香,眼神里流露出一种说不清的意味。菊香依然沉浸在对往事的追忆中,完全没有察觉那个男人正迈着缓慢的的脚步朝她走近。可能菊香自言自语地说了那么多话而我没接腔,她抬起眼来看我,才发现我正望着那个人。

菊香慢慢站起身来,顺手把作业本递给了我,神情复杂地望着那个男人,静默片刻说:“你快回去吧,天都黑了。”

“我知道,我这就走,只想再看看你。”男人边说边用深情的目光注视着菊香的脸。然后毅然地转过身去,头也不回的走了。菊香呆呆地伫立在落日的余辉中,痴痴地看着那个男人的背影消逝在小路的尽头。

“菊香姨,我先回家了。”我对菊香说。

“呃。”她仿佛仍沉浸在一种情境里没有走出来。

我回到家里对妈妈说菊香还会画菊花呢,妈说:“菊香是个文化人,当然会画啦,结婚前还在县一高上学呢,听说她聪明得很,完全能考个好大学的。唉,可怜啦!”我很纳闷菊香为什么不去上大学!我问妈妈,妈说:“说了你也不懂,小孩子家,别瞎问。”

我在十年后才弄懂了有关菊香的事。菊香是山里的孩子,是她村里惟一一个考上高中的学生。她哥快三十的人了还没有娶上媳妇,事实上他哥人长得也不错,可就是成分不好,没姑娘愿跟他。乡里的媒婆便给菊香她妈出了个换亲的主意。正好二竿子的妹也没出嫁,二竿子也不好说到媳妇,两家就换了亲。菊香出嫁前,有一个邻村的男同学拼命给菊香她妈说菊香是能考上大学的,可一切都无济于事。


菊香在秋天的时候已经是大腹便便的样子了。人家说她快要生小孩了,可二竿子一点也不体贴人,还让菊香干重活,邻居们都看不过去,可又没办法。偶尔有好心的大婶看见菊香干活了就去帮帮忙,关心地提醒她不要累坏了身子。

菊香有一天病了,浑身冷得要命。二竿子终于好心了一次,按邻居们说的给菊香生了一笼火,然后就出门赌博去了。等二竿子中午回家的时候,一推门就闻到了一股浓烈的焦糊味。他一眼就看见菊香趴在火盆里,人早已昏了过去。

菊香被送到医院。她本来是怀的双胞胎,可是由于腹部被大面积深度烧伤。只活了一个孩子,另一个已经死在肚子里了。

菊香被烧得太很了,需要一大笔治疗费。可二竿子把家里积攒的钱全拿出来还远远解不了近渴,最后不得不卖掉了菊香出嫁时带来的大立柜。可是,半个月后,菊香的伤势没有一点好转,医生说已经有了恶化的趋势。

二竿子也实在拿不出一分钱了,家里能卖的东西几乎全卖了,只好把菊香从医院里接回来。菊香被接回来后,邻居们纷纷来看望他,给她买了些罐头、水果什么的。这时候,菊香整天躺在床上,肚子已经血肉模糊,不时地散发出刺鼻的恶臭。随着时间的推移,菊香的意志越来越薄弱,她开始一天到晚泪流满面。当大婶们去看望她的时候,她就死死拉着大婶的手说:“大姐,我孩子的命真苦呀!”她就那么一边流泪一边心疼地望着身边熟睡的孩子。

菊香的孩子也的确可怜,生下来没奶水吃不说,二竿子还曾对菊香说要把孩子卖了给她治病,可菊香死活不依,还没完没了地跟二竿子大闹了一场,二竿子也只好罢了。但是,就在一群男人赖在二竿子家逼要赌博欠款以后,二竿子就铁了心要把孩子卖掉,说反正也养不起的,家里一分钱也没了,不如卖给别人养算了。

一天傍晚,我一如既往地从菊香窗外走过,隐隐约约听见有人在叫我的名字。那声音微弱得要命,但我能听出来, 是菊香在叫我。我推开虚掩的门,看见菊香正躺在床上有气无力地向我招手。我走到她床前,听见她焦急万分地说:“快,孩子,帮我个忙,快给我纸笔。”我连忙拿出来作业本和铅笔,她急急地撕下一张纸,草草地写了几句话,然后从枕头下摸出一些钱,恳求我去买个信封,把这张纸装到里面按纸下端的地址发出去。临走时,她还反复交代千万别让二竿子知道了,我使劲地朝她点了点头。

几天后邻居们都在议论,菊香的孩子被二竿子卖掉了。人们都说菊香好可怜,孩子也可怜,说到动情处,年轻的少妇们还会替菊香落下泪来。我想菊香肯定伤透了心,她一定会哭个死去活来。不知怎么的,我很想去安慰安慰她。就在那个依然绚丽的黄昏,我跑进菊香屋里,却没有看到她哭。我只见她神态安详地躺在床上,用欣喜的目光迎接着我的到来。夕阳的光芒透过玻璃窗照射在她的身上,温暖着这几个月没有下过床的躯体。借着正在沉落的太阳的余辉,我也清晰地看见,菊香瘦削的脸上,两只深陷的大眼痴迷地望着窗外。我顺着她的眼神朝外看去,远处的山上一片金黄。我的泪水便默默地流到了面颊上,突然,一股力量涌上我的心头,我转身跑出门外,飞也似的狂奔在苍茫的暮色中,我跑过街道,穿过田野,来到不远的山脚下。半个小时后,我捧着一大把金黄的野菊花,跑回菊香的床前,亲自把它送到了菊香的手里。菊香微笑着把菊花举到鼻尖上,微微闭上双眼,气若游丝地说:“真香啊!”这时,我看到她那轻柔的头发正在夕阳的一片光辉中随风拂动。

菊香永远地走了。邻居们都可怜不幸的菊香,纷纷走出家门为她送葬。菊香被安葬在一个小山坡上,她的新坟就那么孤零零地伫立在一片枯黄的野草丛中间。金色的阳光没有遮拦地洒向大地,整个晴空下,是那开满野菊花的山坡。送葬的人们穿越着阳光一个个陆续离去,每个人留下一掊黄土。

后来,我对妈妈说:“菊香的孩子连妈也没了。”

妈妈说:“他还有个爸。”

“他爸把他卖了。”我说。

“不,是他爸买了他。”我妈妈这么说,“孩子的爸爸不是二竿子,是菊香上高中时邻村的一个同学,他们在上高在的时候就好上了。”

这时,我突然想到了那个黄昏里找菊香的男人,想到了菊香让我帮她发的那封信,想到了菊香在卖掉孩子后反而安详的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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