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琵琶声声错】

琵琶深深错

风月场呆久了,看惯了真真假假,倾云从不觉得自己是个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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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可是,看着倒在大街上的白衣男子,倾云思索良久,终是叹口气,抬手命小厮把他拖到客栈。

“我我我,这是哪里?”

苏钧拉扯着锦被的一角,瞪着大眼,惊恐的看着倾云。

好像光天化日之下,她一介女流,能非礼他似的。

倾云默默收回拿着毛巾的手,眼底情绪轻转。

却是老实回答,“同福客栈。”

带些迟疑,终是慢慢问到,“你是?”

倾云觉的,这语气,跟大街上欠钱不还,仇人找上门,装作不认识的语气一模一样。

“我好像见过你,上一次你输给了秦月。”

苏钧紧跟的这一句话,让她想打人。

我们好像上辈子见过。

我好像在梦中见过你。

这种又俗又烂的话语,不知多少男人对倾云说过。却是第一次,有人这样给她说,提起却是因为败给了另一个人。

一丝挫败感瞬间从倾云脑中闪过,但只是瞬间。

她挑眉,“我是你的救命恩人便是了。”

苏钧挣扎着,想起身,一动,却是彻骨的痛。

倾云连忙拦住他,“你别乱动,大夫说了,你这腿被打断了,一个不小心可是要残废的。”

苏钧闻言,脸色一白。继而向她投出感激一笑,“多谢姑娘出手搭救,无以为报,感激不尽。”

“可,圣人不是教导你们,滴水之恩,应当涌泉相报。”倾云狡黠一笑,看着苏钧更为惨败的脸,一字一句,“不如以身相许吧。”

苏钧一时愣住了,不知该何言语。

两人之间的空气一时尴尬,气氛凝固起来。

倾云噗的笑出声来,“吓你的,呆书生,大夫说你只是受了点皮肉伤,未及筋骨。而且”

她欺身而进,极为认真的打量着苏钧的脸 看的苏钧脸色红晕,“你你你,干什么?”

“就你,本姑娘还看不上呢,不稀罕你涌泉相报。”倾云极为认真的说完这句话,便转身出门,只留给苏钧一抹红影。

进出倚楼的人,三教九流皆有,其中不乏有权有势,长相极佳的公子少年。

所以,倾云真的没有看上苏钧。

苏钧摆眼看去,便是一副落魄书生的模样,虽然长得也算温润如玉,但风月场上,见多了,也没有什么好稀罕的。

更何况人靠衣装,苏钧一身布衣,扎人堆里,都不容易寻到。

那日,苏钧不知怎的和哪家少爷发生了争执,被家奴一顿狠打,要死不活的丢在倚楼门外。

而刚好,倾云出门刚好撞见躺在地上的苏钧。

青楼里,没钱挨揍,打架闹事,被打的爹娘都不认的事常有。倾云连正眼都没瞧地上的人,便绕过去了。

走了两步,转念一想,近日诸事不顺,偶行善事,或许能得佛祖垂怜,转转霉运。

便随手给苏钧收了尸,免得曝尸大街,又随便请了个大夫,抓了几副药。

权当用钱消灾。

2.

但是,倾云认识苏钧。

或者说,倾云见过苏钧,或近或远。但苏钧从未意识到倾云的存在。

以一曲琵琶舞闻名也好,五陵年少争缠头也好,娇颜灿烂也罢,他的眼中,只有秦月。

两个月前,隔三差五,秦月都能收到同一人送的诗词。

写情描景赞佳人,或是借鉴,或是自作,反正落款处,都写着秦月二字。

有时,秦月好好的在后院赏花,便有风筝跌落,砸在她身旁。

有时,小厮送来一方锦帕,虽不金贵,但也精致,问何人送,小厮只答是位公子。

有时,出门去买胭脂踏青,四处嬉笑的儿童,口中唱的也是夸赞秦月的词。

“女儿香,女儿美,女儿不过佳琴月。善柔舞,弹佳琴,一曲声动云母泪。”

一时间,来了倚楼的客人,都去捧秦月的场。

看妙人,听佳曲。

可是,写诗的人从未露面。

倚楼的姑娘们,丫头们,小厮些,越来越好奇,究竟是个怎样的人,想了个这么文绉绉的法子,吐露倾慕之情。明明方式,诗词都这般明显,却总不见人。

倾云第一次见到苏钧,是她和一众的姐妹,藏在巷角,将放风筝的苏钧逮个正着。

“你就是那个小才子,天天给我们家秦月作诗?”

“嘿,你叫什么啊?”

姐妹们围在苏钧身旁,七嘴八舌的哄笑着。许是没见过这种阵仗,他腆着脸,一言不发。

打趣了半响,都没有什么反应。倾云顺着他的眼望去,他默默看着的,是不远处的秦月,安静的站在桃树下,默默的看着他。

秦月眼中错综复杂的情绪,压在脸上绯红一片,衬在桃花之下,唯美动人。

后来,秦月赶走了姐妹们,留下苏钧不知说些什么。

倾云和其他人好奇八卦,偷偷藏在巷角,偷看事情进展。

秦月和苏钧不知聊了些什么,最后,秦月红了眼,拉着倾云些回了楼。而树下,苏钧单薄的身影立在树下,倔强的立着,神情哀伤,让人看了,没由的一股凄凉。

夜已深,倾云去寻掉落的耳链时,苏钧就如这般立在树下,同下午琴月离去时,一分也未改变位置。

而苏钧任她在周围来来去去,连一眼都未抬起看去。

寻了几番,都未寻到耳链。倾云有些气恼,连带着,看着树下的人影也来气。

“这里是青楼,有钱你就进去,没钱你就滚蛋,在这要死不活的做给谁看。”

然而,苏钧根本对她置若罔闻,立在那里,像要把自己站成棵树。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苏钧都没有再出现,连同他的诗。

后来有一次,倾云无意中在大堂中看见了苏钧,他坐在偏远的角落,目光灼灼的盯着台上的秦月。

然后有意无意,她总能碰巧撞见苏钧的身影,静静坐在偏远角落,有一壶没一壶的喝着酒,目光追随着佳人。

前几天,有个吐蕃人,拿了套金丝彩褶舞裙,要送给楼里最美的姑娘。

引的众姑娘在大堂内赛艺。

各人都精心打扮好,拿出自己的看家才艺。

那套金丝舞裙虽贵重,但更吸引人的,是那吐蕃人说的,最美的姑娘。

这个名头,怎样也能引来更多的恩客。更何况,女人皆爱美,青楼女子更甚,谁也不想屈于人下,哪怕短暂一回合。

几番比拼之下,唯剩倾云和秦月。

倾云弹了首凤求凰,曲至最后,倾云抬眸,正好撞见苏钧的目光,里面是她看不懂的情深意切,透过她的身体,到达另一个人身上。

她突然间有些迷惑了,自己所弹的琵琶,声已佳,神何在。

于是,她输给了秦月。

那一日,众人都高喊着倾云姑娘,可是,丝毫未入苏钧的耳。所以,倾云认识苏钧。

而他不识她是谁。

3.

一日,倾云刚要入睡,拾书猛地推门进来。

倾云还未缓过神,便有个温软的身边埋在怀里。

拾书呜咽着声,姐姐姐姐的喊个不停,但也不说出个下文。

倾云强把拾书拉开,极为认真的看着她微红的眼睛,“怎么了,谁欺负你了,敢欺负我的人不想活了,告诉我是谁,给你出气去。”

拾书是她的丫鬟,从她入倚楼便跟着她。比她小两岁,总喊着她“姐姐姐姐”,却处处维护着她,总是把她看的最重。

自然,她待拾书也如亲妹妹一般,风月无情,她就呵她格外珍重。

拾书眨着眼,一脸通红,欲言又止。

“你倒是说句话呀?”倾云跟着着急,又无可奈何。只好挨个猜可能会欺负到她的人。

“鸨娘让你干重活了?”

“倾倾欺负你了?”

“龟奴为难你了?”

倾云把楼里能够为难拾书的人数落个遍,拾书也只是一直摇头。

拾书突然出声:“姐姐,阿木说要带我走。”

阿木是往来的商人。

有一段时间,倾云特别爱吃临江酒楼的桂花酥,便总让拾书去买。

一次,拾书刚好和一男子都点了最后一盘桂花酥。

看对方穿着打扮,举手投足,也不是特别非富即贵。于是,拾书便插着腰,丝毫不让的要最后一盘的桂花酥。

对方也不知怎想的,也非要和一个姑娘家争,死活也不退让。

掌柜的闻声而来,本想着开门做生意,三教九流皆有,万事和开头。便中间掺和着相劝。谁知越劝,两人闹的越凶。

最后,拾书直接把桂花糕摔在地上,付了银子便盛气凌人的走了。

既然都想要,那就都不要要了。

回来后,拾书便跟倾云诉苦。

倾云也很是无奈,她平日里惯着拾书,楼里使点小性子倒罢。出门在外,还敢如此放肆。

“你呀,那人和你一女子抢食,可见也不是什么大度之人。万一他性子再狭隘一点,你现在便不是这般无损的回来了。”倾云言语中,几分无奈,几分备责,几分关切。

拾书立马红了脸,“我我,差一点就回不来了呢。”

果真,拾书摔了银子走出去后,男子越想越不是滋味,大庭广众下丢了面子。

一个眼红,便跟着拾书出去。待稍微走远了点,便把拾书逼在了个小巷子。

彼时人多眼多,此时孤男寡女,拾书又没男子强壮,又没男子怒火冲天,自是失了气势。

男子叫嚣着要教训拾书一顿,眼看着男子的巴掌扬起,拾书一时愣了,连躲也没躲。

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青衫男子,生生挡在拾书身前,“怎么,光天化日下还敢欺负人不成。”

威严恐吓并未起作用,反而男子方才还些许碍于欺负弱女子颜面过不去。正巧赶上个欠揍的,便对着青衫男,一顿拳打脚踢,尽兴而去。

青衫男子就是阿木。刚才就坐在酒楼不远的桌旁,瞧着男子面露不善,不知怎的就跟着出来。果不其然,自讨了顿毒打。

拾书自然送阿木去了医馆,虽说无大碍,也须好生修养。

反正倚楼也不缺补药钱财,拾书便总找着法,去答谢慰问一下她的救命恩人。

一来二去,日久,自是生情。

倾云也见过几次阿木,虽说三教九流,官士农商,商最低。

阿木少了几许商者的奸诈,多了几分江湖的豪气,故而,生意做的只能算不亏。

有些嬉皮笑脸没正形,可是,他对拾书说的话,向来言出必行,说一不二。

“前些日子我还在寻思着,你一天腻在我这里白吃白喝,应早点给你寻个人家嫁了。”

拾书也不知在哭还是在笑,“可是,我要是走了,姐姐你一个人怎么办?”

倾云愣了愣,继而笑到,“怕什么,自来只有我欺负他人的,还有谁欺负的我?”

倚楼的姑娘,虽是一般孤苦,但也难同病相怜。真知心暖心的,不过一个拾书罢了。跟着阿木走,怎么也比在风月场为婢的好。

“阿木说什么时候走?”

“我不想走。”

倾云早就想过,拾书有一天会跟着阿木离开,只是没想到,这一日来的这般快。

“你我情同姐妹,我自是盼着你喜乐。如今,阿木真心待你好,你也盼着他好。”倾云叹了口气,继续说下去,“天下没有不散筵席,只要你以后是幸福的,我也知足了。若你是想念我,以后记得回来看看我便好。又岂是难事?”

是夜,倾云和拾书谈了很久很久,屋内的红烛伴着她们,无声的燃烧。殷红的蜡泪,诉说着几番愁绪。

今朝别君千语恨,来日何处未亡人。

4.

很快,阿木拿着拾书的卖身契,来接拾书,离京回乡。

那日,还在清晨,没有十里红妆,没有八抬大轿,锣鼓声天。

可当倾云把拾书的手,托付给阿木时,言语一下哽咽,“你可要好生待她。”

初恋之人自是把山盟海誓说的肺腑铭心。

倾云再是不舍,也只得看着拾书在马车里,挥泪告别,然后越走越远,只留一地车痕。

倾云在原地痴站了半晌,一回头,才发现一个莫名的痴人。

“你杵在这做什么呢?”

苏均回过神来低声喃喃,“有情人,终成眷属,真好,真好,真好。”

“是啊,世间太多不如意,有人幸福便好。”悲从中来,拾书虽是丫鬟可无父无母,可也是个清白姑娘,一张卖身契,有些银两便可赎了去。

遇上个本分老实的人,一粥一屋一方田。

而她,倾云不可知否笑笑。

“命由天定,运由己生。来日方长,后事未可知。”

倾云定定的看着眼前的这个男子,面如玉,眸似辰。单薄的白衫在风中肆意飞舞,浑身都透着一股坚毅的气质。

半晌,倾云才莞尔一笑,拍手叫好,“好一个来日方长。”

苏均偶尔间断着来倚楼是因为囊中羞涩。现在是翰林院编修,七品芝麻官。平日没事就去翰林院翻翻书,一月的俸禄虽不算少,可也实在清贫。

空有一身才华,无人赏识无人推荐,闲赋无实职,不得升迁。

倾云觉得第一次离眼前的少年如此之近。

认真思索一番,唱到,“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

末了,笑到,“如你所言,不怕,来日方长。”

几天后,小厮送来一幅画,画的是一骑绝尘而去的背影。署名,苏均。

倾云些许意外,倒也一笑收下了画。

只是有些猜不透,苏均怎的送了幅画来。

然后,晚上便碰见苏均了。

晚上本有人预定了倾云弹曲,却临时变了道,来不了。

倾云便也无心伺候他人,便悄悄溜到后院。

月如钩,星云碎。竹影曳动,泉水清流。

前院是人声嘈杂的俗世红尘,这里是恍若隔世的僻静清幽。

倾云信手弹起琵琶。

一声,两声,声声心绪。

像极飘落水中的叶,转眼,无处可寻。

低起,高落,突然间有笛声和入,少了些许寂寥,多了几分缠绵。

一曲终了,倾云激动的去寻与自己合奏之人。回头,星辰之下,竟是苏均。

高山流水,知音难觅。

倾云本是倚楼会琴的佼佼者,会阳春白雪,下里巴人,不过迎合听客。十有九人听完必喝彩叫好,一人也许听懂了点曲中的真情流露,不过也只限于一点。

倾云眼中有点异样的神采,“你竟这般厉害,还会吹笛。”

“刚好路过,听姑娘弹奏,些许寂寥,便冒昧吹奏,多有冒犯,姑娘见谅。”苏均说的认真,确是一副书呆子模样,让倾云忍俊不禁。

“哪有冒犯,你吹的极好。”

苏均坐在她身旁,跟着笑到,“不过是略知皮毛。”

倾云瞧见苏均手中的竹笛,些许老旧,还系着个同心扣。笛身光滑,许是日日抚摸,摩擦而成。

“那你还随身携带,像是专门赶上我弹曲一般。”倾云看苏均有些脸红,便自顾的讲起了另一个故事。

楼里原有个姑娘,吹玉笛极为好听,曲曲摄魂,声声动魄。

姑娘有个心上人,却是个穷书生。书生知道姑娘爱笛,便左右攒了钱,在姑娘生诞那天,送了一个玉笛。玉笛材质并不好,做工也是粗糙。但姑娘欢喜极了。

此后吹奏,必是此笛。日日吹着玉笛,摸着玉笛,久而久之,玉笛变的光滑,玉质也变得晶莹剔透起来。

说完,倾云看着苏均,看着他的竹笛。

苏均一边听着故事,一边饮酒。许是喝了酒的缘故,几次和倾云相遇,也添了些亲近之意。

第一次,讲出了他和秦月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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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十岁那年,柳絮初飞时,苏均生平第一次打架。

苏均文文弱弱的,平日里也就爱捧着书翻看。学堂他人嬉闹打笑时,他也是远远避开,从不参与。

那日,散学的苏均刚从学堂出来,便被堵在了门口。扎着两个小桃髻的小孩插着腰,上下打量着他,“你就是城西苏家的苏均?”

脆生生的话语一下一下敲在他心上。

没由的,苏均有些心虚,弱弱的点了点头,“有事吗?”。

小童瘪了瘪嘴,继而望着他,一脸嫌弃,“你长得这般秀气胆小,不许娶秦月。”

苏均打小就听爹娘下人说,自己有个娃娃亲的未婚妻,秦月,秦世伯家千金。

娘亲说,三岁那年,他还捏着秦小妹的脸蛋说了句,好乖的糯米团子。

可是苏均一点印象也没有,只好怔怔的问道,怎么后来再也没见秦月了。

娘亲又说,因为他力度太大,吓哭了秦小妹,小妹一吓之下病了许久。后来求卦,卦上说,应当送去乡里贱养几年,方的平安。

于是便寻了个乡下人家,送去了。

娘亲总在耳旁念叨着秦月,好像只等秦月及笄归来,便是他的小媳妇一般。

“凭什么?”苏均不卑不亢的回了句。

小童见他没被自己气势吓到,还反问了句,顿时有些懵。

思索一番,吓唬道,“秦家小姐可凶呢,不仅会骂人,还会打人。就像这样。”

苏均被推,一个踉跄,把身后的书童阿飞撞到在地。

小书童一下子哇地哭出声来。

苏均不知道怎么头脑一热,便和小童撕扯在一起。

事后,苏均攥着脏的衣衫,站在堂前,解释说,一是欺负自己没关系,可是不能欺负阿飞。

二是,苏均偷偷看了眼身旁一样乖巧的小童,

“娘亲想来极喜欢秦月,怎么能让旁人污蔑。”

只是,所谓污蔑的旁人,正是秦月本人。

几日前,秦夫人思女心切,便把秦月接回了府。秦月便日日听着城西苏小公子,是她的娃娃亲。

她才是个小娃,凭空多了个娃娃亲,未婚夫。而且比自己还文弱自是不愿意。也直接回驳了秦夫人不愿意。秦夫人也只当她小,笑而不语。

比较乡里生长,有些野性,不同一般小女扭捏。

便换了衣服偷溜出来找苏均麻烦,好让他退婚,这样娘亲便没有什么好阻拦的了。

两人就这样节下了梁子。

秦月一碰见苏均,便使着法子捉弄他。

悄悄脚下使绊子,然后看着苏均摔个狗啃泥。

他写完的文章,偷偷加上些乱七八糟的画,气的夫子看着他大眼瞪小眼。

他的书总会莫名的脏了不见了。

午睡起来,脸上也是各种墨画。

苏均开始又气又恼,看着秦月一脸无辜,又无可奈何。

后来被秦月欺负惯了,偶尔也学会了反击一下。

不过总被秦月先识破,然后一脸不知所措。

苏均嘴角噬笑,一脸温柔。

“想来,这便是青梅竹马吧。”倾云听的一脸神往。她从小便在倚楼长大,行为举止,皆是小心。

“那后来呢?”

“我爱看书,她在一旁不安分的乱动,非要拉着我去寻城里最好的戏角,她说,她爱看戏里的才子佳人。说,以后定要二十里桃花,才,”苏均低声喃喃,却只是喝了口闷酒。

必是长久相伴,眉眼之间,情绪暗生。

况有婚事在前,自是一段好姻缘。

可是,秦月又怎生来了这倚楼。两人又如何陌路。

倾云等着苏均喝醉,也没有听到下文。

或许是有了交集,明明毫未刻意,可总能遇见。

出门买个胭脂,能碰见苏均在杂货铺买纸墨。

躲个雨,两人还能隔着雨帘,互笑一声。

楼前进出,还能碰见,取笑一番。

倾云偏头想,明明还是和以前一样的行事,怎的哪里都有苏均呢?

一来二去,倾云和苏均慢慢熟识了。

6.

倾云思索几番,还是敲开了秦月的门。

闲话过后,倾云直奔主题,“秦月,你可爱苏均?”

秦月没有料到她的发问,一时怔住。

回过神来却是一笑,几分嘲讽,“我竟不知你和他这般要好,帮着来我这兴师问罪了。”

诚然,倾云于情于理,都没有资格来问些什么。

“你那天看见流云从楼上摔下吗?”倾云看着烛火,淡淡的又问了一句。

那日倾云送了客人出大门,刚转身,便听见背后嘭的一声。然后是一阵慌乱声。

回过头,便看见流云躺在地上,仰面而上,双眼硕大,一地红裙妖娆。

流云也是楼里的姑娘。

一颦一笑,让人看了忍不住欢喜。

流云是被酒鬼爹卖进楼里的。最初,她总想着逃跑,她说她想去娘亲的家乡,江南。看草长莺飞,斜雨青瓦。

每被捉回一次,便是加倍的打骂,然后丢进小黑屋,不给吃喝。

后来,流云学乖了,不再逃跑。

却加倍的学着琴艺,努力攒着钱。

她说,她要去江南,寻一亩三分地,种点菜蔬,织些花布。在烟雨中,一世静好。

那日,右骠骑李大人点了流云在小楼弹曲。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后,李大人一脸淡定的从房间走出,一句话也没说,便从流云尸体旁大步跨过,没有丝毫停留。

还是鸨娘,慌乱之后喊住了李大人。

而后者,头也没回,随手一挥,扔下一把银票。

然后,便没有然后。

李大人依旧是骠骑将军,倚楼依旧是客源不断,笙箫歌舞。

没有人会在意,流云的死去。没有所谓的杀人偿命,只有卑贱如草芥。

倾云望着秦月,有些迷惑,“你也并非对他无情,何不早早离了这鬼地方,得一世安净。”

秦月笑的些许凄凉,“倾云,你又痴了吗,我们的身份,哪有那般轻易能离去。”

命,从来不是掌握在自己手里的。

官妓。

倾云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哪个有罪的后人,只记得,记事便在这里。

一曲声动,一舞倾城,王孙权贵拜倒石榴裙下又何妨。

明面上,她们可以是众人争相谄媚的姑娘,一曲红梢不知数,一语许的千金诺。

私底下,她们只是三教九流里低贱的人,低如尘埃,任人欺凌。

死生不由己,万般不由人。

侥幸活到红颜老去,也不知道归处何处。

富贵不由人,命也不由人。

拾书的远嫁,流云的惨死。还有楼里容颜日渐苍老,无人问津的姐姐们,不知道那日便少去的人儿。

许多人,在这楼里,说下了甜言蜜语,山盟海誓。可是,人心难测,没有几人,兑现过诺言。

只留的一批又一批的痴心女子,真心错付,抱着痴想,红颜枯骨。

倾云突然也想去江南。寻一处云柳,安温余生。

而后,倾云和秦月闲扯了一番,终是无话可说。

推门一愣,“秦月,有人找你。”

门外的苏均脸微红,诺诺的说到,“有劳姑娘了。”

一进一出的茅屋,略显寒酸。

院前有棵梨树,茂盛的枝桠,粗壮的腰身,可能要两三个人才能抱住。

“倾云姑娘?”

蓦然身后响起个疑惑的声音。

倾云转头,扬扬手中的雨伞,一脸笑意,“还伞。”

前些日,倾云在街头遇见同样被雨困住的苏均。

隔着一个街道,隔着雨帘。

雨越下越大,一时半会可能回不去楼里,想着待会鸨娘的碎碎念,倾云莫名有些头疼。

看着对面的苏均一副淡定,却莫名生出一丝烦躁。

苏均呢,看着愈下愈大的雨,一咬牙,冲进了雨里。

倾云看着苏均一跑,心一动。也跟进了雨里。

慢慢往倚楼的方向踱去。

雨没有想的那么凉,那么刺骨。落入肌肤却有些豁然的感觉。

倾云张开双手,仰着头,想要这样融入雨中的天地。

天地一静,只剩滴滴滴的雨,落在心间,婉转动听。

忽的,雨却停了。

倾云睁眼,入眼的是一双宛若星辰的眼,身后依旧是无尽的雨。

苏均说,隔着雨帘瞧见她一副着急模样,想是有急事,然后便去买了寻了把雨伞。

倾云也不管苏均想不想请她进去坐坐,推开柴门便往里走,游走一番,坐在树下石椅。笑颜如花,“公子怎的住的这般寒酸。”

“哦,那该怎样?”苏均也不恼,站在一旁。

倾云歪头想了想,“应该锦衣华袍,钟鼎玉食,荣华富贵。”

苏均抹了抹笑出的眼泪,摇摇头。

倾云也跟着摇头,“俗话说,有钱能使鬼推磨”,跟着嘴角轻扬,“公子若有权势,何苦讨不回美人归。”

倾云脸上噬着笑,看着苏均,目光灼灼。

“鱼目混珠,纵有心,也难为力。”苏均负手而立,倾云看着,竟有些凄凉之感。

倾云相信,他是一块绝世好玉,只不过被拙石匿藏。

“不借东风,上不了青天,你又怎能做你心中所想所做之事。”

“家父教诲,应当仰不愧天,俯不愧地。上不了青云,也要清清白白,不为自己所齿,”

倾云知道,苏均清傲,不会曲意逢和,不会投其所好。同僚之中,合意的,一样官微。不甘为伍的,反而加官进爵,愈发颐指气扬,所作所为,更是入不了他的眼。

倾云轻笑,语有讥讽,“可是,你的无为,和其他人又有何不同。岂不是白读了这些诗书。更何况,”倾云停了停,软了语气,“又怎样拉回你的秦月。”

“来往倚楼的达官显贵,只要你想,结识一个,你的仕途便能平坦许多。”倾云仰望着苏均的眼,只要他想,她愿意为他牵桥搭线。

苏均先是不屑,可看着倾云执着的眼神,蓦的眼神一凛,“怎么,你是要为我卖笑,赚来荣华富贵吗?”

倾云没想到苏均说的如此露骨,脸上闪过一丝慌张,既然回眸一笑,“有什么问题吗?倾云可不是一直便如此吗?”

苏均还没来得及的怒火就这样被生生浇灭。脸上微痛,“不,你们不是,你们该是美好的女子的。我不需要,也受不起。”

你们。

倾云一瞬间明白了,苏均刚才恼了不仅仅是她,更多的是秦月。

“一,我苏均不屑于这种迎合的手段。二,我与姑娘并不交好,不劳姑娘费心。”苏均一字一句,明明就站在倾云身旁,周身的疏远就像来自远方。

倾云起身,笑的亦是花枝乱颤,“公子当我是仰慕公子,才来说这些话吗?”

“姑娘多想了。”苏均脸上却是闪过一丝不自然。

倾云欺身过去,摇摇头,“倾云知公子非池中物,只是想顺势略尽绵薄。待公子飞黄腾达,能让倾云离了教坊,寻自己的归处去。”

倾云絮絮叨叨说了些楼里的心酸苦楚,最后总结道,“所以,想来傍颗大树,各取所需罢了。”

苏均苦笑,“你也说,来往楼里那么多人,哪一个不比我好。”

“哦,是吗?公子认为,那些人都比公子可靠吗?”

7.

听楼里其他人说,城郊西处长亭外开了许久桃花,风动十里香。

上次去苏均处,最后不欢而散。而后苏均遇见倾云便躲,一副他做了亏心事一般。

倾云堵着苏均好久,以美酒美曲相邀,苏均才勉勉强强答应倾云的邀请。

长亭看去,桃之夭夭,灼灼其华。风轻轻吹动,入眼,满是飞舞的粉红。

倾云抚着琵琶,跟着唱曲。

一曲罢,只听身后有人拍掌叫好。

回头看去,一身俊俏,却不认识。

男子看出倾云的微窘,连忙解释道,

听唱词颇有才华,一时心往神至,故而唐突了佳人。

“曲是我唱的,不过却是填的他人的词。”

看着男子探究的眼神,倾云笑着往他身后一指,“喏,说曹操曹操到。”

许是陈桥对苏均的词,极为欣赏,自己也爱这些文人骚客的东西。两人一见如故。

然后,时常相约,喝酒畅谈,诗词歌赋,时事政策,两人的观点总是那么不谋而合,深有相恨见晚之意。

后来,陈桥惊呼,苏均如此好的才华竟然屈居一个翰林院编修,一个虚职。

苏均只是笑笑,他不愿与人同流合污,不能达济天下,那便独善其身。

一连许久,苏均都没有来楼里。

偶的听人说,朝里新上了个官,和丞相大公子走的极为近,两人同进同出。一日宫廷设宴邦番使者。那人题词一首,巧妙解了邦番使者的难题。引得龙颜大悦,赐了不知多少赏赐。

第二天晚上,丞相大公子在楼里设宴,拉些同僚,一为同僚间增进感情,二为祝贺。点名要倾云秦月陪席弹曲。

倾云和秦月坐在厅中,一边弹唱着,一边听着官员的谈话。

两旁已经坐满了人,只剩上位还空着两个位子。

“也不过仗着丞相公子的颜面,才一路扶摇而上。”

“刘大人,这话可不对了,当日宫宴之中,苏大人的才华于气度,大家都是有目共睹的。”

“若非陈大人,那苏均,一个小小的编修,怎的入的了朝堂,见的了圣颜。”

苏均,倾云猛地听见苏均的名字,失手错弹了个音。

还未及改正,便听身后朗朗笑声,众人也笑着喊道,“陈大人,苏大人。”

来人竟是陈桥和苏均。多日不见,两人穿着锦衣华袍,一身气度,恍若隔世。

两人坐在上位,众人自是阿谀奉承,不停的敬酒,拍马屁。

一口一个苏大人苏大人。

陈大公子自是听惯了奉承之话也不易讨好,众人便都去围着苏均。苏均和陈桥同进同出,自是人尽皆知。讨好了苏均,自然讨好了陈桥。

等倾云回房,发现苏均早早等在屋内。

“竟不知苏大人到来,未能远迎,多有得罪。”

苏均笑到,“怎的,你竟恼我不成。”

倾云不言语。半响挤出些话,“我与大人并不交好,哪敢恼怒。”

“你这语气,还不是恼。我们虽不交好,可是,也是知己。”

知己,从最开始的琴笛和鸣听懂曲中心境,到一点点探的彼此落寞。最主要的,倾云所说,相信他非池中物,是拙石掩盖的宝玉。

倾云看见了,而陈桥也看见了。

苏均没想到,那陈桥竟是丞相公子。就连他向他吐槽官官勾结时,陈桥也没有多番言语。

那日,礼部尚书府中设宴,竟然也请了他这个小小编修。宴中不知和人开了头,众人跟着一味挤兑挪榆他。

后来,他正想着告退,有人却帮他解了围。他才知道,陈桥竟然是丞相大公子。

那日后,人人知道他是陈桥好友,再也没人敢明里暗里挪榆排挤他。

翰林院的大人,也开始给他一些实职。

本身他也有能力,只是少了点运气。如今时来运转,自是加官进爵。

苏均细细的把近来的事,数给倾云听。

言语间,是抑不住的欣喜。

自那以后,苏均偶尔会来楼里,先去秦月的房里,再来倾云这。

倾云总是素手弹琵琶,苏均便会把近来的事,讲一些给她听。

皇上龙颜大悦,赏了些珠宝。

礼部尚书也难当,差事琐碎,还总要同僚应酬。

又何陈桥一起做了些什么。朝中还有些谣言,陈桥是不是和他断袖了,整日同进同出,就差同吃同睡了。

大多时候,都是苏均讲,倾云只是偶尔插上一两句。

不过,官场正得意,只是情场依旧失意,烦闷之时,苏均便在这一杯又一杯的喝酒。

在这时,苏均便不言语了,只是沉闷的喝。

8.

又过了两三月,苏均已是朝中赤手可热的大官了。前有皇帝赏识称赞,身有丞相府撑腰,红极一时,不可一世。

倾云又约苏均在城西长亭。

入目,春日十里桃花已不见踪影,只剩些许桃叶,还有光秃的枝干。

倾云想,一身寒酸的苏均仿佛还在眼前,转眼间便成了朝中重臣。

果真人生如戏。

倾云缓缓给苏均倒了杯酒,又给自己满上。“这么久,还没好好祝贺你平步青云。”

一杯饮进,倾云思索良久,终是开口,“苏均,你能帮我一件事吗?”

在苏均的印象里,倾云从未认真唤过他名字,不是公子,便是大人,甚至连称呼干脆省掉。

苏均正襟危坐,“你说,我若能办到,断不推辞。”

倾云反而掩嘴笑出声来,“大人应承的如此快,万一是杀人放火上刀山下油锅。”

苏均一怔,脸微红,却是笃定,“那便不是倾云姑娘了。”

许是喝了酒,倾云脸色微红,“大人此行,虽无倾云干系,可大人能帮倾云赎身吗?”

苏均极为爽快的答应下来,好友一场,定不辜负所托。让倾云回去静静等待,。

于是乎,此番相约便像是离别之宴,两人吃的好不伤情。

倾云是欢喜的,带着一点不真实,这,是,要,离开了吗?

第一日,倾云是欢喜的,瞧着平日不顺眼的客人也多了一分柔和。

第二日,倾云有些紧张,离开后去哪里呢,江南吗,现在是什么样呢。

第三日,倾云小心打量着鸨娘神情,生怕她突然为难,说出不准的话语。

第四日,鸨娘还是言笑晏晏。

第五日,苏均没有来。

第六日,苏均还是没有来。

倾云想,或许苏均是有事难住了吧,所以才迟迟未来。

到了第十日,苏均终于来了。

苏均站在倾云面前,脸上透着疲惫,欲说还休。

“公子,你这是遇见什么难事了吗?”

苏均盯着倾云,一脸抱歉,“对不起,我暂时给不了你自由。”

这个结果,倾云已经知道了。

强撑着笑,“昨日我得了坛二十年的女儿红,可要尝尝?”

倾云找酒时,身后传来颤抖的声音,“我,你不怨我?”

倾云一杯又一杯的斟着酒,“是倾云妄想了,官妓一人,犯的都是王法。你也只是臣子,哪有那么容易,一句话便带走的。”

苏均陪着倾云喝酒,一杯又一杯。

可是,一直等到倾云都醉了,也没有等到苏均阻挡在嘴边的那句话。

倾云不知道自己在赌什么,赌苏均亲口告诉她,他不是不能带走她。而且选择了秦月。

她又算什么了,怎么去比青梅竹马,两情相悦。

就算苏均亲口说了,又能怎样。

说不说,都是伤人。又何必自取其辱。

苏均的平步青云,与她无关。

苏均只不过在她这里方便遥望秦月,她只不过是众多姑娘里,随便一个拉来倾诉的人罢了。

而且,她本意之一,也是要苏均和秦月一起的,不是吗?

可是,倾云想,死也应该死的明白才是,才不憋屈,坦荡。

第六天的时候,苏均没来,秦月敲开了倾云的房门。

她说,苏均说要带她离开,可是她不想。

她说,她不能走。

她说,倾云,你想走吗?代我去看看流云的家乡吧。

她说,倾云,你不是一直想走吗?那就走吧,再也不要回来了。

倾云一直笑着听着秦月的每一句话,笑越来越肆意。

等到秦月走了,她还在笑,笑到脸抽筋,笑出了眼泪。

笑到心里一片空洞。

第六天,苏均没有出现,也没有捎来口信。

第十天,苏均站在她面前,一脸愧疚,说,倾云,对不起,我暂时给不了你自由。

等到倾云把自己灌醉,苏均也没有说出,因为要带走秦月,所以不能带走你。哪怕秦月不愿意走,可,我还是要把她带走。

其实,楼里的官妓太多,鸨娘根本记不住谁谁是谁谁罪臣之女,谁谁头上顶着怎样的罪名。

虽然一般人用钱财赎不去官妓。可是,只要有权势的客人开个口,不用钱都能带走几个官妓。

可是,苏均怎的就不能把她和秦月带走呢?

是倾云和秦月太红了,是楼里头牌的姑娘,一曲声成,名动满城。太多达官权贵都爱点她们弹曲。

若是少了一个秦月,鸨娘还可以寻个借口,还有一个倾云可以继续弹。甚至还能传出一折美谈,才子佳人,终成正果。稍过时日,新的姑娘才艺超群,人们便会慢慢忘了曾经曲动一时的秦月。

同样,留一个秦月,一样能抵住客人的不满与要求。

两个人怎么能够一起走呢?

鸨娘哪里去找琴艺这么好的姑娘补上空缺。而那个一下子带走两个头牌官妓的人。也会成为众矢之的。

9.

有些念头,便像毒药,一旦滋生,便抑不住的生长。

倾云想去江南,想看满塘满塘的荷叶,想去吃流云说的糖葫芦,吃被荷叶包的紧紧的,又放在烈火中肆意烘烤的嫩鸡。

倾云想走,念头从未如此强烈。

倾云是在秦月的屋外堵住苏均的。

“苏大人,好久不见。”

许是在秦月处受了挫,苏均一脸疲惫,揉着头,看着倾云也有些恼,“倾云,别闹。”

倾云笑到,“大人说笑,不知能请大人房间小叙呢?”

苏均摇摇头,示意倾云就地说吧。

“大人,口口声声说,倾云是你知己,但你可曾待倾云知己一分?”

倾云看着苏均脸的一白,反而笑道,“秦月心意已决,大人你又何苦相逼呢?”

苏均闻言,身体一颤,张嘴,良久才继续说到,“我允诺你,却无法实现,是我的错。可是,秦月不走,我不会先放弃她。”

倾云听着苏均言语中的怨恨,是呢,秦月就这样把他辛苦赚来的机会让给了她。

执拗不肯离去。负了他的心,他又怎能不怨她呢。

她轻轻叹了口气,同样幽怨,“其实,我不怪你选着了秦月,只是,你不该不对我实言相告。你不该那般轻易允诺我。你可知,君子一诺,重如山。”

苏均垂了眸,看不清神色,“我会补偿你的。”

倾云在一瞬间却笑出了声来,“怎的,大人是想赏我金银珠宝还是绫罗绸缎?”

倾云一步一步逼近苏均,“大人可知,没有我借的这股好风,你如何上的了青云。”

倾云几番抉择比较,选定了要攀上丞相之子这根高枝。

陈桥才华横溢,清正孑然,不爱阿谀奉承,轻易难得求见。

倾云探知道,陈桥要去城西郊外,便刻意早早让苏均以诗抒怀,又把词普成曲。

老早候在长亭,等着陈桥来听她惊鸿一唱。

倾云相信,以苏均的才华,定能打动陈桥,两人有一样的才华和抱负。

果真,两人一见如故。

几次三番设计与陈桥的巧遇,更加心心相惜。

后来,尚书大人在倾云处听曲时,倾云半推半就的向尚书诉苦,苏均一个小小编修,竟然嘲讽她。

于是,有了后来尚书的宴席,也会宴请苏均,宴中又对苏均百般嘲讽,才有了陈桥身份明了。

其后,倾云倒没有做些什么了。路已经给苏均铺好,剩下的,苏均自然可以走的很好。苏均满身才华,只是少了一个机会。

被赏识的机会而已。

苏均闻言,满脸震惊。

过了许久,才缓缓说道,“我以为,你已经忘了那天的谈话。而与陈桥相识只是机缘。”

“你一身自好,断不会攀附权贵。若我直说,你定不会和陈桥那般交好。”自然,陈桥也不会毫无芥蒂的与苏均相交。

只有不带欲望的心心相惜,才是上策。

苏均几乎是仓皇逃走。

他不知道,他是该怨倾云,还是还谢倾云。

怨她让他失了原则,成了小人。

谢她一阵东风,才有了他如今的权势地位。

“吱”的门开了,秦月站在门口,神色难辨,“你喜欢他?”

倾云摇头,“喜欢?我在楼里十多年,早已凉薄,所求,不过一生安温罢了。”

倾云难得和秦月相同,她不喜欢的,她亦不喜。

“那你为何帮他?”不懂疑惑的声音。

倾云望着秦月,神色安然,“若我说,我一时错眼,误把苏均当好人。而好人应当有好报,你信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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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除了正大光明的离开,倾云终于选择了和流云一样的法子。

逃跑。

从城西出去,马车沿着长亭一直往前走一日,是柳城,再走几日,便能到江南了。

白日里,倾云总爱出门,使开小丫鬟,偷偷去当铺,把首饰换成银子银票。

小丫鬟惊奇怎的少了首饰,倾云只淡淡说扔了,眼不见心不烦。

倾云在西郊桃树林,挖了坑,藏了个小铁盒子。

每次换了银票,便藏在里面,看着一叠日日厚实起来。

一并的,还有两套简单的普通人家的衣服。

还缺一样东西。

思索许久,倾云终是去求了秦月。求来了一纸良家子的文契。

若是碰见官兵搜查,还能够蒙混过关,出入城域,安守一隅。

十月初十,天朗气清。

摆摊的神卦老头煞有其事的摸着胡子,如此告诫着面前的男子。

重日,东风旺,公子不宜西行啊。

倾云走过,正巧听见了这么一句。

不可置否的摇摇头,若这么准,怎么还是一个破摆摊的。

已经出过许多次的城门。不知是忐忑,还是再也不会进入,倾云手心微汗。

十步,九步,八步。

倾云站在城门之外,最后望了一眼城内。

再见。

再也不见。

等到倾云把埋着树下的包裹取出,回到长亭。

一辆马车按时等在了那里。

车夫见倾云过来,笑着问,“可是云姑娘?”

倾云也笑着点头,然后上了车。

马车一路像西,往柳州赶。

颠簸的马车摇晃的倾云有丝不真切,这是,真的离开了吗?

马车忽然停了。

倾云抬帘一看,竟是苏均。

倾云一慌,却扬嘴一笑,“苏大人怎的在路上立着?”

苏均摸着马鬃毛,看着倾云,“跟我回去吧。我会想办法让你离开。”

“大人说的哪里话,倾云怎敢劳烦大人想办法,又怎敢跟着大人回去。”倾云笑的越发灿烂,语气越发疏离。

苏均摇摇头,有些不忍,“倾云,不要逼我。”

倾云大笑,“逼你?我自己离开,没费你一丝一毫。你做你的权势大人,我走我的乡村小路,你却来说这样一番话,谁在逼谁。”

马夫感觉到了两人之间的紧张气氛,识趣的闪在了一旁路边。

“你若走了,秦月便不会离开了。”

倾云像是听了个天大笑话,“苏均,我什么时候和你和秦月这样好了?”

在那一刻,倾云觉得,那么多日夜的相伴,只是一个失意的人寻了一处酒坊琴房罢了。早知如此,最开始就不该救他,让浑身是伤的苏均,烂死在大街上。

是她,妄自尊大,视作君子,待他为知己。

苏均几番相劝,劝不回倾云回头。

最后,只得深深望她一眼,沉声,“你当真不回?”

倾云理了理衣物,深深行了个礼,“从此山长水阔,不复相见。”

周围却骚动起来,杂乱的步伐声,马车周围不知从哪冒出了官兵,为首的是鸨娘,“哎呦,我的姑奶奶,你跑什么呢,跟着我回去吧。”

竟是,如此。

倾云脸上悲恸,不可置信的望着苏均。

苏均脸上无波无澜。

转瞬间,百转千回。

倾云下马车,双手握紧,终是松开,“若我是秦月,也断不会跟你走。懦弱而道貌岸然。”

说完,便不再瞧他,只是怔怔望着西方。

回去的路,鸨娘一直碎碎念,手死死拉着倾云,生怕跑了。

倾云只是一直望着苏均的背影,恨不得生生望出洞来。

蓦的,不知道从哪里传来了琴声,悠远绵长,轻缓动人。

若隐若无之间,引人无限神往。

倾云叫住了苏均,解释道,突然想跳舞。

苏均闻言,一愣。还未说话,鸨娘先开口了,“倾云啊,这行路呢,跳什么舞啊!”

倾云望着苏均,笑颜如花,“怎的,苏大人连这么一个小小的请求都不能允诺奴家吗?”

没有宽大的舞裙,倾云依旧随着若隐若无的曲子,舞的倾城绝色。

倾云对苏均,无关风月。

只是错以为,他是块璞玉,错以为,他是一个伤心人。

她以为,她在成全一段美好姻缘一段佳话。那么,有朝一日,能够被他人成全。

他看的懂她的落寞,能和上她的琴,能在月下对饮。会送她画卷,会在雨天为她送伞,会待她如一个清白姑娘一般。

是满心愁苦的心心相惜。

她是感激的,一如苏均感激她一般。

那日被打,没有倾云的援手,他一样会好起来。

不过,却是第一次,感受到了温暖和善意。他不被赏识看好,他便也不说不解释。但她却看的到他画中的落寞,词中的热血。

想秦月时,她能陪他饮酒失落。不想秦月时,她能陪他畅所欲言。

知己难寻。

他是感激的,感激她在他最落魄时的陪伴,感激她为他的苦心经营。

可是,他一定要带秦月离开。再等等好了,等他变的更有权势,等他安顿好秦月,他一定实现她所有的愿望。

江南么,行,他亲自送她去,再为她置办家产,寻一个好人家。

每一次见她,她都咄咄逼人,丝毫不给他好好解释的机会。每次话到嘴边,只得深深咽下。

苏均想,等这回去,立马把秦月带走,然后,再好好为她筹谋,许她自由。

可是,不用筹谋了。

苏均一边想着该如何两全,一边看着不远处旋转的人儿,衣裙上秀的红花,格外娇艳妖娆,摄人心魂。

红的似血一般。苏均猛地睁大眼睛,倾云衣前哪有红色。

等苏均反应过来,倾云已像断了翅的蝴蝶,轻飘飘倒了下去。

倾云用簪子,对着胸口,狠狠的扎了进去,那么长的簪,只剩簪头在外,胸口处,早已一片红色。

红色的血侵染开来,犹如白衣上盛开的艳艳红花,凄美决然。

苏均抱着倾云,手不知道该如何放。

苏均一声一声喊着倾云。

倾云看着他,又像透过他看去了另外的地方,嘴角笑着说,“苏均,若还有一丝情义,把我焚了,灰就随江洒去,可好?”

苏均说,倾云,你不会死的。

苏均说,倾云,我不拉你回去了,你走吧,去你想去的地方。

苏均说,倾云,对不起,对不起。

苏均抱着倾云说了很多,一声一声,全是歉意。

可是,倾云听不到了。

尾声

苏均不明白,他落魄时,秦月不愿跟他走。如今他权势了,秦月已经不愿。

如此折腾一番,究竟得到了什么。

还害死了一个那样好的姑娘。

苏均抱着倾云的骨灰,来到城外河边。

刚将手中的灰洒完,便下起雨来。

一瞬间,倾盆而来。

整个天地,只剩雨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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