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时间齿轮

今年的上海没有下雪，整个冬天几乎都沐浴在晴天里，雨也很少降下来。棱镜来上海已经半年有余。公司项目组的同事，多是设计或规划出身，有趣而活跃。他们经常一起加班讨论方案和头脑风暴，一来二往，彼此已经是惺惺相惜的战友。棱镜的上司，自她进公司开始，严宽并济地对她进行着训练和指点。棱镜对于上司给予的严苛任务，一一抗下来，常常加班去琢磨，直到搞定为止。在这个过程里她成长迅速。

每每加班时刻，也是念恩紧张的时刻，他免不了频频发消息问候，对她十分担心。棱镜投入工作的时候容易忘我，偶尔会忽略念恩，两人因此偶有不快。念恩下班早的时候，就买好饭到棱镜公司楼下，约她出来一起吃晚饭。看棱镜像小猫一样吃饭，念恩便心满意足。公司楼下的便利店是两人经常相聚的地方。偶尔项目组的同事经过，念恩便友好地与他们打招呼，棱镜的同事们对他已经非常熟悉。

每个项目刚启动的时候，需要去外地考察出差，少则三两天，多则一周。随着棱镜对工作胜任度的增加，她也参与到团队的考察计划里。一遇到这个时候，念恩则心有不满。他认为棱镜的工作过于辛苦，希望棱镜换一个稍微清闲一些的职业。遇到棱镜出差的时候，两个人依然会每天开一两次视频，这会让念恩安心。有一次开视频，不小心遇到了上司，上司后来给予她善意的提醒。他讲起与他的老婆从相遇到结婚的故事，提到两人会经历很多磨难才能终成眷属。

棱镜的上司对下属的工作要求是冷峻而严苛的，他前段时间刚炒了一个经理的鱿鱼，原因是该经理不够适应公司的变化，能力平平，上班时间浑水摸鱼。她的上司毫不犹豫地将其辞退，并不顾及该经理是老员工，而且该员工正逢新婚燕尔，休完长假度完蜜月回到公司。颇有乐极生悲的打击。为此该经理不肯善罢甘休，频频找他辩解，仍然无果，在得到辞退通知不到一周的时间里，公司里再没见到该经理的身影。

棱镜认为她的上司是一个是非分明并有血有肉的人。上司聊起家事和这些生活琐事，她一一应允。只有一次，上司略带腹黑地捉弄了她。那日临近过年放假，部门年前最后聚餐，去了一家日料餐厅。同事们点了许多生肉，牛肉马肉驴肉生虾一应俱全。棱镜本对肉不甚好感，牛肉马肉处理尚妥，未有一丝异常的腥味。生虾被剥壳后，湿湿滑滑地出现在碟子里，两只眼睛大大地睁开，棱镜对这样的吃法暗打冷颤。同事们各自吃了一只虾，上司给她也夹了一只。她艰难地吞咽完一整只虾，胃里已经翻江倒海。上司看出了她的难过。紧接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迅速塞了两只生虾到她的碗里，不顾棱镜的拒绝，大方地招呼棱镜赶紧吃，并赞扬这是该店最好吃的食物。那是棱镜唯一一次吃生肉的经历，亦是惨痛的经历。此后很长时间，她都拒绝吃虾。

春节很快来临。念恩与棱镜回到各自的家乡过年。

念恩的母亲半年之久未见儿子，在儿子刚踏进家门之际，足足拥抱了他五分钟，表达思念之情。念恩的母亲早早地做好一百个饺子，以及四十道牛羊鱼肉各种菜品，忙碌了好几天，等待着念恩和他的弟弟回家团圆。

念恩刚坐下饭桌，他的母亲停不住地嘘寒问暖，关切他在上海的生活，以及棱镜的情况。念恩边吃饭边应和，他的母亲忙给他递水递纸巾，生怕他呛着噎着。念恩提到棱镜平常工作繁忙。他的母亲提出建议，以后若结婚，总会有一个人顾家一些，建议棱镜更换一个清闲的工作。念恩也有此意。念恩的母亲催促着念恩，希望他与棱镜早日将结婚一事提上日程。此前在电话里，她已经多番催促，这次当面提出，念恩不便草草应付。念恩母亲一时心情急切，突发奇想，让念恩开视频，她想与棱镜一家人通电话。

念恩有些无可奈何，他并未正式与棱镜提及此事，担心过于唐突。在母亲热情地再三要求下，念恩拨通了棱镜的手机。棱镜正在与她的父母、姐姐和爷爷其乐融融地吃年夜饭。棱镜在视频里看到念恩热情的母亲，慈祥而亲切，她向阿姨祝福新年快乐。念恩母亲与她简单寒喧，开门见山地提到对二人结婚的期许。棱镜看向念恩，一时语塞，羞涩地低下头。念恩母亲欣喜于念恩有了对象，仿佛是多年的心愿即将实现，迫不及待希望推进他们的关系。她在视频里将宝贝儿子的优点大肆夸奖一番，直夸棱镜有眼光。念恩在母亲旁边无法插话，只能安静听她们的对话。棱镜的母亲也跟他们友好打招呼，两位母亲短暂说了几句话，棱镜母亲暗示，婚姻是他们两个小孩的事，由他们自己决定。

视频结束后，吃完年夜饭，棱镜一家人坐在电视机前，边玩手机边看春晚。

母亲与姐姐将棱镜叫过去坐下，姐姐作为过来人，殷切地提醒她许多与婚姻相关的需要注意的细节。

姐夫是一名医生，因春节值班未回家过年。姐姐许久未和父母在一起吃年夜饭，于是当晚前来和他们相聚。姐姐比棱镜大七岁。在棱镜小时候，父亲因工伤生病，此后多年身体一直不好，母亲一人操劳家里家外。姐姐对学习本无过多兴趣，当时因家境贫寒，她放弃了上大学的机会，仅在卫校念完中专便参加工作，后来认识了姐夫。

参加工作后，姐姐格外疼爱自己的妹妹，时常给她寄零食和零花钱。棱镜从小知家里情况，对念书一事有所亲近，加上母亲的教导，她的学习成绩一直让母亲省心。高中三年，她很少贪玩，有时同学叫一起去打乒乓球，她也克制地独坐在空荡荡的教室里看书，几乎每天坐板凳十几小时不起身，除了去卫生间和吃饭。每次大考小考，她的名字只出现在年级榜单的第一名。几次家长会下来，班上许多同学的家长已认识了她。女生看书的时候样子很文静，易受到异性关注。班上有不少暗恋她的对象。也有男生，看着她对自己的狠劲与克制，认真和专注，心生敬畏，甚至害怕她，不敢与她说话。

姐姐一直嘱咐棱镜珍惜学习机会，多读书比早嫁人总是好的。棱镜心底努力的动力，有部分来源于替姐姐实现心愿。只可惜，临到高考那几日，棱镜因紧张过度，加上生理周期，做理综试卷时，脑门一阵空白。当年的理综考试并不难，结果出来，她连全班平均线也没有达到，仅考了230分。高考志愿，保守选择了邻省的985校，一个默默无闻的专业。

母亲和姐姐轮番给棱镜做思想工作，母亲最终的意思是，婚姻大事不可儿戏，希望他们在更加了解彼此的情况下再做决定，现在为时尚早。棱镜认同大人的意见。她与念恩虽情投意合，两人的事业尚在起步阶段，社会经验尚浅，心智不足以谈婚论嫁。

关于婚姻生活，棱镜只求两情相悦一心人，简单，开心，幸福，便知足。她不在意对方是否家世显赫或书香门第。人生一世，若遇相知相惜之人，属三生有幸。名利财富，都是没有记忆的身外之物。昔日，有一大学同学，为了追她，开宝马从学校追到她家门口。他父亲是成都著名的企业家。他常常换车出现在校园里，有不少女生对他暗加关注。棱镜跟他无多余话可说，她拒绝了对方。棱镜很清楚，虽同属人类，人与人那么不同，像植物同科不同属一样。念恩与她能够理解彼此，她想，这使她对未来有所期待。

与棱镜家的态度相反，念恩这边，他的母亲不断唠叨着关于他结婚的一切事宜。几乎每天，她都在念恩耳边分享她的憧憬，关于儿孙承欢膝下的愿望，她计划让念恩年后找时间去棱镜家里提亲。念恩深深理解母亲含辛茹苦将其拉扯大的不易，也感恩母亲对家庭的牺牲。对于母亲的想法，他总是听之任之，以尽孝心。

对于念恩母亲来说，家庭和两个儿子，是她生活的全部和所有重心。原本，她希望念恩毕业后能够回家乡工作，离父母近，可对他放心。念恩为争取一些自由，最终留在上海。看到念恩顺利地成就事业，并结婚安定下来，她的人生任务才算完成。

念恩体贴父母的操劳与辛苦。他的叔叔伯伯舅舅们非富即贵，要么在他的家乡市政府身居要职，要么是当地有名的民营企业家，唯独他们家普普通通。念恩从小受惯亲戚的冷眼，母亲对他谆谆教诲，寄予深厚的期望。

念恩上高中时，同住室友贪玩，三五成群聚在一起在学校捣乱，每晚久久不得入寝。念恩悄悄在校外找了一处居所，以安心学习和休息。他未将此事告诉家里，也没好意思问父母多要生活费，于是偷偷买馒头度日，或许也因这营养不良，念恩的个头不高。一日，念恩母亲因过度思念来学校看儿子，发现了他包里的馒头，泪如泉涌。原来儿子在学校过得这般辛苦，她十分痛心。回家后抑郁得喝了农药，幸好念恩父亲发现及时，紧急叫救护车送往医院洗胃。那次事件以后，母子之间进行了心平气和的沟通，每月念恩的生活费多出房租部分。

念恩强烈的自尊心和属于男儿的刚忍，使他不便对任何人讲述难处，尤其面对父母，示弱的话，他难以启齿。面对棱镜，他亦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