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次想提笔却不知道该怎么写，她的七十一年，我的十五年。那么多的回忆如同羽毛在脑海里纷飞，每一根都是轻小的，千万根汇聚，为你铺满黄泉路，使路上不至于那么坎坷、寒冷。
农村妇女的“教育经”
还记得小时候妈妈就曾跟我分享过她的童年时光。因为是家里的老二，在农村，头胎生女儿，第二胎还是女儿，老二基本上都是不受待见的。“还记得我小的时候，有一次大冬天的尿了床，”妈妈笑着说，“然后我妈妈就拿着竹条要打我，我光着脚，被她丢到门外。最后还是我婶伯母把我抱回她家去。”我仿佛看到那个小小的妈妈被外婆丢在门外，忍受着四十年前乡下冬天的寒冷，一把一把抹着眼泪的样子，心里酸酸的。
虽然不是外婆一手带大的，但我也见识过体力渐衰的她的新招式——超级毒嘴。要是给她买了什么新的衣裳或者鞋，她总是会嫌弃：“你姐买这个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这么难看，你看看你看看，这什么东西。”若是买了贵一点的菜不称她心意，她也会唠叨：“都叫你不要乱买了，你又乱买，买这个什么鬼东西。”在她生病时期，要是没有马上照顾到她，她又会讽刺：“哦哟，你的时间真是很宝贵了吼。”别人家要是出什么丑事她也要插上一脚，骂上几句难听的闽南话，像录音机似的循环播放，似乎不会累，直至我们厌烦为止。
只不过现在，她再拿不起竹条教训人了，也再听不见她嫌弃别人的吧啦吧啦。
空巢老人的小温暖
外公是在我幼儿园时就去世了，接下来的十年多就外婆一个人。
她生病前我们很少回去看她，节假日偶尔回去。每天早晨，她总是很早起来，到菜市场买菜，为自己准备午餐。每天下午午睡醒，她就自己泡壶茶，配她喜欢的咸糕点和戏，偶尔出门到处晃晃，找朋友聊聊天。每天晚上，她就守着空荡荡的楼中楼入睡。
犹记得某个暑假在外婆家住。有个晚上，我正熟睡，突然被一声巨响吓醒：撞车了？正当我欲闭上眼继续我的好梦，又一声巨响，紧接着一道紫色霹雳在黑夜中闪现，噼里啪啦的雨点抓住它的尾巴落下，下暴雨了。雷声一阵又一阵，天边的雷公使出全身气力是要将黑暗中的小鬼都震出来么？黑暗中像是有许多小鬼在叫嚣着，我一翻身，看见衣橱上的镜子，赶忙翻回去，蜷缩在被窝里。门口传来脚步声，一个矮小的身影出现，我回过头：“阿嫲！”她走过来，俯下身子拍拍我：“下大雨了，我过来看看你。”虽然看不到她黑暗中的脸，我的心却安了下来。“会怕吗？快睡吧，快睡吧！”就像一盏神灯，将小鬼驱散；就像一颗定心丸，催我安然入睡。
还记得外婆的拿手好菜是炒米粉，满满的好料和素素的米粉恰到好处的搭配；还记得她自己擦的地瓜粉条是那么的Q，表姐回来总是要煮上一锅，大家争着舀；还记得她总是嫌弃妈妈煮菜太淡，她要是自己煮，少不了大勺的盐和味精。
还记得我小时候她给我扎小辫，手劲挺大，疼得我龇牙咧嘴，五官都扭曲了；还记得小时候祭拜外公，她用她皱巴巴的手包着我的小手，捏着香，要外公保佑全家身体健康，保佑我考状元；还记得做作业时她端进来的水果和茶，看看我在做什么内容，嘱咐我好好学习，离开时将门悄悄带上；还记得牵着她苍老的手跨过夕阳照射下的马路，小时候是她护着我，我长大了，变成我来保护她。
我不曾与她一起回忆我们一起生活过的平淡日子，不曾对她的关爱表示感激，不曾对她说一句：阿嫲，我爱你。还有很多事，我记不得或是记不清了，我想该是为了不让她忘记我，伴着她的灵魂，飞走了。
“活骷髅”的最后时光
她生病后，我没有仔细端详过她，只是有一次要看电视，戴着眼镜，她正巧坐在旁边的沙发上，我偶然看了一眼，就被惊到了。原来圆润圆润的外婆，双颊凹了进去，手上指节分明，手臂细得几乎只剩骨头。坐在木沙发上她需垫个座垫，因为屁股上没肉，坐着会疼。看她瘦成这个样子，心中不是滋味。因为是肠子的问题，吸收不了东西，体内代谢物也排不出去，就这样消耗着，渐渐瘦削成了“活骷髅”。
不再见她嚷嚷，后来，连走路都是颤巍巍的。有天看她从医院回来，原来那么爱美的她，穿着睡衣和拖鞋。我朝她走去，叫了一声：“阿嫲！”她没有听到。舅舅搀着她，说：“在叫你呢。”她缓缓转过头来，看了我一眼，又面无表情地将头转了回去，没有回话，没有挥手。她扶着舅舅的手臂，一点一点向楼梯口移，慢慢的，只给我留下一个瘦小的背影。像是舅舅儿时她牵着舅舅的手，是舅舅的保护伞，现在，舅舅是她的大树，她的依靠。
最后一天在病床上度过。情况恶化，她不停地咳血，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护士来了一波又一波，围在病床周围，看看心率和血压，又无能为力地走出去，像极了电视剧里的桥段。外婆身上插了各式各样的管子，但仍止不住咳血。她软软地躺在病床上，没有力气说一句完整的话，每次只是蹦出一两个字或是缓缓地摆摆手。第一次见证死亡的我显得很慌乱，坐立不安，三番两次跑到病房外流眼泪，对于即将离去的外婆感到不舍，在自然规律面前感到渺小。看着妈妈为她擦去吐出来的血，又像慈母抚摸孩子的头，外婆就像一个小小孩子那般乖巧，我感觉周围变成了老照片式的淡黄色，多么想就定格在这一刻。亲戚来了一波又一波，努力挂着笑容，叫她放轻松，走到病房外都是满面愁容，目光呆滞，有的红了眼眶。大家都心照不宣，都知道这是最后一面。
最后，在晚上十点四十五，她离开了。当时我不在场，爸爸一个紧急电话打来，妈妈冲下楼去，外婆还是没能等到妈妈。我问姐姐：奶奶怎么样了？过了一会，她说：走了。走了？我不敢相信，感觉她在跟我开玩笑，继续若无其事的做自己的事情，逃避着这个事实。又过了一会儿，姐姐回话：恩，走了，她舒服了，你别难过。这一刻我才回了神，反应过来。是呀，她舒服了，她解脱了……可是……怎么能不难过呢……我原以为我不会难过，可是泪水止不住地流，像是暴雨伴着雷声，撕心裂肺。她怎么不多等我几天，等我成绩出来，给她一个惊喜让她开心开心；她怎么不多等我几天，看我拿到心仪高中的录取通知书，让她看看我的新校园；她怎么不多等我几年，等她病好了，我长大了，带着会晕车的她坐着慢悠悠的火车去看看不同的风景......
只是，没有想到这快，再也见不到你了。
看着你入馆；看着你被火化，一个大活人只剩下一方小小的骨灰盒；看着灵堂上你的兄弟姐妹哭得跪倒在你的灵前，那哭声，震撼人心，令那些如金刚般坚强的男人们都湿了眼眶；每个人手举高香祭拜你，为你烧上一沓沓的纸钱愿你在上边过上好日子。
守孝不知红日落， 思亲常望白云飞。想见音容空有泪， 欲聆教训杳无声。虽然对你的毒嘴无法忍受，但是现在多想你再骂我一次，可是你也骂不动了......
我怀念的是一家人其乐融融，一起吃大餐，谈天说地；我怀念的是一家人一起忙上忙下照顾你；我怀念的是你在身边喝茶看戏……父母在，不远游。你走后，我们就要各奔东西了……
世界上最远的距离不是相隔千里，不是环球航行，而是你在我心里，我却永远都见不到你；世界上最远的距离不是我们天各一方，而是站在你坟前，我在外头，而你在里头；世界上最远的距离，是一家人坐在一起，心却系不在一起，饭也变了味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