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尔维娅失落事件

在自由区,战争一触即发。

当然,这里说的战争,是指那种为了一块儿黑面包你追我赶,以将其中一个人的腿或胳膊摔断作为终结;或者为了抢晚上睡觉的地盘互吐口水,最终上升到肢体斗争;更大一些规模的,是为了一个能进去守护区的名额尔虞我诈,两败俱伤。

自由区充满谩骂,疾病,贫穷,和一切让人胆战心惊的恶毒。

然而今天这场战争显然在日常斗殴的规模之外,那是一辆巨大的,丑陋的机器,甚至也许是残缺不全的,它身上长满长长短短的触手,正在空中摇来摇去。机器本身笨拙,然而触手灵敏。

黑发女孩儿面色冷峻,身体仿佛和摩托车长在一起,在纠缠的触手间飞快地移动,触手相碰时爆出零星的火花,然后宣告使命终结。

这场战役已经持续很久——无论是从机器怪物残缺的程度,满地雇佣兵的尸体,还是女孩儿身上的脏污,都能轻易得出这个结论。

摩托车几次贴着机器怪物开过,火花噼里啪啦,几根最长的触手已经互相纠缠在一起,作茧自缚。它们原本可以抓到很远地方的一只小鸟,甚至苍蝇,现在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女孩儿在离它们很近的地方来去自如,当然,如果它们有眼睛的话。

机器怪物的一半已经坍塌,陷进地里,残存的触手仍在空中漫无目的地挥来挥去。女孩儿眼睛里瞬间闪过一抹蓝色的光,嘴抿得更紧了,拧着摩托车龙头的手爆出青筋,一个加速,从机器上方豁开的口子钻了进去。

机器怪物似乎愣了一会儿,然后疯狂摆动起来,几根拧在一起的触手拼命想要挣开,然后在各自朝不同方向挣扎的力道下缠绕得更紧。机器的每一个相接的缝隙都传来咯吱咯吱的声音,它现在就像一条濒死的鱼,挣扎得很凶,然而生命流失得更快。

不知道它有没有眼睛?如果它这会儿仰起头,能看见一年一度的英仙座流星雨,亮白的星星有着淡红色或者淡黄色长长的拖尾,它们被叫做圣洛朗的眼泪,每一颗流星都是那个美丽的仙女为希望撒下的种子。然而机器怪物不会有希望了,摩托车小小的,从背后破出,身后留下一道残影,那是机器怪物最后的眼泪,然后它“轰”地一声,蔓延出巨大的火光,淹没了每一条相接的缝隙,每一条疯狂挣扎的触手,爆炸了。

它该感到高兴,它最后一刻的火光,盖过了圣洛朗的眼泪。

滴答,滴答。

这里在漏水,在岩洞?或者地下通道?

她费力地睁开眼睛,没有强烈的光线刺激让她很满意,于是她坐了起来,然后牵动身上的伤口,剧烈咳嗽。

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自己的胸腔就像一个巨大的老旧的风箱。

“哎,你醒啦?”一豆摇摇晃晃的火光从黑暗里移过来,到她面前她才看清楚,原来那是跟蜡烛。

一个拿着蜡烛的女孩儿。

女孩儿身上有介于牛奶和豆乳之间的味道,她闻得并不舒服,于是又咳嗽起来。

“没事吧?”女孩儿说着关心的话,将蜡烛安在烛台上,她这时候才看清她,一身宽大的藕色袍子,像是做祷告的时候穿的睡衣,边角缀着精致的蕾丝,然而很破旧,到处都有补丁。

女孩儿怀里还抱着一本书,金色的头发在烛火里闪闪发光,连同她的厚嘴唇,大眼睛,还有丰满的胸部一齐靠近,那股介于牛奶和豆乳之间的味道又浓烈起来,于是她又开始咳嗽。咳嗽间她看清了那本书的名字,《查泰莱夫人的情人》。

“你好像快要死掉。”女孩儿伸手在她胸前探了探,然后拿到烛火底下,白皙的手上全是血,“我叫英格玛。”女孩儿拿帕子将手上的血擦干,雪白的手指也像在发光,指着自己高高的鼻尖,“我救了你。你呢?你叫什么?”

“你一个人住?”她讶异自己居然还有力气说话,就连语气都是与以往无异的冰冷。

“当然。你叫什么名字?”

“软恩。”她一只手掩住自己胸腔,那里有个巨大的空洞,另一只手悄无声息由胸脯攀上英格玛的脖子,“还有,如果有第三个人知道我在这儿,我就拧断你的脖子。”

英格玛皱眉看着她,软恩的手越收越紧,窒息的感觉让她明白过来,这不是一个玩笑。

英格玛轻轻哼了一声,费了一番劲儿将她的手掰开,有些不满地说:“我可是你的救命恩人。”她看着软恩眼里湛湛的蓝光,补充道,“当然,我也不会告诉别人你在这儿,不过你要对我好一点。对了,你刚刚说你叫什么?”

“软恩。”

英格玛瞪大眼睛。

软恩的身体好得很快,半个月之后,已经能下床自由活动了。

“我真不敢相信。”英格玛在烛火下对着半块儿碎掉的镜子戴上珍珠耳环,“你居然好得这么快。”她将自己刚刚洗过的头发拨到胸前,编成一根很粗的辫子,最后对着镜子搓了搓脸,准备迎接她今天的第一位客人。

“不过谁让你是软恩呢,传说都讲你很厉害,果然名不虚传。”

英格玛家在自由区最中央的下水道,是一个由破布和纸板搭起来的简易棚屋,时不时有老鼠光顾,看上去比灾区临时供伤患休息的地方还要破旧,难以想象,英格玛就在这儿长大。从出生开始。

第一位客人七点准时到达,软恩沉默着到了棚屋外面,屋里很快响起调笑的声音,英格玛的笑声像铜铃,咯咯咯很清脆。但无论笑声怎样,不过是为她的生意加一点砝码而已,相比之下,客人也许更喜欢听她在床上小猫似的求饶声。

软恩的摩托碎片堆在一边,那是这些天英格玛四处为她搜寻来的,英格玛在碎片上盖了一张很大的纸,以防碎片被人偷走。纸上粗制滥造地印着埃贡·席勒的画,线条很草率,然而无所谓,这里也没人要欣赏。

软恩眼神很冷,她向来这样,尽管她外表看上去就像个天真无害的萝莉。她跪在地上,将那张纸揭开,手撑在地上,没有动作,她在思考将这堆碎片还原成摩托车的可能性,似乎有点难。她站了起来,准确来说,在这种情况下,修好摩托车是不可能的。

那这些碎片就没什么用了,有点可惜,这辆摩托曾经跟了她很多年,她曾经为它取过一个名字,叫西尔维娅,但从来没这样称呼过它。

“再见,西尔维娅。”她轻声说,抬眼见英格玛的客人已经从那破旧的棚屋中出来了,大腹便便,正提着裤子,看见软恩,还朝她吹了声口哨。她眼中冷意顿现,英格玛紧张地过来拉住她,看向客人,毫不客气地赶人:“你还不走吗?”

软恩随英格玛回到房间。

她湿漉漉的头发原先编成辫子,这时候已经散开了,烛光下她的脸看起来红扑扑的,她拿着手里的书,凑近烛火,津津有味地看了起来。

英格玛这里书很多,据说爱看书是她的某一位客人对她的叮嘱,据说这位客人现在已经在守护区温暖的南部,那里有自由区见不到的海洋,椰林,沙滩,温和得恰到好处的太阳。

“不,不是客人。”她不厌其烦地更正,“那是我男朋友,有时候,我也跟我的客人谈恋爱。”

软恩没有回答,烛台下垫着一本厚厚的书,黑乎乎的,她探身过去将它抽出来,灰尘散开,露出粗体印刷的白色书名,《卡拉马佐夫兄弟》。

“你的车还能开吗?”英格玛看书累了,开始跟她讲话。

“不能。”软恩翻着那本厚厚的书,外面灰尘扑扑,里面却是崭新的。

“啊,那真遗憾。我一直以为你能将它修好,毕竟传说你很厉害。”英格玛靠在椅背上,头发搭在胸前,她知不知道自己金色的头发相比守护区那个州长最宠爱的小女儿也丝毫不逊色?这个自由区下水道里长大的暗娼。

软恩收回视线:“不遗憾。”她指着烛台旁边那个玻璃盒子,“这代价很值得。”

英格玛也跟着看向那玻璃盒子:“这到底是什么?”

“这是——”软恩将盒子挪到自己面前,对着烛火晃了晃,“一个脑子。”里面那团白花花的东西,像个大号的核桃仁,随着晃动在玻璃盒子里撞来撞去,然后发出类似于青蛙或者乌鸦的声音:“事实上,在下是目前整个守护区最先进的人工智能。”

“呵。”软恩将盒子扔回桌上,“你就是团脑子。”

“你真粗鲁!”脑子发出尖利的叫声,“你不能因为自己比我落后而嫉妒我,事实上,比起你,我更是个完整的人。”

英格玛好奇地凑近,说:“可是你就是个脑子啊。”

脑子高傲地哼了一声:“事实上,我还曾经怀孕过。”

“你的设定是个男的。”软恩将那本《卡拉马佐夫兄弟》拍在玻璃盒子顶上,转而跟英格玛说起另一个话题,“传说,怎么说我的?”

脑子不依不饶:“男人又怎样!父亲使我们存在!”

“说你很厉害。”英格玛将脚翘起来,搁在桌子上,“无所不能,毕竟你是最成功的机器人。”

“我才是!”脑子嚷嚷着。

“噢。”软恩将手抚上自己胸前,那里有个巨大的空洞,一个半月之前还在流着血,而现在已经跟以前看不出差别了。

“你很厉害,战斗力也很强,他们说,要打败你,至少得派出一支军队。”英格玛继续说着,神色里有些向往。

的确如此。软恩想,如果脑子还记得那天那场战役的话,正是她干掉了一支军队,从机器怪物里将它抢了出来。

而脑子此刻却显得很矜持,保持缄默。

“你想去找你的客人吗?”软恩顿了一下,“我是说,男朋友。”

“?”英格玛显得很惊讶,“你要去守护区?可是现在外面满世界地通缉你,再说我们怎么能进得去守护区呢?我们没有通行证,而且我也从来没有离开过这里。”她絮絮叨叨,话很多,理智告诉自己这是个不可能的愿望,心里仍充满向往。

“哼,真是愚蠢,区区通行证,怎么难得倒我们!” 脑子发出不屑的叫声,然后补充道,“当然,虽然她的确比我更低级一些。”

“我知道。他们通缉我是因为我抢走了它。”她指着那团脑子,“我们同期被研发出来,都是博士的心血,他进化得更彻底一点,所以变成这团鬼东西。”

“那是高级的象征!”脑子很愤怒。

“行,那你自己走。”软恩反唇相讥。

脑子理智地保持缄默。

“可是,也许他已经结婚了。”英格玛洁白的脸映着烛光,就像个正在祷告的圣洁的孩子,“也许他已经不记得我了。”

“没关系。”软恩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这样耐心,“如果你想离开这个地方,我可以带你走。”

“离开?”

“没错。”

“可是你的摩托车已经坏掉了。”英格玛从椅子上站起来,左右环顾了一下,这个她生活了很久,被她称作家的地方,“我们就不回来了吗?”

“没关系,如果你想,总有办法的。”软恩站了起来,将那装着脑子的玻璃罩子抱在怀里,“如果你想,我也随时可以再送你回来。”

“现在就走?”英格玛显然没想到会这么快。

“现在。”软恩站在破旧的小棚屋中央,显得很冷静,她比英格玛矮了很多,胸也没她大,但整个人看起来有种奇妙的信服力。

英格玛的手指在她先前看的那本小说封面上留恋地抚摸一下,是软恩见她的第一面她怀里抱着的那本书。然后她点点头说:“好吧,我们走。”

下水道里很潮湿,不少地方还有凸起的地下管道,脑子在玻璃盒子里惊慌失措地尖叫:“你慢点!别让我磕着了!”

“为什么要离开呢?”英格玛小心绕过正在搬运粮食的一只老鼠,“我猜守护区的人对你们应该很不错,至少比在自由区过得好吧?”

“父亲使人存在。”软恩想起那本被英格玛用来垫烛台的《卡拉马佐夫兄弟》,“但孩子长大之后,就会有自己的想法。”

“为什么带我走呢?”他们渐渐走进下水道深处。

“因为我总要出发。”软恩摸着自己胸口的空洞,“而我一个人会寂寞。”

水声滴答,滴答,脑子嚷嚷的声音从离小棚屋很远的地方传来:“你把我当做什么……笨蛋,你小心点!别磕着我了!”

西尔维娅的碎片上盖着的纸张轻轻在风里飘动起来,上面印着粗制滥造的埃贡·席勒的画,然而无所谓,因为也没人要去欣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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