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端康成:从物哀枯壤中盛放的东方爱情

根植在内心的物哀 

川端康成出生在大坂的一个没落世家,三岁时父母病故,祖父母将他带回大坂扶养,而七岁时,疼爱他的祖母也溘然长逝,只和双目失明的祖父住在乡间破旧的老屋里,过着阴郁寂寥的生活。 

他既为自己出身世家而自豪,又为其沉沦没落,以及频繁生离死别而痛心。他的作品常常出现孤儿情节,川端说:“这种孤儿的悲哀成为我处女作的潜流。”“说不定还是我全部作品、全部生涯的潜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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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独的川端康成一边拒绝现实,一边在文字的世界里寻找自我,祖父病重后,他守候在祖父病榻旁,诵读《源氏物语》那些感时伤事的、带上哀调的词句。他以此驱策自己,溺于感伤时,也决心把祖父弥留之际的情景纪录下来,于是写下了《十六岁的日记》。这篇《十六岁的日记》既是痛苦现实的写生,又是冷酷现实内的诗情,也显露了川端创作才华的端倪。 


于茨木中学毕业后,川端考到了东京。日本文坛的现状和“白桦派”、“新思潮派”的作家和作品,以及正在流行的俄罗斯文学,使他顿开眼界。他在中学《校友会杂志》发表了习作《千代》,以淡淡的笔触,描写了他同三个同名的千代姑娘的爱恋。

1924年大学毕业后,川端与横光利一等发起了新感觉派文学运动,但在创作实践方面,他并无多大的建树,甚至被评论家认为是“新感觉派集团中的异端分子”,后来他也公开表明决心走自己独特的文学道路。 

他的成名作《伊豆的舞女》就是试图在艺术上开辟一条新路,在吸收西方文学新的感受性的基础上,对力求保持日本文学的传统色彩作了新的尝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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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高中时为排解内心孤儿情结的困扰,只身来到伊豆旅行,偶遇流浪艺人一行,被底层人民的淳朴打动,也对小舞娘产生了朦胧的爱恋。 

14岁的舞娘薰子不论天气寒暖,都必须背着鼓和鼓架翻山越岭卖艺,而社会最底层的身份,又使得她必须承受老妇、纸商等人的蔑视甚至歹心。 

而读旧制高中的“我”是地位较高的一方,却能对薰子和善以待,而在相处的过程中,身份差距带来的间离一直存在着。成为爱情滋长引人注目的点,也为无果的结局埋下了伏笔。 

“小阳春天气,一尘不染,晶莹剔透,实在美极了。在浴池下方上涨的小河,承受着暖融融的阳光。”伊豆的旖旎风光下,在此相遇的少年少女却彼此各坏哀切。 

当“我”终于感到孤寂的心灵受到净化时,哀切的离别时刻也到来了…… 

只在川端康成在世期间,《伊豆的舞女》就曾先后5次被搬上银幕。 

事实上,川端成人之后,一连接触过四位名叫千代的女性,对她们都在不同程度上产生过感情。其中他对伊豆的舞女千代和歧阜的千代,激起过巨大的感情波澜。 

伊豆舞女千代是川端上一高后到伊豆半岛旅行途中邂逅的。他第一次得到舞女的珍视,作为“好人”被认可和接受,便对她油然产生了纯洁的友情;同样地,受人歧视和凌辱的舞女遇到这样友善的学生,以平等的态度对待自己,自然也激起了感情的涟漪。旅行中萌发了诚挚的友情,以及淡淡的爱意。从此以后,这位舞女“就像一颗彗星的尾巴,一直在我的记忆中不停地闪流”。 

歧阜的千代,与川端刚大学时在东京相识相恋,他们订了婚。后来却被女方以非常情况为由,撕毁婚约。川端自觉遭到了背叛,脆弱心境的新伤久久不能愈合。从此胆怯和自卑愈发强烈,再也不敢情意向女性袒露自己的心,变得更加孤僻和相信天命。 

川端从新感觉主义出走,又从意识流的创作手法上寻找自己的出路。他首先试写了《针、玻璃和雾》、《水晶幻想》(1931),化用乔伊斯的意识流和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成为日本文坛新心理主义的先锋。 

穿过县境上长长的隧道,便是雪国 

1937年,《雪国》在艺术上拓宽了《伊豆的舞女》所开辟的新路,无论在内容上还是在形式上都形成了自己的创作个性。它是川端创作的成熟标志和艺术高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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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岛村是个依靠祖产生活的世家子,为了填补内心空虚到雪国上越地区旅行。在温泉旅馆,五等艺伎驹子的热情和样貌令我耳目一新。我甚至觉得“她洁净得出奇,甚至令人想到他的脚趾弯里大概也是干净的。”以至于我“怀疑自己的眼睛,是不是由于刚看过初夏群山的缘故。” 

文中大量为驹子着墨,以浮世绘的明快描绘她清晨梳妆,以清晨的雪景衬托她的纯净,又以如梦似幻的暮色描摹她的文静。虽然两人的交游只是金钱交易,但相互间却对不时流露出真情,驹子对他嘱咐着:“一年一次也好,你来啊。我在这里的时候,请一年来一次啊。” 

驹子经沦落风尘,但并没有湮没于纸醉金迷的世界,而是承受着不幸和压力,写读书笔记,苦练技艺,追求一种“正正经经的生活”,渴望得到普通女人应得的真正爱情,因而她对岛村的爱恋不掺有任何杂念。 

但现实问题却始终难以抛舍。岛村第二次乘列车来的时候,遇到了清丽可人的姑娘叶子,正在照顾青年行男。他的父亲教会驹子三弦,而驹子正是为给行男治病才当了艺伎。驹子却认为自己对他毫无感情,甚至不想去见他最后一面。 

从草蛇灰线揣度,驹子为了报恩甘愿放弃正常女子的生活,而叶子在文中一直是清淡柔情的坚守形象,和驹子形成鲜明对比。但勉强平衡的生活中,她们的奉献终于被一场失火打破,叶子从剧场大火的二楼下坠死去,小说在驹子的尖叫声中戛然而止。 

岛村把驹子的生活态度和真挚的情感,都看做是“一种美的徒劳”。驹子毕竟是个艺妓,受人无情玩弄和践踏,弄得身心交瘁、疾病缠身乃至近乎发疯。驹子时常表现得轻浮放荡,在清醒时,感到在人前卖笑的卑贱,回到热情善良,率直真诚的性格底色。这种矛盾、变态的心理特征,增强了驹子的形象内涵的深度和艺术感染力量。 

自从《雪国》问世以来,川端康成的不少作品,在孤独、哀伤和虚无的基调之上,又增加了些许颓唐的色彩,然后有意识地以理性节制。 

文化的融合与桥梁 

战后,川瑞康成对战争的反思,扩展为对民族历史文化的重新认识,以及审美意识中潜在传统的苏醒。他总结一千年前吸收唐代文化而创造的平安王朝的韵味,以及明治百年以来西方文化的滥觞,自觉地想要确定“东西方文化的融合与桥梁的位置”。 


出于对传统切实的追求,《古都》诞生了(1961—1962)。

千重子幼年因双亲穷苦,遭到遗弃,由商人太吉郎夫妇收留抚养。即使备受关照,家境和容貌都相当优渥,千重子对自己的身世常常暗自怀疑,面对青梅竹马的示爱也忧愁反复,因为按民间的说法,弃儿难逃终身不幸,再加上孪生女儿的身份,她总在承受流言和耻笑。 

终于,千重子在京都郊外的北山,遇见了她的孪生姐妹,生长在贫苦农家,自食其力的苗子。在京都的风俗画面上,千重子和苗子这对姐妹的悲欢离合的故事展开,借助了生活片段的景象,去抚触古都的自然美、传统美、日本美。 

对于战后的状态,川端一如既往地觉得悲哀,也不时慨叹,但没有愤怒与尖锐批判,所以也只能是一种交织著忧伤与失望的消极反抗。同时,小说里流露出厌世的情绪和宿命的思想,反复强调“幸运是短暂的,而孤单却是永久的”。《古都》所表现的自然美与人情美,以及保持著传统的气息,都具有特异的色彩。 

物哀、幽玄、心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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川端康成继承的“物哀”,含有深沉的感触、无名的伤感、多愁善感、人生无常、浮生若梦等等意味。 

川端以客体的悲哀和主体的同情,赋予众多善良的下层女性的悲剧情调,这些少女的悲哀非常真实,没有一点虚伪。有时表面上装饰得优美、风雅,甚或风流,内在却蕴藏著更多更大的悲伤的哀歉,带著深沉而纤细的悲哀性格。在这一基础上,作者进一步暧昧对象和自己的距离,将自己的同情、哀怜融化在对象的悲哀、悲歎的朦胧意识之中,呈现出哀怜与感伤。 

另一方面,川端康成深受佛教禅宗“幽玄”的影响,创作中蕴藉着神秘、余情和冷艳。从《十六岁的日记》、《参加葬礼的名人》,到《抒情歌》、《禽兽》、《临终的眼》等,都把焦点放在佛教轮回转世“生—灭—生”的问题上,与此相辅相成的,那些忠诚的爱与同情,有时依托于心灵,有时依托于爱,反复消长。似乎如他所言“文学中的优美的怜悯之情,大都是玄虚的。” 

他善于捕捉少女的细微的衷感变化,没入想象和幻觉之中,更多地注意冷艳、幽玄和风韵,纤细的哀愁和象征。把非理性贯彻在日常生活、伦常感情中,作出抽象的玄思。正是这种宗教意识的隐现,形成川端的“爱”的哲学和“幽玄”的审美情趣,带有东方神秘主义的色彩。 

“幽玄”的理念,使“物哀”加强了冷艳的因素,比起物来,更重视心的表现,以追求闲寂的内省世界,维系着超脱的心灵境界。 


据川端康成在诺贝尔文学奖纪念讲演《我在美丽的日本》(1968)在引用镰仓末期女歌人永福门院的两首和歌之后,他表示这些和歌“象征着日本纤细的哀愁,我觉得同我的心境颇为相近”。 

1972年4月16日,川端康成在工作室中口含煤气管自杀离世,未留下只字遗书。 

回顾川端康成创作的全过程,他适时地把握了西方的现代意识和技巧,同时又重估了日本传统的价值和现代意义,调适传统与现代的关系,使之走向调和与融合,用川端本人的话来说,“既是日本的,也是东方的,同时又是西方的”。 

三岛由纪夫评论川端康成时说到: 

“生于日本的艺术家,被迫对日本文化不断地进行批判,从东西方文化的混淆中清理出真正属于自己风土和本能的东西,只有在这方面取得切实成果的人才是成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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