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广路1439号半

文/老七

秋天的上海并非想象中那么浪漫,相反,在一些日子里,她也像北方城市一样灰蒙蒙的。路过东方明珠的时候,你能看到那颗珠子像一滴浸在灰色浊液里的汞,静静地悬浮在260米的高空。

一辆黑色轿车从它旁边驶过,大约40分钟后,来到了郊区一片人烟稀少的地方。这里位于近郊的宝山区,没有林立的高楼大厦和璀璨霓虹,夕阳落山后,街道浸在一片昏黄的路灯光中。黑色轿车一一驶过路灯,在地面投下一个疾驰的黑影。最后它驶入一片破败的居民区,在一块路牌前停下来。

一个穿着职业装的男人走下车,他平平无奇,只是黑色修身正装整洁笔挺,头发梳得利落有致,下巴刻意留了一截短短的胡茬——显现出三十多岁的外貌。他抬头看了看路牌,上面写着“陈广路”三个字。

男人拐上这条有些幽窄的小路,小路紧邻蕰藻浜,浜上不时来往着通向内陆或驶往码头的航船。他在航船低沉的呜咽中静静走着。路右边是一排低矮的居民楼,有的已经废弃,所有的家具和木材堆积在门口,破败不堪。约莫走了五分钟,男人在一条弄堂前停下来——这条仅有一车宽的巷子或许称不上弄堂,只是一条阴暗狭小的长廊。从外面看,小巷一片黢黑,像黑猫细长的瞳孔。

巷子右边是一间旧书店,木门框伤痕累累,漆皮掉落。在门框顶部中央挂着一块门牌,借着发红的老旧路灯你能看到,门牌上写着:陈广路1439号。

柜台后面坐着一位头发灰白的老太太,正支颐在一块玻璃板上看电视,迷你电视发出嘶嘶的电流声。玻璃板下压着十几张照片,是顾客们在店里留下的合影。很少有人会留意这些照片,如果你仔细观察,或许会发现几张熟悉的面孔。

老太太看到男人走进来,向他点点头,起身走出柜台。男人侧身让过,跟在老太太的身后——这间书店似乎有些怪异,从外边看宽有15米,但推门进去会发现除了柜台和书架外,仅能容下一人的宽度。

“叶阿姨,吃过饭了?”

“今晚只有水果——香蕉和橘子。橘子,orange,你要不要来一个?”

“不用了,谢谢叶阿姨。”男人对她的背影笑了笑。

“可渡先生,你太瘦了,要好好照顾自己的身体才是。”叶太太笑着说,一边爬上梯子,从一座书架的高处抽出一本《射箭手故事集》。这是一本大部头的小说,叶太太用两只手才拿得稳,一条红色丝带的书签从书页里露出来,她抽出红丝带,另一端系着一把银色钥匙。

“看新闻了吗?可渡先生。”叶太太缓缓走下梯子,用她慈祥的眼神和笑容对着男人说。

“您说的是...”

“洛滨科技园,那个孩子也做到了!”

“洛滨?”男人露出惊讶的神色,“三十多年了,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他似乎陷入了思索,沉默片刻,才继续说:“如果方先生还在的话,他会感到欣慰的。”

“他会的,当然。”叶太太低声说。她转过身在墙上摸索着。这间古旧店面的四壁镶嵌着一掌宽的松木板条,与钨丝灯发出的淡黄色灯光融为一体。叶太太在两条松木板的缝隙间找到了钥匙孔,插入那把银色钥匙轻轻转动,缝隙被打开,出现一扇极为隐蔽的门。

“请进吧,我为你们准备了水果和甜点。”叶太太转身对男人微笑着说。

这件50平米的狭长暗室藏在旧书店的夹壁墙里,8张写字台一字排开,摆放着几台旧电脑、排列有序的档案袋和文件夹、还有几本从店里拿来的旧书;远端的瓷砖壁上开了两个通风口,一条碗口粗的供热管道通向书店里间。除了走进来的男人,还有四人分别坐在桌前,对着一盏台灯伏案工作。

“江哥哥,你来啦。快看新闻!”一个学生气的姑娘停下笔来,把手边的一份报纸塞给他。男人接过报纸看了一眼,嘴角扬起一丝笑容。

“叶阿姨已经对我说过了,小曼。”

“哎唷,我猜叶阿姨肯定会告诉你的,她一定比我们都要高兴。”

“没错,她非常欣慰,虽然这一天似乎来的有点晚。”

小曼和江可渡都不再说话了,江可渡走到自己的桌前坐下,闭目冥想。暗室里只有写字的沙沙声和敲打键盘的声音,隐约可以听到换气扇在夜风里吱吱地转动。

“你认为这一天来晚了吗?”坐在他身后的男人打破安静,他看上去和江可渡年龄相仿,但显得不修边幅,从装扮上看得出两人操不同职业。

“很明显,方先生不会知道了,不是吗?”可渡一边说,一边浏览着桌上的一叠文件,最上面是一份小学生的入学资料,右上角的免冠照上,一个黑瘦的男孩怯懦地看着镜头。

“所以你认为,方先生是为了看到回报才做了这一切?”男人质问他,“可渡,我们不是在种稻子,一年收几次。人的一生总是有走不完的弯路,你凭什么指望立竿见影?”

“有些事不是你能了解的!”可渡提高了声音,他一直在压抑自己的情绪,“五年前,方先生去世半个月前我去看望他。他在病床上插着输氧管,说不出话来,却还在惦记着当年那个姓候的孩子...”他看着手里这个叫“宋文思”的男孩的档案,感到眼睛发热,渗出了一滴眼泪 。没有人看到江可渡流泪,他说:“当时侯老板在干什么?他在广东经营着两家生产伪劣保健品的公司,暗地里做走私生意。这些事,方先生不是不知道,我去看望他,他说不出话来,只是流泪。最后他在我手心里写了一个‘侯’字,你能想象方先生的心情吗?”

“所以你觉得,我们都能活着看到埋下的种子开花结果?”

“殷浩!”一个中年女人在旁边大叫。除了争吵的殷浩和江可渡,暗室里的其他三个人一直没有说话,小曼握着笔紧张地听他们争吵。当殷浩说出“活着看到”这样的字眼时,坐在他旁边,穿着紧致的红色连衣裙的短发女人忍不住喝止他,同时她看向另一边,一位满头银发的老人静静坐在那里。

殷浩意识到自己的失言,转过头不说话了。可渡侧耳听着,不见了写字的沙沙声,几个人都停了下来,若有所思。江可渡看着照片上黑瘦的小男孩,发现他同资料库里的许多孩子一样怯懦、毫不起眼。他驼着背,伸长脖子看向镜头,目光里的警惕和害怕一览无余。他了解这样的孩子就像了解他自己,他们会在嘲笑和鄙夷中度过学生时代,自卑让他们抬不起头,陷入无尽的自我怀疑中。或许不久后,他只是个混吃等死的企业职员,或许是个重度抑郁症患者,又或许会在18岁那年跳楼自杀。

在这个国家,每天都有无数掩埋在时代尘土里的生命在卑微地活着,卑微地死去。他想,如果没有方先生,他们的命运便大抵如此。

方先生的头发早白,当他还有着一副年轻面孔时就这样。但他总是淡淡地笑着,双眼凝视你,仿佛带着无穷的暗示和鼓舞。

在咖啡厅里,方先生就是这么远远地看着江可渡。他从事务所出来后,在环贸广场的一家咖啡厅休息片刻,抬眼便看到了坐在角落里,带着微笑、远远注视自己的方先生。

那是个寒冬,方先生穿着呢子大衣,面前的桌上是一本摊开的杂志和一杯咖啡,他没有去看杂志,也没有喝咖啡,而是微笑地看着江可渡。并缓缓走到他的对面坐下,动作里带着笃定与沉稳,似乎天生给人一种安全感。

“江律师吗?我姓方,久仰您的大名了。”

“您客气了,方先生,请问...您需要法律咨询还是...”

“不,江律师,您误会了。我不是为了工作的事情来的,事实上,我很了解你。我知道你是个心地善良的人,相信正义,所以我会出现在你面前。我还知道你有一手不错的书法,精于模仿笔迹,而且...”方先生凑近可渡,低声说:

“我知道你曾经伪造被告人的签字文件,帮助客户打赢官司。”

江可渡强装镇定,打量着眼前这个儒雅的中年男人。那是在几年前,他还是个意气风发的年轻律师,在几桩刑事案件中崭露头角。有一次,他收集了大量的旁证用于指控被告人诈骗罪名成立,唯独缺少一份双方签署的没有法律效力的协议。当时他急于结案,便动些手脚伪造了这份协议,将被告送进监狱。

“他是罪有应得,不是吗?”他冷着脸说。方先生看到他严肃的表情,不禁笑了,他说:“江律师,我不是来找你翻旧账的。让我们把工作的事放下,叫你江先生好了,事实上我有一件事情需要你帮忙。”

“帮忙?”

“没错。我知道你是个好心人,你免费帮助农民工打官司,你伪造签名也是为了帮受害者胜诉。如果有一件事情能让你帮助更多的人,但是没有报酬,你愿意做吗?”

可渡迟疑片刻便说:“当然,我愿意帮忙。”

方先生欣慰的笑着,“哈哈,江先生,我没有看错人。告诉我,是你心里的那个声音在说话,对吗?”

“没错。”

“它告诉你,你会是个锄强扶弱、伸张正义的好人。你会克服重重困难,实现自己的梦想,你会帮助更多像自己一样需要帮助的人,对吗?”方先生深情地说。

此时江可渡惊讶于方先生的这番话竟让他感到如此熟悉,他思索着曾经在哪里听到过这段话。方先生看他在沉默,接着说:

“这番话并不是我说的,而是你在给自己的信里写道的。江先生,想起来了吗?你在12岁生日那天收到一封20年后的自己寄来的信,我记得那时候的你,低着头走路,打架旷课,为了填饱肚子去便利店偷东西。不必感到难为情,看看现在的你,是个多么正直而自信的男人啊。”

可渡站起身来,“请问...您到底是...”

方先生缓缓从呢子大衣内侧的口袋里拿出一张名片,放在桌上。接着他系好围巾,从侍者手里接过手杖,站起身对江可渡说:“江先生,等你有时间,就来找我吧。”说罢,方先生健步走出咖啡厅。

江可渡从桌上拿起名片,背面写着:

五维信箱        陈广路1439号半

五维空间在上世纪中叶由物理学家提出,在1984年,量子引力学证明了“五维超体”存在的可能。简而言之,我们生活在一个四维空间里,除了空间的三个维度,还有一条不可逆的时间维度——而在“五维超体”里,我们可以沿着这条时间维度旅行,到达过去和未来的任一时间。

“这很像我们在做的事,”后来,方先生对江可渡解释道,“事实上,不需要借助物理。人类用文字就能够影响过去和未来,不是吗?就像你12岁时收到的那封信,那是一种力量——它穿越时间,从未来寄往过去。”

“所以您管这里叫‘五维信箱’?”江可渡笑着,他第一次来到暗室时,惊异于这片小洞天居然影响了这么多人的命运——考虑到书店柜台的玻璃板下面,那些合影里的人物,说它影响了这个国家也不为过。

“很贴切不是吗?其实我们很早就知道,信念是一种强大的力量,可没有人知道怎样去释放它。”

“直到您创立了‘五维信箱’,我想,您成功了,”江可渡说,“我就是证明,您改变了我的人生。方先生,如果您一开始就告诉我这些,不论要我义务工作多久,我都会乐意效劳的。老实说,这远不能表达我的感激。”

在方先生办公桌前的墙上,贴着大大小小的资料单——他们从8岁孩子到30岁的中年人年龄不一,但无疑都处在极度的悲观失意当中,方先生是那个发现他们的闪光点,并在遥远的未来为他们点亮明灯的人。

江可渡取下一份看上去年代颇久的资料单,指着这个叫“侯洛滨”的孩子说,“方先生,这个孩子现在怎么样了?”

方先生面色阴沉下来,这显然是一位他不愿意提起的人。但他还是说:“很遗憾,这个孩子并没有像我想的那样走上正轨。”

“他怎么样了?”

“他...今年应该是33岁,不,34岁了。在浙江做纺织品出口,后来创立了一家电商公司。”方先生的声音变得低沉,接着说:“我原本为他的成就感到骄傲,直到我太太告诉我,有调查说他的出口公司私下偷渡工人和女佣到国外,赚取人头费...”

“这是人贩子的勾当!”江可渡说。

“是的,这让我痛心。我想他不是这样的人,他是个善良、聪明的孩子。他曾经在日记里写道,要做个科学家,造福人类——我写给他的信也是这样鼓励他的。虽然最后他做了商人,我仍感到欣慰。只是没想到...”

江可渡建议两人在河岸边散散心,那时,蕰藻浜上的游船还没有这么多,他们坐在一条长椅上,河对岸是一排低矮的小白楼,好像一群野鸽。可渡看着方先生忧郁的脸,几缕银发在北风中飘动。他递上一支烟,但方先生不抽烟,那个时候,他多希望有什么东西可以消解方先生的痛苦呢。

可渡在灯下看了很久的档案,感到有人拍他的后背。他回过头,红色连衣裙的女人站在他身后,她使个眼色,示意可渡到外面去走走。于是他们离开书店,出来时看到叶太太倚在柜台上睡着了,女人轻轻把一块薄毯披在叶太太身上。

“有什么事,怎么不在里面说?”两人沿着蕰藻浜的河堤散步,岸边点缀着白色路灯,在河面上投下点点的斑影,被不时驶过的游船打碎。

“可渡,我明白你为什么难过。殷浩刚才说的那些话的确太过分了。”

“我不介意他说那些,钟红。我只是觉得,他应该考虑沈先生的感受。那种话实在太刺耳了。”他停下来,和钟红并肩站在岸边。

“沈先生今年有60岁了吗?”

“63岁,和方先生同岁,他们是同年做的知青。之后方先生第一批回到上海,几年后,他才找到了沈先生。”

“你们争吵时,我看到沈先生坐在那里一动不动。方先生走后,他总是一个人坐在角落里。”钟红自顾自说着,可渡把自己的外套披在她肩上。

“谢谢。”她说。

“入秋了,你该穿厚一点。”

“可中午明明热的要命,你也知道,我的工作需要我这样打扮。我只是忘记带一件外套出来罢了。”钟红看了看可渡,发现对方也在看着自己。

“抱歉,我不是有意冒犯,我只是觉得这样会感冒。”

“没关系,谢谢你这么关心,”钟红转头望向江面,黑色的江水消融在夜色中,在几点灯光的照耀下,她好像无边夜幕里盛开的一朵玫瑰。

“如果没有方先生和叶阿姨,谁会看得起我这样的人?可渡,方先生比我们都有大智慧,他不会因为一个人做过错事就轻贱他,放弃他。”

“你说的没错,”可渡看着钟红,鲜艳欲滴的嘴唇像一颗镶嵌在镯子上忧郁的红宝石。“我曾经为几个劳改出狱的年轻人写过信,从档案来看,都是一些无可救药的蛀虫。”

“还有更多这样的档案,都在我那儿。”

“在你那里?”

“嗯,方先生知道,我比你更了解他们。可渡,你是个正直的人,司法体制教会你不能对恶人怜悯。但我知道,许多人只是缺少一个机会,只要有一个声音叫他们回头,他们就会迫不及待地做出改变。”

江可渡发现,和钟红还有殷浩这些人的交谈,总会使他思考一些从前不会去想的事。钟红点上一支烟,说:“人们往往不会劝他们回头,而是把他们推得更远,就像这样,”她吐出一口烟,让它顺着风飘到很远。

“我们还是回去吧,风太大了。”江可渡说。

在给那个叫宋文思的孩子的信中,江可渡这样写道:

“许多年以后,我仍然会想念去世的妈妈。所以我选择把我的爱毫无保留的献给爸爸,你知道吗,爸爸在保险公司每晚工作到深夜,供你读书,真的非常辛苦——我向你保证,当你和爸爸握手言和后,一切都会好起来。你喜欢低着头走路,但有一天你学会自信地抬起头,对人微笑,于是你也收到了女孩的情书。

对了,我还知道你心里最大的秘密——成为一位作家,没错吧?不要为此羞愧,因为在写信给你的时候,我已经出版了五部小说,你的确有写作才华!文思,我猜爸妈给我们起这个名字的时候,就预料到了这点。

如果你问我是怎么做到的这一切,很简单:不知从哪一天开始,我厌倦了逃课,厌倦了打架,我想像日记里写的那样——你还记得那篇日记对吧——‘成为一位温暖孩子们心灵的作家’。我开始读书,认真听课做笔记,我在草稿纸上写自己的小故事,直到我的小说被全班同学传阅......

文思,今天有位同事对我说,‘人的一生总是有走不完的弯路’。我想没错,我们何尝没有走过弯路呢?当我看着曾经年幼的自己,多么希望他能勇敢地越过沟壑,追逐梦想。告诉我,你做得到吗?

你当然能,否则便不会有现在的我。所以,抬起头来笑一个吧,文思。我在二十年后等着你长大。

对了,找时间练一练字,我不喜欢现在这一手臭字。

宋文思    来自二十年后”

夜晚十点,陈广路上阴暗冷寂,大多数楼房都是漆黑一片,只有零星几扇窗户里射出微弱的灯光。这里的居民大部分已经迁入市内,有的搬到了两条街区外的一座新开发的广场。除了风声和远处游轮的汽笛声,只剩下几条流浪狗在街道上狺狺地叫着。

“它们饿坏了,”叶太太出来时说。可渡和沈先生总是最后离开,叶太太送他们走后,便拉上店门外的铁栅栏。她把两盒剩饭菜交给可渡,托他喂那几条流浪狗。

“可渡,我们一起去吧。”沈先生戴上他的棕色礼帽,紧了紧上衣。可渡和他一起走到了附近的一个巷口,那里有一个垃圾堆,流浪狗们总是在这里寻找食物。可渡蹲下来,把叶太太给的两盒剩饭菜摆在地上,两条黑狗和一只褪了色的小花斑狗迅速围上来。

“呵呵,可渡,你不能这么喂。”沈先生嗓音沙哑地说。江可渡站起身抱歉地笑笑,“沈先生,我应该怎么喂它们呢?”

“你看外面的那两条黄狗,它们很弱,抢不过黑狗。所以你要先放下一盒饭给这几条黑狗去抢,然后在外面给黄狗们放一盒饭,这样小狗就不会饿死了。”

“我一开始真没想到。”

“没关系,小狗没有饭吃,就会去垃圾堆找吃的。它们会顽强地活下去。”

“您说得对,哦,对了...”可渡从口袋里拿出四封信,都装在叶太太手工的精致信封里,市面上绝对见不到。“这是今晚写好的信,拜托您了沈先生。”

“辛苦了,我会派人分别送到。”沈先生从可渡手中接过信件。

“事实上,我想问您关于洛滨科技园的事,您是最了解方先生的,难道不会觉得,这一天来的太晚了吗?”

“你说老方啊,”沈先生蹲下来从抢食的小狗中拿起一盒饭,丢给远处的两条黄狗,它们立刻扑上去开始享用。他站起来拍了拍手,转身看着可渡,“我猜他不会那么高兴。”

“可是...为什么呢?”

“我想,殷浩有一句话是对的。他说老方不是为了得到回报才做这些事,你或许很难理解。但五维信箱事实上只是播种者,收获与我们无关。”

“播种者?”

“是的,我们在人的心里种下信念——人们往往无视家人的善意劝告,却愿意执着地追寻来自内心深处的念头。”

“人们只愿意听自己的话,所以我们才让未来的他们和自己对话。”

“没错,不管信不信,我们都在他们的潜意识里埋下了一颗善意的种子。这很像一部电影,你想起来了吗,诺兰的一部电影。”

“您说的是《盗梦空间》?”

“对,《盗梦空间》,那部电影我看了几遍才弄懂。可最后我发现,我们的工作和盗梦者相似,我们在人的潜意识里埋下一粒种子,然后祈祷它茁壮长大。”

“那我应该庆幸,庆幸我们不是一群把罪恶埋进人们思想里的混蛋。”可渡说完看到沈先生笑了,于是他自己也笑起来。

“60年代末,我和老方在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做知青。当时我们跟着大队来到阿勒泰的清河县,一些维吾尔族人组成的植树队路过,他们开着皮卡和摩托,在戈壁滩上种胡杨、白桦的树苗。那些维族人的技巧非常熟练,每天都能种一片小山坡——他们一连在清河县干了两个月,吃住和我们在一起。”

“后来他们回来了吗?”

“不,他们没有回来。他们从一个县到下一个县,只是不断地种树,从不回去看它们。他们走后,我们大队负责照料满山的树苗,那时我做什么都和老方一起。我们隔一段时间就挑着扁担上山给树苗施肥,累的紧,我就骂这帮维族人‘管生不管养’,呵呵!”

“所以我们也一样吗?”

“我认为老方是这么想的,他后来也成为了那个播种者。”喂过流浪狗,沈先生跟着可渡向路口的明亮处走去,风停了,街上只听见两个人紧凑的脚步声。

“说来惭愧,老方做五维信箱第三年,我才找到他。那时我刚回城,找不到工作,成天在街头搓拉三。有一次被拘留起来,是老方保我出来的。”说到这里,沈先生有些不好意思的顿了顿,“那时的上海有很多女工和女学生卖淫,我认识其中几个,在我加入五维信箱最开始的一段时间,专门负责给她们写信。”

“我猜她们大多数都很快做了正当职业。”江可渡看到了那盏昏黄的路灯,陈广路的路牌下停着他的黑色轿车。

“是的,而且有一些成为了行业里了不起的人物。所以,你还在介意侯洛滨曾经做过的那些事吗?”沈先生侧身看着可渡,可渡低下头,不好意思的笑了。他们在路牌前停下脚步,沈先生摘下礼帽,俯身凑近可渡耳边说:

“我想老方不会介意让你知道,她们中的一位,后来也加入了五维信箱...”

“时间不早了,沈先生。我还是开车送您回家吧!”


(本故事涉及到的所有人物、事件、地点纯属虚构,如雷纯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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