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林,小林,小林

小林已有三天没来单位。

我扭头无力地看着他的办公桌,椅背紧靠着桌沿,没有挪动过的痕迹。

他去哪了?

发生了什么?

“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手机里电话那头始终无人回应。

老板非要了我命不可,就是我这个大神,把公司一季度的报表,交给了一实习生(小林),结果他失踪了——十五分钟前,我被叫进了胡总的办公室,那家伙铁青着脸吼到:自己的屁股自己擦!

小林是个闷性子,总乐爱一个人坐着、做着。他座位在我旁边,平时见面会互露笑脸,这么一来二去的,他也总算能跟我聊上几句。

我一手托着腮帮子,一手划开了导航app,看样子,下班后要赶忙去趟城西了(小林家)。

甜蜜蜜

车厢里弥漫着浓重的鱼腥味儿,底下的铁皮板上,流淌着一些不知名的黄色液体。那个略显臃肿的司机在前面哼着老调子,摇头晃脑,单手把着方向盘。坐在开往县城西侧海边的公交车,看着眼前的这些,脑海中想象着早市时车上拥挤而又潮热的画面,恍然间明白了那股一直飘荡在小林身上的气味。

我眯着眼,看向窗外,日近黄昏,余晖用力地砸在江面上,将这个车厢照的黄灿灿,不远处船舶的桅杆一根又一根地扫过这惨烈的光芒,却照不散这空气中弥漫的腥咸味,对于在这个城市生活了二十五年的我,早已习惯了这味道,但是小林呢?从坐在我斜前方农工大哥皱缩的眉头中找到了答案。

小林是家里的老三,两个姐姐早早嫁人,底下一个弟弟,学坏进去了。老家在大西北,原来的家境还算殷实,在他八岁那年,父母因一场车祸走了,后来的日子,也就慢慢难了。不过小林身上确实有别人不曾有的东西,我总结了一下,应该是不信命。大学毕业之后,他选择了只身一人来这大城市里打拼。我有一次问他,怎么会做出这样的选择,他就说了四个字——不想回去。

“到站了”司机师傅扯着厚重的大嗓门。

下了车,扫了一眼四周,突然感觉有点陌生。我伸了一个腰,靠在码头边上的栏杆上,点上一根烟。这是我年少时的乐园,原来算是县城最热闹的地儿。印象里,这个点,码头边上应该是密密麻麻地扎满了人,连抬脚的档儿都没,岸边绵延几公里,停满了各种各样的船舶,船上下来的有人,有鱼,有货,有好东西。但是现在呢,什么都没了,只剩下了这么个坍圮的码头。

抬头往东南的方向看去,不远处山上那一栋四层小楼,小林就住那里。出于头一遭来沿海城市的缘故,小林选择了住在海边。四层小楼建在山腰的位置,山腰在平地十层高楼的位置。楼是老楼,是县上最早的一批楼房,曾当年供海军家属住过,建好之后就年年被这台风折腾,加上这地方的没落,远远地看去,早就没了样子。

此地不宜久留,我叹了口气,踩灭了烟,朝小楼走了进去。

304,304,到了,我心念到。

十分钟后,我站在了小林住处的门前,弯腰透过窗户猫了几眼,玻璃外面蒙着厚厚的一层灰, 什么都看不清楚。不过话说,这楼有点怪,不是那种一根楼梯对门两户的,而是中间围着一个天井,然后一层东西南北有好几个房间,之前只在早年的香港片里看到过。不过讲道理,这样的结构,是最能兜住风的,也难怪这楼会被台风迫害成这样。楼里有股说不出的怪味道,到处堆放的杂物让人走起路来都难。仔细看了下,有不少房间都敞亮着,没人住,要不就是拿报纸把窗户糊得严丝密封,看不到里面的动静,一二楼还有点锅铲的声音,到了三楼,就什么都没了,周围很安静。

“小林!在嘛?小林!“我一边敲着外面的铁门,一边喊道,没有任何的回复,拍了照片准备下楼。

下到一楼的时候,裤袋里的手机突然震动了起来,我掏出来一看,是老总胡大猪头。

“喂,胡总啊。”我一边跨出大楼,一边接起电话。

“嗯,怎么样,找到了么?”

“没,没有。他家里没人,门也打不开。找不到。”

“让你拍照,你拍了么?”

“拍了拍了,这就传给你。”

挂了电话,我连忙把刚才的那两张照片传了过去,几秒之后,胡大猪头的对话框里弹出这样的一条信息——这叫打不开门?

我顿了顿,什么意思?这门不是明显关着嘛,我放大照片,什么叫……

等等!

那门,好像确实是留着一条缝。

刚才我敲的是外面的防盗门,是的的确确关上了,而照片里那没有关的门,是里面的红漆木门,也的的确确,留着一条缝。

我暗骂了一句,发了两个抱歉的表情,加上一句”我没走远,再上去看看。“

再次站在“304”的门口,我没有想太多,伸手,穿过防盗门的栏杆,一推。

吱嘎!门开了。

外面的天已经完全黑了,屋子里也跟着一团漆黑,什么都看不见,只能依稀看见阳台那边有几件衣服在随风飘着,那是小林的工作服。

“小林?”我隔着门,又喊了一声,还是没动静。

我等了好一会儿,才反手去够外面防盗门的门锁,清脆的一声之后,那防盗门也应声开了。

没上锁?

我站在门口,说实话,这会儿我的心里有点毛了,门没锁?门怎么会没锁?很快,我脑子里出现了一具尸体躺在地上腐烂,身上还插着两把刀的样子,随即下意识地朝屋里凑近鼻子闻了一下,还好,屋里没有什么奇怪的味道。

僵了大概有十多秒的样子,我最后还是把心一横,妈的,怂什么,不就是面尸么,我怎么说也是一男人,要是这么一软,成什么样子,再说,要是小林真是躺在里面,我这么一走,他到时候再缠上我,那是见鬼了。我吸了一口气,走进了屋子里。

首先一点,没有小林的踪迹。

屋子不大,两室一厅,一个卫生间,也就四十平左右的样子。我先每个房间都草草地瞄了一眼,基本的情况和客厅一样,不乱,该放在哪都在,就是没有人。

不过一圈看下来,我总觉得有点奇怪,因为直觉告诉我,这屋子除了小林之外,应该还住着另一个人。进屋之前,我以为除了门口的鞋子之外,我看到的屋子里的东西应该都是单只出现的,但出乎我意料的是,所有的东西,都是两人份的,除了卧室的被子。

但是,这个多出来的人,却没有给这个屋子带来一点女人的气息。男人么?我呆呆地看着那床被子。

脑子里过了很多小林平时的举动,说实话,真的很难让我能把他和别的男人联系在一起,我印象里,他永远都是一个人。卧室隔壁的房间事小林的“书房”,其实也就是这个屋子的侧卧。走进去一看,左侧靠墙的地方,原来的衣柜被小林当书架用了,里面放着很多书。房间的日光灯很暗,我只能打开自己的手机照了照,都是些很没什么概念的书,也都很久,放在旧书摊上都是论斤卖的那种。

“书架”的旁边,一张折叠的桌子,边角的油漆都起了皮,椅子则是用了主卧的一个床头柜。这会儿,桌子上正好摊着一本泛黄的书。我举着灯,把书翻到封面。“房屋结构工程?“我暗自念道,随即又把书翻到摊开的那页,上面标注着各种字数,像是些很认真的笔记。我想凑近看,但是桌子很低,我只能拿起书,这么一拿,书里夹着的一大堆纸哗啦一下全掉了下来。

我懵逼了,顿了一会儿,才伸手打开了里面最厚的一张。

那是一张标准的工程图纸,上边画着一个类似水塔的东西,底下很细,然后支起一个长方形的结构,旁边标着各种数据,各种虚线实线标注线,很庞杂,图上没写这是个什么玩意儿,我也实在没看懂那是什么东西。

图纸的右下角都写着一行字:

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

他每天都在变得更糟糕。

我要抓紧了,这东西千万不能让他看到。

......

他?那个男的?

我放下图纸,继续翻看着那堆东西,除了这张图纸之外,其他的纸分为两类,一类是建筑材料清单,我看了一下,都是些型号,能看懂的无非就是“水泥”、“管道”这类的字眼,还有一类,是小林的日记。

每张日记的内容都只有寥寥几句话,我也胡乱地看了几张。

“08·11 晴 他太频繁了,我感觉他在占据我的身体。”

“16·04·21 大雨  邻居搬走了,再也不用听到他们半夜叫床的声音了,这层就剩我一人,冷。”

“2016年2月20日 晴  放了假,没回家,一个人在这座城市里,真的,好像就只有我一个人。”

“2016年3月9日  小雨  江面上起了点雾,感觉还不错,傻傻地在阳台上坐了一天,没说上一句话。”

“08·29 晴 刚刚听邻居说,他昨天憋在屋子里一天,天知道他要干嘛。”

“2016年4月4日 小雨  晚上接到姐姐的电话,今年上坟的时候,爸的坟塌了,村里干部说要两万,这事不妥,我觉得还是自家人来比较好。”

“07·18 晴 发生的一切好像是真的,是不是我病了?”

“07·29 大雨 他今天的状态很好,没有吵到我,精神回来一点。”

“16·05·15 晴 公司刘姐今天给了我一包咖啡,说是给我提提神,我看上去有那么糟糕么?只不过是一晚上没睡而已,还有,边上好像住人了。”

“09·04 他在变坏,我开始控制不住他了,这些东西,我要藏好了。”

“听说过几天台风要来了,风会很大,很暴躁,很暴躁。”

“逃!”

……

我打了个激灵,口袋在震动。

“喂,胡总,是的,进来了,屋里也没人。你是说逃走?不像啊,屋里的东西都好好的,是的,是的,对,不在家,嗯,什么意思?你打他电话试试?好,嗯,行。“挂下电话,我的情绪还是没有从这些话语里面出来,看了看时间,已经是七点了。叹了口气,我开始胡乱地把那堆纸往书里塞,脑子里开始在想些东西。

这个他,在我看来,应该是小林的男朋友,或者,是他的“命中贵人”之类的,同性恋这个东西在眼下已经是很稀少平常的一件事,但是放在小林身上呢?我突然觉得他的那句“不想回去”有了另一层意思;其次,小林和这个他的关系,在变糟糕。我胡乱地想了一种可能,感情破裂,对方紧逼,甚至威胁,小林对旁人又羞于启齿,他那个性格,唯一能做的,也就是愤懑又无奈地离开这个城市。

就像我最后看见的那张纸上写的一样——逃!

那完了,要真是这样,这个屁股我是擦不干净了。

我把东西都放回原来的位置,关上书房的灯,脑子里还乱着,就信步到阳台上,想吹一会儿风,理一下思绪。这里看出去,外面码头边上的小渔村一览无遗,这会儿渔家的灯火都亮了起来,三三两两的,上下波动着,远处零星的有点光火已经出了港,笼在海雾里,看不真切。我掏出一只烟,含在嘴里,近岸浪的声音挺大,一波接着一波……

突然,我的神经一下子炸了,立马回头看向背后漆黑的屋子。

“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好像花儿开在春风里,开在春风里……”

我的耳朵很好,一向都很好。那声音很小,但就在浪拍岸声的间隙,我听到了——小林的手机铃声,《甜蜜蜜》,正在从我背后的屋子里传来。

怎么可能!?有可能么?小林把他的手机也留在了这个城市?换张卡就可以的事情,为什么要扔手机呢?

我收起手上还没点着的烟,铃声断了。我马上掏出口袋里的手机,找到“猪头胡”的对话框,极快地键入:好像有动静,再打试试,声音很小,如果我打的话,可能会被我这边的呼叫声音盖过。

对话框里跳出“好的”两字,我深深地吸了口气,脑中蹦出八个字——真他妈的倒了血霉。

屋子还是屋子,没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我走到屋子中央,屏住了呼吸,左右张望,但同时,该死的想象力开始作怪——门没上锁,屋里东西没乱,手机还在,声音还那么小,我现在特怕顺着声音,打开一个柜子,小林倒了下来……

来了!

不过顺着声音,我的头却转向了跟卧室截然不同的一个方向。

卫生间?

刚才卫生间是我一扫而过的地方,这里面总共就一屁股大的地方,一个抽水马桶,一个白色陶瓷的洗漱台,一个用来淋浴的角落,中间隔着一层塑料的花帘子——帘子是打开的。因为实在太小,我都没打开灯,拿手机晃了一眼就过去了,唯一让我感到奇怪的是,卫生间里的镜子裂了。

我朝卫生间走了过去,这时,铃声又断了,我掏出手机:再打。

胡总的对话框表示他会一直打过去,直到我发给他消息,让他不用打了。

说实话,如果声音是从这地方传出来的话,我倒好受些,至少不会像我想的那样,突然蹦出来什么东西。我伸手去开卫生间的灯,头顶的灯并没有亮。同时,卫生间没有窗,里面还透着一股浓重的霉味,没办法,我只能打开手机,朝里面照去。

很快,我认识到,卫生间没通风真的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手机惨白的灯光下,整个卫生间所有的白瓷钻都是灰蒙蒙的,到处都是,瓷钻之间的缝隙里更加明显,隆起的像是一条田垄,我不知道那是常年留下来的水垢,还是滋生出来的青苔之类的东西,总之,如果让我洗个澡,我会奋不顾身地跳进旁边的海里,而不是这里。

胡总这次的拨号显然慢了一点,我站在门口,一边等着,一边举着手机,看着里面惨烈的样子。但是当声音再次响起的时候,我看向了淋浴的那个角落。那里真的什么都没有,只有邓丽君的声音和一个排水口。

我就操了!排水口?

我一脸狐疑地走到淋浴的那个角落,用脚踩住排水口,铃声小了一点,我一挪步,声音全部回来了。

这里面?我低头看着,排水口就是普通的排水口,就是年数太久,周围裹着一圈又一圈的水垢,像一个黑色的太阳贴在地上,我挪开的脚上还沾上了一点,黏糊糊的,有点让人作呕。我蹲下身子,用自己的手机比划了一下,可以塞进去,再往里面看看,除了黑,什么都没有。

手机掉进去了,有可能么?但这又是唯一的可能……

我看了一下周围,从边上拿了一条毛巾,放在离排水口大概还有十公分的地方,随即小心翼翼地跪在毛巾上,拿着手机往里面照去。洞里确实很黑,手机的光又不能聚拢,照的距离很有限,但是,隐约好像能看到,洞里面,有一点红色。

我看了看手机,这是个英文的手电软件,到处都是英文,看得我头大,我翻来翻去,最后还是找到了那个“max”,随即把拖动条拖到最靠近“max“的地方,手电的亮度好了很多。

这次照下去,情况好点,但照不到最底下。好在余光的散射下,我看见了那红色的东西,那是一个猩红色的点,有话梅核大小,红色的中央,是个更小的黑点,两个点呈同心圆的叠在一起,在洞的最底下一动不动,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我吃力地看着,不过任凭我怎么照,那红点没有一点变化。我甚至想朝着那红点喊上一声,但是理智克制住了我的冲动。

邓丽君的歌声唱到第七遍的时候,我终于从地上起来,掏出手机给胡总回了一条——别打了,小林的手机掉下水道里了,屋子里没人。

真的没人。

赶着末班车,我回到了家,洗澡的时候,我盯上了脚下那个排水口。

蹲下身子,挖开上面的盖子,白色的塑料露了出来,排水口这会儿就像一个漩口,疯狂地吸着水。

有人拍了拍卫生间的门:“老公,电话。”

“好,知道了。”

出了卫生间,我一边擦着身子,一边打开手机,两个未接来电,都是猪头胡的,微信里还有他的留言——快给我回个电话。

“喂,胡总。”

“你到底有没有去小林家啊?”猪头的一句话,倒是问傻了我。

“去了啊,怎么会没去呢?不是照片都给你看了。”

“那小林怎么打我电话了?人家就在家里啊。”

“什么意思?”我一下子皱起了眉头,这时,门铃响了,妻子走了过去。

“小林说他就在家啊,就是这几天得了病,所以休息了几天,等病好了,就会来公司,那份报表,等会儿会过来给你。”

“他说他等会儿过来?”我的心一下子紧了起来。

“是啊。”

“他什么时候给你打的电话?”

“就在刚刚,不信你在打他电话。”

“这倒不用了,那既然他在了就好。”

“行了行了,有什么事明天上班的时候再说,我先挂了。”

“等等!”

“又什么事啊!”

“他得了什么病?”

“红眼病,行了行了,我挂了。”电话那头,响起了忙音。

嘶……红眼病……红眼病?我眨巴眨巴眼,红……等等,那张图纸如果倒过来的话……

卧槽!

这时,妻子回头问道:“我说老公,咱们家猫眼是不是坏了,怎么看外面都是红红的一片啊”

门外,传来邓丽君的声音:

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

在各种孤独中间,人最怕精神上的孤独——巴尔扎克。

作者:PFT

听见等你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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