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秀伟

  今天参加同学儿子的升学宴，最后上来一道菜是狗肉，同学们啧啧称赞，都说三伏天吃狗肉是最好的了。转桌转过来时静给我夹了一块，我连忙说:“别给我，我不吃狗肉！”同学笑着说:“狗肉可是美味，你又不属狗，为啥不吃狗肉啊？”我苦笑着摇摇头，没有说什么原因，只是对同学们说:“你们吃吧，我真不吃。”

  家里人都知道我不吃狗肉，原因也自然明了。亲朋好友中却鲜有人知我不吃狗肉，至于原因，知道的也寥寥无几。那是我对大黄独有的一份纪念，更是为了纪念大黄陪我走过那段刻骨铭心的岁月！

  大黄是一只狗，是我小时候家里养的一只狗。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在我们那的农村几乎家家都养狗，不仅仅能看家护院，而且在那个缺粮少米的年代，狗是不用喂养就能自己生存下来的。我不记得大黄有几岁，从我能跑能跳时大黄就陪我玩耍了。当时也没觉得它有什么特别，只觉得它就是一只狗而已，一只几乎家家都养的狗。它的冷暖饥饱更是从未在意过。只是从上小学起习惯了大黄的朝送夕接，习惯了早上送我到大门外，习惯了放学时它远远地摇着尾巴跑过来，在我身前身后蹿上跳下的，仅此而已！

  我对大黄的再认识是我上初中二年级的时候。那时学校离家大约12里左右，而我是当时走着上学唯一的一个。上初一的时候，燕子和我搭伴儿一起走着上学。因为别的同学都是骑自行车上学的，我家里没有自行车，要想上学，只能步行。燕子家里有，是一辆旧的二八自行车。燕子长得娇小又爱美，她宁可和我走着上学，也不愿意骑她家那破辆旧的二八自行车。每次见同学骑着自行车从我身边飞驰而过，我心里羡慕极了，但我不敢奢望自己能有一辆自行车，因为能上学读书对我来说就是最好的了，我不能再有非分之想的。

  燕子念完初中一年就辍学不念了，走着上学的就剩下我一个人了。那时走着上学为了能近一些，我们走一条毛毛道，从我家到下一个屯子，大约有四五里的路程，要穿过荒无人烟的草甸子，还要穿过很长很长的一片庄稼地。冬天还好，夏天蒿草丛生，密实的青纱帐遮得不见天日。别说一个女孩子，就是一个壮汉独自走也会胆战心惊的。燕子和我一起走时，我俩说说笑笑的，彼此壮着胆儿，虽然我俩都不曾说过害怕，但是心里确实怕得很。燕子不上学了，唯一的伙伴没有了，我是真的不敢再走那条毛毛道了。爸爸知道后，那天，他手里捻着烟，低头沉思着，过了好一会儿，他抬起头对我说:“别走那条毛毛道了，绕点远走大路吧，等秋后卖了粮食，爸一定给你买辆自行车。”

  爸爸承诺给我买的自行车最终我也没有等到，因为还没等到卖粮食，爸爸就病倒了，不仅花光了所有卖粮食的钱，母亲还东挪西借了不少，最后爸爸还是离开了我们。

    失去了父亲后，家里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灰暗中，即使这样，母亲还是支持我上学读书。只是拥有一辆自行车却成了我最遥不可及的梦。

  那天是我独自走着上学的第一天，大黄像往常一样跟着我出了家门，不同的是每次它送我到屯子口就跑回家了，可那天它一直跟在我身后，任凭我呵斥或者用土块打它，它还是在离我不远的身后倔强地跟着。它也许知道我生气了，我站下呵斥它时就远远地跑开了，等我走时它又颠颠儿地追上我，也许怕我呵斥它，它就和我保持着一小段距离。我无计可施又无可奈何，自己担心上学迟到，就由着它一路跟随着。

  到了学校门口，它见我走进了学校大门，就跑向学校旁边的壕沟里不见了。上课铃响了，我无奈地跑回教室，无法顾及它的去向了，可一整天，我的心一直忐忑着，担心它走丢了，担心它找不到回家的路。放学铃一响，我就迫不及待地冲出学校，刚到门口，大黄从壕沟旁摇着尾巴乐颠颠地跑过来，瞬间，我欣喜若狂，一天的担忧刹那间一扫而光。当时并没有意识到是大黄在等我，天真的我以为是大黄找不到回家的路了，是在等我带它回家。不管怎样，大黄没走丢，我如释重负，心里高兴极了。

  回来的一路，因为我不在斥责它，它便亲密地在我身前身后窜跳着，有时兴起跑出了很远，然后就乖乖地坐在路旁等着我，等我快接近它时，它又顽皮地跑开了。就这样追追赶赶，十几里的路，很快就到家了。

  第二天上学，大黄又跟在我身后，任凭我怎样往回撵，它依然倔强地跟着我。放学的时候，它又准时出现在学校门口。那一刻，我明白了，大黄是见我一个人上学，怕我害怕啊！它是在护送我啊！我摸着大黄的头，眼泪像开闸的洪水，倾泻而下！从此以后，不管严寒酷暑，不管刮风下雨，大黄总是送我上学，放学时又如约在门口等着我。一人一狗，踏着晨钟暮鼓，来来回回，这样一走就是一年半。

  开始我以为大黄把我送到学校后在学校附近野耍，等到我放学时又一起和我回家的，可后来母亲说大黄送我到学校后就跑回家里，等到下午两三点时它又跑去学校接我。天啊，一天两个来回，风雨无阻，准时准点，它是怎么做到的？又有几人能做得到呢？

  在我上初三的最后一个学期，家里买了一辆自行车，我终于可以骑车上学了！大黄真的很通人气的，见我和同学一起骑自行车上学，每天送我到屯头后，就恋恋不舍又乖乖地跑回家。在放学时它又如约侯在屯头，依然是风雨无阻！

  初中毕业，我没能考上预想的师范学校，却收到了县城一所高中学校的录取通知书。在同学们走进高中大门继续求学的时候，我踏进了县城的一家饭店，开始了我的打工生涯。那时，每次看见饭桌上顾客吃剩后倒掉的食物，我就特别想大黄。我长想起大黄陪我上学时饥肠辘辘的样子；长想起护送我的路上它跑跑颠颠地觅食；长想起当年我把自己兜里的炒苞米哑巴扔给它时，它舔食后看我的眼神……当时我看见它瘪瘪的肚子和弓弓的腰，总是忍不住想哭，总是暗暗地告诫自己努力再努力，一定要考上师范学校，自己一定要早点挣钱，等挣钱了一定让大黄饱饱地吃一顿！

  每次倒掉那些剩饭菜，我的心都感到愧疚难受极了，我就更加想念大黄。后来终于和老板请了一下午的假，我把顾客吃剩的饭菜倒了大半桶，挂在自行车车把上，在县城里不敢骑，一直推着出了街里。说实在的，即使推着走，也很费劲，桶梁在车把上不安分地晃动着，不仅不好推车走，又不时地磨我的手，有好几次都想放弃了，但一想起大黄瘦骨嶙峋的样子，一想起它看我的眼神，心中立刻充满了无限力量。我跌跌撞撞出了街里，又摇摇晃晃地骑上自行车，菜汤溅了一身不说，有好几次差点摔倒，一路吓得要死，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回到了家。自己弄得浑身脏兮兮的，惨不忍睹不说，大半桶的食物只剩下了小半桶，着实让我心疼懊悔得很。大黄见到我那一刻，跑过来围着我不停地转，用身子蹭我，用嘴舔我的手，嘴里兴奋地叫着。我一路的颠簸、恼火顷刻间烟消云散！我跑进屋，拿出鸡食盆子，“哗”地把半桶的剩菜剩饭倒进去，拍拍大黄的头，大声说:“吃吧，可劲儿吃，都是你的！”大黄哐哐地歘了几口，它太饿了！它歘了几口后突然停下了，抬头诧异地看着我，它真的从未可劲吃过人给的食物！它真的从未吃过如此的美食！它有些受宠若惊了，它有些惶恐不安了，它怔怔地看着我。我抚摸着它的头说:“大黄，吃吧，真的是都给你吃的！”大黄不再迟疑，头也不抬的狼吞虎咽起来，眨眼功夫，盆底让它舔得溜光。待它把盆里盆外又舔了好几遍后，我收起了盆子，抚摸着它微鼓的肚子说:“吃饱了吧？等哪天回来再让你饱餐一顿！”大黄扬起四蹄儿和我耍闹着，那一刻，是我毕业后没能考上师范学校笑得最开心最快乐的时候。

  那时没有塑料袋，走时妈妈给我剪了一块塑料，告诉我把塑料放到盆子里，然后把剩菜剩饭倒进去，再用绳子把塑料扎紧，这样拿起来就会方便很多的。我做梦都没想到这次回来，竟是我见大黄的最后一面，竟是我跟大黄的永别！

我回来看大黄后不久，为了每月多挣十块钱，就换了一家饭店，那家饭店是鲜族狗肉馆。狗肉馆的生意很红火，差不多每天都杀狗，刚去时觉得太血腥太恐怖，吓得晚上都睡不好，总是从梦中惊醒。可是见得多了，逐渐就麻木了。加上老板和店里的师傅对我都很好，没过多久就慢慢适应了。新烀的狗肉味道特别鲜美，我在后厨干活，哪块肉好吃或是师傅做了拿手菜，师傅每每都会分享给我们品尝，那段日子，确实没少吃狗肉，十足地过瘾，吃狗肉时经常会想起大黄。真的是“狗肉穿肠过，大黄心中留。”师傅说狗不吃同类的肉，我也不知道是真是假的，总想着哪天回家试一试，看看大黄是否吃狗肉，又怕它真的不吃，那它得多失望啊。终于熬到有一天饭店办了酒席，我收拾了很多剩菜剩饭后软磨硬泡的和老板请了假，乐颠颠地骑自行车回家了。母亲的主意真不错，我把一大包宝贝绑在车后货架上，轻车熟路，归心似箭地踏上了心心念念的路。我想象着大黄看见我奔跑跳跃兴奋不已的样子，想象着它大口大口吃食的狼狈样儿，不禁脚下生风，一路畅通无阻，

  平时要骑很长时间的路，那天一个小时就到了家。

  本以为大黄会远远地摇着尾巴飞跑过来，本以为大黄跑过来后会蹿上来扑我的脸、蹭我的腿、舔我的手，本以为……可是家里少有的静，静得让我有一些害怕。我推门进屋，急忙问:“妈，大黄呢？”妈妈不敢直视我，小声说:“卖……了……”我脑袋“嗡”的一声，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为什啊？为什么啊？”我歇斯底里地吼起来。妈妈眼里含着泪水哽咽着说:“我也舍不得卖啊，可它把你四嫂家孩子咬了，你四嫂家孩子多金贵啊，我怕它再惹祸啊，把它拴起来了，可它不吃不喝的，大家都说这样下去早晚得饿死，还不如卖两个钱儿了，正好有来收狗的，我就卖了30块钱……”

  “卖了……卖了……收狗的……30块钱……狗肉……狗肉……”我语无伦次地念叨着……那一只只被扒了皮的狗，那一锅锅翻滚沸腾的狗肉汤，那一盆盆热气腾腾的狗肉……在我脑海里不停地翻转，撕扯……我发疯似的拎起自行车后架上的那一包东西，狠狠地摔到了地上……我翻江倒海般地吐起来，吐得昏天暗地，吐得一塌糊涂，直到吐得大脑一片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