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恋

烟雾在空中呈现出各种各样奇怪的形状,它们变化多端,神秘莫测。它们或是聚在一起打转,或是分道扬镳,或是时聚时散,最终烟消云散,只留下一片空荡荡的虚无。我常常在想,冥冥之中或许有一种规则操纵着它们的行为。但是至于是什么样的规则,我大概永远也不会知道了吧。

我看着手中的香烟,烟已经燃去了大半截,烟头燃去的灰烬,摇摇欲坠。我把烟在烟灰缸里抖了抖,又深深地吸了一口。待烟雾充满自己的肺部之后,缓缓地吐出来,这次的形状是一个圆圈,圆圈越变越大,最终也失去了形状。

房间只有二十平米,小小的房间里杂乱无章。紧靠墙放着一张单人床,床上的被褥凌乱不堪,我是没有叠被子的习惯。房间角落里摆着一张小小的书桌,书桌上面横七竖八地摆着几本旧书,电脑的屏幕微弱地闪烁着,算是这间房子里唯一值钱的东西,虽然是很老旧的机型。电脑的旁边是一个烟灰缸,里面铺满了烟头。我无奈地摇摇头,今天是周末,房间里却充满着烟雾的味道,这也许是颓废的气息吧。

我打开窗户,刚好便能看见那条大江,为了住在江边,我特意租的这间房子。大江一如既往地悠悠地流淌着,冲刷着时间,消磨着记忆。

(一)

雾气笼罩了清晨的雾都,灰蒙蒙的雾气拉开了大网,几乎包围了整个城市。远处的建筑,模模糊糊看不真切,近处的却在浓雾的环绕下更加凸显。然而雾气终究抵挡不住太阳,渐渐地消弭,远处的近处的房屋,楼宇缓缓被勾勒出来,在阳光下苏醒,曝于阳光下的建筑却显示出了惊人的一致性。

这个古镇也是一样。晨雾渐渐散去,古镇的建筑也变得清晰可见。这个古镇是雾都的一个旅游景点,但是这个月份早上的游客却是很少的。于是就留下了我和古镇。

我脚底下是一条窄窄的青石小路,铺成小路的石头是很崭新的,很少有磨平的痕迹,看来是最新翻修的,即使是这样,也掩盖不出这小路蕴含着的古色古香。由于雾刚散去的缘故,小路还有略微的潮气。青石的小路蜿蜿蜒蜒地延伸着,往它延伸着的方向望去,便能看到一排排的小楼阁,楼阁精巧细致,朱雕红漆,红色的漆也是红的发艳。但这回却让我产生一种不舒服的,或者说是不真实的感觉。

世上所有的路总是有其尽头的,沿着这条小路继续向前走去,运动鞋踏着潮湿的青苔,涌现出一种很奇怪的滋味。终于走到路的尽头了,路的尽头是一丛灌木,看来是人为种上去的,但隐隐约约还能看得到灌木外面。

我拨开灌木丛,灌木的枝条上面还有残留的露水,粗糙的枝条割的手生疼。用力挤出去后便看到一个平台,平台的地面上杂草丛生,瓦砾遍地,看来这是个早已废弃的码头,因为这平台的边缘还有两艘废弃的木船。两艘木船随着江水的波动而微微摆动,将断而未断的锚绳还在努力地挽留着,可是那船早已经掩饰不住不能远航的悲哀。江水平静而悠扬地流淌着,带着抚平一切的力量,仍然可以看到几艘孤单的传统渔船,我心中蓦然地涌现出一种感动,似乎是看到了时光襁褓下的孩子……那个小生命拼命地挣扎着,想在这浩荡的时间之流中留下足迹,可是在这似乎永不停息的江水面前,这种努力又有多少意义呢?

接下来我看到了她,我只是看到了她的背影,她站在江水边,似乎也在对着这江水出神。她的背影令我着迷,就像河边的纤纤细柳,有着藏不住的温柔和孤傲。

“看江?”我问道。

“看江。”她简单地回答道。

“在看江的什么?”

“只是在看江本身而已,没有看江的什么。”

顺着她的目光,还是看到了江水,江水中央有着一个个的漩涡,悠悠地打转,不知里面藏着多大的乾坤,深邃的令人恐惧。

“我更喜欢看江水带走的东西,而不是江水本身。”我说道。

“江水带走了什么?”她的语气还是冷冰冰的,没有任何起伏。

“带走了时间?还是时间带走了江水?”

“它带走的只有它本身而已,而其它只是附着在上面的幻影,任何寄托在它上面的情感都是幻恋。”她说道,脸朝我转过来,我的心不由地一跳。

她转身走了,背影消失在残留的雾气当中。

我再次穿过那片灌木,回到了那个古镇,游客渐渐多了起来,古镇的宁静也在这片喧嚣中渐渐飘远。

(二)

雾都是一座古老的山城,若是站在一个制高点俯瞰这座城市,只会看到连绵不绝的山丘,而那人们建造的拔地而起的高楼大厦,来来往往的车流,只是这层峦叠嶂间的一串串点缀。新的建筑拔地而起,旧的房屋被推倒拆迁,城市的风貌每时每刻都在变化,而唯一不变的便是这一座座山了吧。

那层层的山峰相互对视,似乎在守护着某种古老的契约。

雾都的雾气很浓,雾都这称呼也因此而得名。当地的建筑也是别具一格,因为城市是建在山上的,城市的规划,建筑的设计便因当地情况而定,而这种因地制宜的特殊却成为了当地一道别致的风景线。

我正站在这雾都一角的某个建筑物下面,这幢建筑颇具雾都建筑的风格,建筑依山而建,要想到这建筑里去,便要爬上几十阶坑坑洼洼的台阶,台阶似乎没有修整过,台阶之间的缝隙中有杂草生出,但这却给这幢建筑抹上了厚重的色彩。

我走上台阶,台阶凹凸不平的表面穿透我的鞋底带给我的脚掌一种奇特的触感。我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敏感了,我暗自好笑。

爬到顶部,便看到那熟悉的建筑物。那建筑不高,只有两层,在高楼林立的雾都显得小巧可爱。建筑的大门大大地敞开着,大门上面是“临江咖啡”的字样。

我走进这临江咖啡店,老板娘冲我点头笑笑,这里的老板娘是我的老相识,她将近五十岁了,身材微微发福,一张圆嘟嘟的脸倒也没有太多岁月的痕迹。她的丈夫早亡,自己一个人经营着这的咖啡店,咖啡点的位置虽是偏僻,但由于店内环境优美,咖啡味道优质,倒也有许多回头客来捧场。听说她有个儿子,儿子外出打工,一年也回不来几次。

“老板娘,你还是一个人忙活啊,没雇几个店员?”我也冲老板娘笑笑。

“哈哈,我这个老太婆养活自己就行啦,哪有闲钱雇店员啊”老板娘幽幽地一笑。

“话是这么说,但你的咖啡店客人也不少,确实需要店员打理打理,老板娘你就躲在家里数钱不好吗?”

“开这咖啡店的资金是用我丈夫的命换来的,我怎么舍得让外人来动它?”

我尴尬地笑笑,以前就看到老板娘平时生活清苦,但这咖啡店的装修和品位却着实不俗,隐约感觉有些不合理,当今天老板娘自己说出后,我又不知该说什么好了。听说她丈夫是和别人发生口角,被人打死的,老板娘应该收到了一笔不小的命价费。

“你今天喝点什么?还是老样子?”老板娘替我消除了尴尬。

“哦……哦,对,还是老样子。”

这边的咖啡一杯三十元,但是可以免费续杯。

我坐在窗边的一个位置,因为在这里可以看见下面的江水,虽是看的不真切,但江水那分明的轮廓却每每让我思绪万千。我每回都坐这位置,要是这位置有客人,我也会等客人离开再坐下。

咖啡端了上来,我轻啜一口,苦涩的咖啡,浓厚的牛奶在口中交织,融合。我满意地点点头,咖啡还是一如既往地好喝。

脑海中浮现了一个女孩的身影,紧接着女孩的脸庞也浮现出来,女孩的面容冲我笑笑,却掩饰不住她的孤傲和清高。我摇摇头,怎么又想起她。

两年之前,还是这家咖啡店,还是这个位置,而我却不是孤独的一个人,那时候她还笑得很灿烂……我能够感觉到我嘴角上扬,勉强地挤出一丝微笑。

我又喝了一口咖啡,咖啡涌现出浓烈的苦涩,我懊恼地埋怨着老板娘没有把咖啡调匀。

她会出现吗?我脑中再一次地生出这个疑问。我取出烟盒,掏出一支香烟,摸出打火机,点燃,深深地吸了一口。

夜晚的序幕已经渐渐拉开,窗外大江的轮廓慢慢地变得模糊,香烟弥漫在空气中,久久不能散去。我苦笑着,也许就像她说的一样,一切都是幻影吧,包括我的等待……

我端起咖啡杯准备喝口咖啡,却发现咖啡早已凉透。

(三)

引擎剧烈地轰鸣着,巨大的轰鸣声划破长空,既打破了一方的宁静,也惊扰了落在铁轨上觅食的不知名的小鸟,小鸟们竞相飞起,奋力逃离了这喧嚣的是非之地。

引擎驱使着车轮,车轮在铁轨上快速地转动着,与铁轨的摩擦偶尔会迸射出一串串的火花。这巨大的驱使力拖动着这钢铁制造成的庞然大物快速地在铁轨上前进,终于被自己扬起的沙尘吞没,消失在那似乎绵绵不绝,永无尽头的铁轨远方……于是周围的宁静小心翼翼地回归,而那些个不知名的小鸟继续落在铁轨上蹦蹦跳跳,似乎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我坐在列车的硬座上面,浑身酸疼,已经在这个地方坐立了十几个小时,感觉身体都仿佛不是自己的了。我看看手表,是早上八点钟,还有十二个小时就到了,我感到一阵欣慰。

我要去东部的一座城市,今年年初从原来的公司辞职,之后便无所事事。后来有一个朋友介绍我到一个东边城市的公司里工作,我正愁找不到工作,也就答应了他。工资开的并不高,但是养活自己还是没问题的,我想。

窗外的景色正在不断地变化,快速移动的列车给这些景色涂上了一层模糊的色彩,近处的树木似乎要连成一片,朦朦胧胧的,使人欲罢不能,而远处的山丘,云彩却慢慢悠悠,不紧不慢地飘荡,似乎在等着你去追逐,也好像在顽皮地和你玩捉迷藏。不过天气倒是很晴朗,远处的,近处的,一览无余,没有任何雾气,也没有任何笼罩。

我不由地透过窗户,往往列车驶过的地方,雾都早已经远去了吧,想想那边雾腾腾的天气,还真是有点想念呢。而我昨天才离开雾都。

“香烟啤酒矿泉水烤鱼片了啊,白酒饮料方便面火腿肠了啊……”火车上熟悉的叫卖声开始响起,声音委婉动听,而显得沉着冷静。我心中不由地一动,隐隐约约觉得这声音似曾相识。

我也感觉有些口渴,便要了一瓶啤酒。

当和她四目相对时,我笑了,发自内心的狂笑。

看着那个卖水小姑娘远去的身影,那天她的话又响起在耳畔:“它带走的只有它本身而已,而其它只是附着在上面的幻影,任何寄托在它上面的情感都是幻恋。”

没错,只是幻影罢了。我们都是彼此的幻影,因为一束偶然的阳光而相互交错,我们不必讶异,也不必悲伤,那阳光毕竟是偶然,那影子毕竟短暂,而我们彼此的交错终究只是个偶然的海市蜃楼。

我笑了笑,继续看着窗外,一束阳光照在我身上,拉长了我的影子,这回它又将走到何方呢?

(尾声)

房间里的烟雾久久不能散去,我又点了一支,新的烟雾包围着旧的烟雾,最终完美地合为一体,又蔓延到整个房间里,最终消弭不见,化为乌有。

我已经来到这个东边的城市大半年了,这个城市是在平原上面,街道规划整齐,道路宽阔平坦,而当地的建筑也是中规中矩。在新的工作岗位上也还算顺心,如果省吃俭用的话,每个月都能有余钱。

看着窗外的河水——这所城市也有一条小河——眼前依然还是能够浮现出她的身影。而东流的河水最终会带走一切,时间的齿轮也不会停止。

然而我们终究只是被上好发条的小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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