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一鸣

在强子七岁那年，他爸爸去世了。在那之后一个多月的时间里，原来生性开朗的强子再也没有笑过。

有一天强子妈妈突发奇想给强子剪了一个新奇的发型。强子的头本来就长得圆圆的，头发紧紧贴着头皮生长，看起来像台风扫荡过后的稻田。他妈妈把他头顶的头发剪得短短的，就算在大风天气里他的头发也“不起波澜”，她还把强子的前额剪得整整齐齐，如同用黑色画笔在额上划出一条线。强子的新发型就像半个没气的黑色皮球倒扣在头顶上。

剪了新发型之后，强子的脸总算有了笑容。他顶着这个新发型，昂首挺胸走向小伙伴。小伙伴们一看都忍不住笑起来，他们笑强子剪了一个“椰壳头”。在一番哄笑之中，强子本来良好的感觉不由得受挫，他低着头，强忍着眼睛里委屈的泪水。

忽然间，他指着地上的影子叫了起来：“你们快看！”孩子们盯着地上的几个影子，又面面相觑，他们不知道强子发现了什么他们看不见的东西。

强子摸着自己的脑袋笑起来：“你们影子的头都没有我这么圆。”

“头圆有什么了不起？”一个孩子撇着嘴巴说。

强子挺起胸膛说：“我妈妈说了，头圆的孩子特别聪明。我以后可是要做大事的人！”

这一天强子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小英雄，他自信满满地在村里兜了一圈。大人们见到了也不时赞上两句：“哟，强子的发型真精神！”强子的笑容更加灿烂，他越来越喜欢他的新发型。回到家里，他抱着妈妈的脖子说：“以后我要给你盖一间大房子，让你吃好，住好！”

从那以后强子就一直留着这样的发型，他一直不觉得有什么不妥。直到十五岁那年，强子喜欢了班里的一位名叫小丽的女生。

当时班里的男学生流行着留中分头，在下课期间更会比较谁的发型更像某位明星。每每谈到这样的话题，他们总不忘取笑强子。他们没有见过哪一位明星留着强子这样的发型，强子的发型越来越显得另类。

跟班上的同学相反，班主任很喜欢强子的发型，也在班会课上让那些留长发的同学向强子学习。班主任的这番话引起同学们一阵偷笑。强子偷偷望向小丽，发现她也像别人一样在笑。强子心里泛起一阵酸楚，那是他第一次对自己的发型不满意。

有一段时间强子早上要对着镜子收拾一番才出门上学。他的头发很短，基本上不用整理。当他用严苛的标准审视自己的发型，他越看越觉得不顺眼。他也想把头发留长，来个漂亮的侧分，当风吹起额前漂亮的刘海，他还可以不经意甩动一下。当这样的画面刚好被小丽看见，她会突然脸红心跳加速吧。

“强子，头发长了，什么时候剪一下？”一天晚上，强子妈妈在吃饭时候问他。

强子支支吾吾，就说自己头发还短，用不着剪。

这样拖了一个月，强子的头发变得挺长的了。他常常对着镜子梳头，想象着自己留其他发型的样子。

有一天早上强子刚要出门上学，妈妈叫住了他，往他手里塞了十块钱：“妈妈就只会剪同一个发型，留了这么多年，你也可能腻了。你拿这些钱去镇上剪个自己喜欢的发型吧。”

当时去镇上的发型屋剪个头发要五块钱，强子一直舍不得花这个钱。他爸爸过世之后，家里的经济一直紧张，一年到头来，他也没有几个零花钱。妈妈一下子给了他十块，他心里又是感动又是难过。

晚上回来，强子把这十块钱还给了妈妈。面对妈妈不理解的表情，强子笑笑说：“我今天到镇上的发型屋看了一下，那些理发师的手艺还没有你好，我就不冒险了。”

妈妈摸着他的头笑了起来，眼角有隐约的泪光。

强子初中毕业之后没有再读高中。他先在镇上打工，两年后跟着村里人进了城。

后来强子跟朋友合伙做生意，慢慢有了钱，也交了女朋友。他偶尔会回村里看他妈妈，每次都带回一些吃的东西和日用品。家里的经济情况慢慢改善着。不过强子妈妈却不太高兴，她觉得几年下来强子瘦多了，精神也没有以前好。她常常叮嘱强子多休息，不要太操劳，哪怕少挣点钱。

强子每次都笑着回应：“放心，我还年轻。我还要挣大钱给你盖房子呢！”

强子早就留了长发，他还把头发染成金色，衣着光鲜，再不是从前的穷小子形象。每次强子回来，村里人都会夸强子妈妈，说她儿子挣大钱，有出息了。强子妈妈会微笑回应，但内心里始终不安。她觉得强子一下子有了钱，不再像以前踏实，张嘴闭嘴都嚷着年入多少万，好像钞票是自来水，开着水龙头就哗哗涌出来。她担心强子过于急进会犯大错。

后来她的不安预感成真，强子的女朋友跟生意合伙人瞒着他拿着了所有的钱。被友情和爱情背叛，又失去了事业，强子一下子焉了。他心里的痛苦无处诉说，整天躲在家里，像个木头人一样，不是睡觉就是发呆，有时候几天也不说一句话。

那一天天气阴沉，强子妈妈早下班，看见强子又像往日一样坐在客厅里发呆，便坐在他身边跟他说话。最初强子还是一言不发，某个时候他突然朝妈妈吼了一句：“让我一个人呆着！”他妈妈被吓得全身一震，然后沉沉叹息一声，起身走开了。

吼出那句话之后，强子马上就后悔了。他理解妈妈的好意，只不过他现在脆弱而敏感，不想接受任何人的怜悯，哪怕来自于最亲的妈妈。

过了一会，强子又听见他妈妈走了过来，还听见她喊出欢快的声音：“你的头发长了，我帮你剪一下吧。”

强子的心情还是很坏，本想拒绝，但回头看见妈妈哀求的眼神，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木然地点点头。搬来一张椅子，像小时候那样静静坐到院子里。妈妈熟练地给他系上理发布，强子的耳边又传来久违的剪刀咔嚓声。

“我没文化，不懂什么大道理，只知道人活着得有个盼头。如果原来的盼头没了，那就再找一个。以前我就盼着跟你爸爸和你好好生活。后来你爸爸过世了，我就盼着和你好好生活。能不能过上好日子也没关系，只要我们还平安健康就好。”

这些话强子从前没有少听，听得多了，也就麻木了。当他看见一丝丝头发落下，每一次咔嚓的声响都剪去几分忧郁的愁绪。他想起亚历山大将百年绳结一剑劈开的故事，母亲的剪刀就是那破结的利剑。那些思绪没有办法理清，剪掉反而一了百了。当他的心结被剪开，他又能听见妈妈说的这些话了。

剪完头发之后，他看见镜中的自己又顶着从前的“椰壳头”，脸庞微微下陷，气色也不好，但还是可以看出这是一张年轻的脸。

他抬起头，看见原来阴沉的天空开始放晴，他的心也亮了起来。他用沙哑的声音说了一句：“以后我会给你盖一间大房子，让你吃好，住好……”

强子振作了起来，又出去打工了。存了一些钱之后，他又开始自己做生意。有过之前的经验积累，这一次强子沉稳踏实了很多，他的生意慢慢有了起色。

五年后，强子兑现了自己的承诺，在村子里给妈妈盖了一间大房子。又过了两年，强子在城里买了房，娶了媳妇，又把他妈妈接出去住了。过了不久，媳妇给他生了个女儿，一家人过着平静快乐的日子。

强子的生意越来越忙，呆在家里的时间越来越少。女儿上幼儿园之后，他妈妈就空闲了起来，白天一个人呆在家里总觉得无聊。她想回村子住上一段日子，跟强子说过几次，每次强子都答应，但忙起来又把事情给忘了。后来他妈妈也很少再提这件事了。

在强子四十岁那年，他妈妈病了。大概是几十年来的辛劳拖坏了身体，病了之后就再没有好起来。某一天，他妈妈突然精神大好，碰巧强子那天在家里休息，硬是拉着强子又给他剪了一个“椰壳头”。剪完之后，老太太细心看了一下，不禁笑了出声：“哎呀，这么多年没剪，手艺生疏了，看这些地方，剪得坑坑洼洼的。”老太太笑着笑着，眼角又涌出泪水。

当天晚上，强子妈妈就走了。强子知道老太太白天突然精神起来是所谓的回光返照，剪发过程中，他就强忍着眼泪。当时他就猜到，这恐怕是他妈妈最后一次给他剪发了。

过了一段日子，强子拿着老太太的骨灰回乡下安葬。村里一些上了年纪的人一看到他就认出他是强子，因为他还留着当年那独特的发型。他们眼中的强子头发已经花白了，但人看起来还很精神。当强子看见对方盯着自己的头发看，他就会大方地指着自己的头顶：“我妈剪的！”他咧着嘴巴，笑得像个孩子一样。强子想起七岁那年第一次剪了这样的发型，他站在阳光下看见自己影子的头特别圆，笑得洋洋得意。

按照强子妈妈的遗愿，强子把她葬在他爸爸的墓地旁边。站在父母的墓碑前，强子沉默地打开手机，看着里面一张旧照片长久发呆。那是强子很小的时候照的全家福，他爸爸穿着一身军装，留着一个“椰壳头”。强子想起七岁那年，当兵的爸爸不幸牺牲，之后他整天不言不笑。某一天，他妈妈拿着那张照片，指给他看：“我给你剪一个爸爸的发型，以后当你想爸爸了，你就照一下镜子。你爸爸是一个英雄，你也是一个小英雄，就算爸爸不在身边，你也要勇敢活下去。”

强子想起妈妈最后一次给他剪发的情景，老太太的手已经不太灵活了，剪刀拿不稳，不时夹住他的头发，有时还剪到颈上的肉，这些疼痛他一声没嚷。他明白妈妈坚持给他剪发的用意：就算妈妈不在了，你也要继续勇敢活下去。

后来强子每次去剪发都让理发师给他剪个“椰壳头”，甚至连那些坑坑洼洼的地方也保留下来。有时候强子走在街上，有些小青年看到他的头发还会赞上一句：“这大叔的发型真新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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