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巧芝回到家里，脱下高跟鞋，连丝巾都没来得及摘，就直奔电视机。

宋巧芝伸手去摸电视机后盖，热的。

她按压住心中的怒火，轻声走向女儿金小萌的房间。

8岁的金小萌今年二年级，老师今天布置了一个课外拓展作业——需要父母一同协助，采摘树叶，做树叶标本。

金小萌一看见妈妈回来了，非常激动，刚准备跳起来扑到妈妈怀里亲妈妈一口，然后和妈妈手牵手下楼摘树叶。

金小萌从印着hello kitty的椅子上跳了起来，正朝妈妈跑去的时候，黄色的小拖鞋里小脚丫突然顿住了。

因为她看见了妈妈叉着腰，没有像往常那样弯下腰迎她，而是站得直直的，高高的。

一般情况下，这就是妈妈要发火的意思了。

“萌萌，刚才偷偷看电视了？”

“看了一小会儿，妈妈。”金小萌低头看着小脚丫。

“看了多久？”

宋巧芝的视线也被吸引到了金小萌的脚上，套着毛茸茸的白色线袜。宋巧芝想，今天早上不该给她穿这双袜子的，太热了。

“恩，就是看了红果果绿泡泡跳舞的那段。”

金小萌开心地笑:“啦啦啦~”

一边唱一边学红果果绿泡泡跳了起来。

“金小萌！我和你说了多少遍了,我回来之前不许你偷偷看电视！你每天看电视的时间只有8点到8点15这15分钟！”

“可是红果果绿泡泡就跳了几秒钟呀！”

“什么几秒钟！一群人呼呼啦啦地跳，这个跳完那个又蹦出来，至少要跳5分钟，今天罚你不许看电视了！”

宋巧芝不是不叫金小萌玩耍、跳舞，相反，为了金小萌成为全面发展的阳光儿童，周六她给金小萌排了舞蹈班和油画班，一静一动，动静结合。

不过关于看电视这件事，宋巧芝是深恶痛绝的，她是社区护士，每次家长带着孩子来测视力，才6、7岁的小人儿，脑袋还没没视力表高，小鼻梁上就驾着大大的眼镜了。

小朋友测视力的时候眼神怯怯的。

换完镜片，家长垂着头，弓着背结账的时候宋巧芝每次都能听到一声悠长而无声的深深叹息。

所以为了保护金小萌的眼睛，宋巧芝规定金小萌每天只能看15分钟电视，所以一部Disney动画片通常六天才能看完。

昨天刚看了《冰河世纪》的开头。今天没收，估计得花整一周看完。

“妈妈，我想下去玩一会儿。”

金小萌想到了老师布置的做树叶标本的作业，嘟哝着嘴，不敢看妈妈，低着头看着椅子hello kitty的小耳朵。

“金小萌，学习去。”

宋巧芝威严地说。

金小萌小朋友一下不吱声了，转过来，坐在了椅子上，拧开小台灯，打开作业本。心里盘算着什么时候下楼摘树叶，妈妈今天心情不好，看来只能自己去了，那就晚饭的时候说吧。妈妈在吃饭的时候从来不和她生气。

宋巧芝看见金小萌小小的背影，心里突然有点儿不落忍，昨天做作业到十一点钟，想想，这才是个8岁的孩子啊。

宋巧芝俯下身来，用脑袋亲昵地蹭了蹭金小萌耳后软软的头发。

“囡囡晚上想吃什么？妈妈煮给你吃。”

“哇塞，想吃糖醋鱼！”

宋巧芝愉快地系上围裙，突然电话响了。

“啊！是苏老师啊！老师好，老师好！”

是呀，金小萌在做作业呢。

那还不是多亏了老师培养，苏老师真是费心了！“

金小萌在房间听到了她小生命里最不想听到的声音此刻正在客厅里与妈妈揭发一切。

金小萌觉得这颗小心脏要跳出嗓子眼了。

“什么？数学考试了？”

……

“啊，啊，我不是不知道，我知道的，知道的。那，金小萌考多少啊？”

……

“啊，哦，想起来了！是，是55分，对的，她告诉过我了，我给忙忘了。”

……

“是，是，是。我太不上心了。太不称职了。这几天加班太多都没来得及顾上她，苏老师费心了啊！

唉，好的好的，老师再见，谢谢您啊！”

宋巧芝左手挂了电话，右手沾着鱼鳞，朝金小萌的卧室走去。

“金小萌！”

宋巧芝大叫一声，短短三个字喊得雷霆万钧。

“金小萌你现在出息了！数学考试居然都敢不告诉家长！”

“妈咪……”

宋巧芝生气，不光是金小萌考得不好，主要是因为金小萌小小年纪居然学会了隐瞒。

这是金小萌8年来第一次瞒情不报，宋巧芝心里很气，也很慌。虽然金小萌现在年纪还很小，但是她隐隐有一种不知未来漫长岁月里该如何驾驭这个孩子的担忧。

像是一只渐渐长成的漂亮的小马驹，总有一天会离开母亲的怀抱，朝更远更广阔的未来奔去。

而在飞奔之前，小马驹如果还没有足够的技能，没有足够强壮，没有足够成熟，马妈妈会心碎的。

“妈妈，我想告诉你来着，只是这次考得太差了！我不敢说……”

金小萌哭了起来，小朋友一哭，气壮山河的，喘不上来气，听着都让人心疼。

“我怕说了，妈妈就不开心了！妈妈不开心就会长皱纹，长了皱纹妈妈就不漂亮了！”

金小萌的小脸皱成一团，小鼻子小眼睛糊到一起，眼泪鼻涕哗哗的流。

说一个字就喘一口气。

宋巧芝的心软了一下，不过只是软了一下而已。

她知道她必须严肃对待这件事，防微杜渐。

“金小萌啊金小萌，你这样哭是没有用的，你犯错了，就想跑到妈妈这里哭，是起不到任何作用的。

首先，你回家偷偷看电视。”

宋巧芝旧账新账一起算。

“其次，你数学考试成绩下来了都不告诉我，要不是苏老师，我连考试这件事情都不知道！”

苏老师，苏老师！金小萌此刻心里难受极了，苏老师还让她们摘树叶做标本呢，苏老师怎么这么多事啊！

“最后，你居然能考这么差，55分，55分啊金小萌！”

宋巧芝简直是痛心疾首了。

“我每周末带你去上数学辅导班，都白上了吗？”

宋巧知质问，气势汹汹。

“好了，做作业吧！吃完饭给我好好反省！”

宋巧芝去做饭，往常放在厨房门边的小板凳空了。

这是金小萌的专属小板凳。

平常宋巧芝做饭，金小萌忍不住香气就会坐到小板凳上，给宋巧芝读英语或者背古诗。

有很多诗句都是金小萌在这个厨房小板凳上学会的。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是啥意思呀妈妈？”

“就是一片大沙漠，知道不，萌萌，就是去年妈妈带你去新疆见过的那种大沙漠。

大沙漠里飘起了一阵烟，直直的。落日，就是这时候的太阳，你看看窗外，现在就是要落山的太阳，就是落日。”

金小萌往窗外看去。万千落日的余晖堪比绚烂的朝霞。

赭黄和嫣红相称，唱晚的雁群飞过楼顶。

“长长的河边，太阳落了下来。”宋巧芝费劲地解释完。

事实上每次给金小萌翻译完古诗之后，宋巧芝就觉得自己的语文水平着实堪忧。

而这个晚上，金小萌没有来陪宋巧芝做饭。不知道小姑娘在房间里在做什么。

宋巧芝心里有点失落。

是在做作业吗？算了，就算不是在做作业，又怎么样呢？

还是抓紧做饭，让她赶紧吃上晚饭要紧。

香喷喷的糖醋鱼端了上来。

可是整个晚饭时间，宋巧芝和金小萌没有说一句话，要是以前，她们肯定是热烈交谈，金小萌告诉妈妈班里发生的好玩的事。宋巧芝再时不时点评一句，母女俩都笑作一团。

可是今天的晚饭，两人一言不发，这是她们母女间从未有过的情况。宋巧芝心里已经有些慌了，但是她还是不开口，她想看看小姑娘到底能撑多久，小丫头，还能耐了。

饭后金小萌爸爸打来电话，他在国外常驻。

金小萌爸爸问过情况后，哈哈大笑两声。

“你怎么这样啊！还笑得出来，都考了55分了还不告诉家长，胆子太大了！”

“巧芝啊巧芝，你真是气糊涂了，我还以为我姑娘犯多大错了呢！你忘了你小时候数学考试还考过20分么！

考完了甭说告诉家长了，老爹回家了一心慌，直接把卷子有分数的那角儿撕下来，吃到肚子里的是谁啊！”

金小萌爸爸和她一同长大，街坊邻居，青梅竹马。

“数学不好啊，仿你。”金小萌爸爸轻快地总结道。

宋巧芝听得脸一阵白一阵红，撂了电话，想来想去还是朝姑娘的房里走去，

端了盘水果。

结果正巧碰见金小萌往外走，金小萌低着头，小脸上还是满满堆着不开心。

宋巧芝正打算满脸堆笑和金小萌讲话。

突然金小萌说：

“妈妈，我要下楼玩一会，方方在楼下等我呢。”

宋巧芝怔住了，有点愣，这小丫头怎么还有心思玩呢！

不想放她下去，想叫她学习，但又怕太严厉，真的影响了母女关系。

想放她下去，又想这刚生完气也太纵容她了，作业写不完怎么办。

正想着，金小萌已经哒哒哒地跑到楼下去了。

宋巧芝傻傻地跌坐在沙发上，手里还捧着水果盘。

宋巧芝就这么坐在沙发上，等着。

越等越生气，这孩子怎么能这么贪玩呢！

大概过了半小时，金小萌终于回来了。

回家的金小萌，裙子蹭上了土弄脏了，小手也蹭破了，小辫子松松垮垮提溜在肩膀上。

宋巧芝气急败坏，刚准备去捉金小萌洗手。

只看见金小萌突然从背后，缓缓拿出了一个矿泉水瓶，瓶子里装了两只萤火虫。

在瓶子里飞舞，像两盏小灯，晶莹的光芒，渺小又温暖。

“这两只萤火虫，一只是我捉的，一只是方方听我说妈妈生气了，帮我捉的。

妈妈不要生气了好不好，这两只萤火虫送给你，在晚上看，像小灯一样。

妈妈最喜欢萤火虫了。”

妈妈最喜欢萤火虫了？

哦，对。宋巧芝想起了自己卧室里挂着的，是上次陪金小萌上油画班的时候，自己画的画。

正是一副田野上的萤火虫。

在夜幕下，莹莹的闪着光辉。

宋巧芝的眼泪在一刻间落下，她蹲下来，抱住了女儿金小萌，小小的软软的身躯。

宋巧芝想，自己已经有二十多年再见到这么美的萤火虫了，如果不是女儿，她可能永远都不会再看见“记忆中的萤火虫”了。

闻着金小萌身上的强生婴儿的沐浴液味道。宋巧芝想，有什么重要的呢？还有什么重要的呢？

让她去疯吧，去跳吧，去闹吧！

只要快乐，只要健康。

她宋巧芝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寂寞天地间，这样的一个可人儿，是自己亲亲的心肝骨肉。

“宝贝，下次看萤火虫的时候，把妈妈带上，好吗？”

金小萌把小脑袋蒙到宋巧芝的胸前，心满意足地点点头。

母女二人和两只小小的萤火虫在这座繁华的、喧嚣的城市里紧紧拥抱

一个无比漫长的拥抱。

天气冷了，写篇暖的。

以慰远在异乡的游子，父亲，母亲的思亲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