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后一次见到刘剑雄是在医院，他躺在病床上，全身浮肿，双眼紧闭，脸上毫无血色，只有时而间断的呻吟声还在表明是个活人。才26岁，他就被诊断为重度营养不良+心肌肥大+重度萎缩性胃炎，医生说他可能活不到年底。

雄哥一直出于半昏迷状态，我没能跟他说上话，只好把带来的水果（其实他也不能吃）放下，又在床头压了1000元钱，默默地离开了病房，我知道以后可能再也没法跟他说上一句话了。

这一切都要从6年前的那个仙人球说起。

一

那是2011年，我第一次离开深圳去外地读大学，寒假回来，自然是少不了跟好久不见的狐朋狗友一通吃喝玩乐，谁都知道我跟刘剑雄最铁。大年初六那天，我跟刘剑雄去酒吧high了一整宿。第二天早晨8点多，我还在补觉，刘剑雄便早早地打电话叫我起来，说是“有好东西给我看”。我说雄哥，你不困呐。他只是说“你来了就知道了，保证不让你后悔”。

当时刘剑雄住的还是豪宅，我花了好久才过了保安这一关。到了他家，我还是困得眼睛都睁不来，刘剑雄却看上去精神焕发，一点都不像一宿没睡的人，反而从眼神中看出有些亢奋。他把窗帘拉上，然后从床底下取出一个袋子，里面的东西用报纸包了五六层，他小心地一层层打开，里面的东西慢慢显露出来，等报纸全部被打开，我一看——这不就是一个仙人球嘛……

刘剑雄指着仙人球，神秘兮兮对我说：“知道这是啥不？”我说雄哥你这不耍我嘛，傻子都知道是仙人球。

“这可不是普通的仙人球，这个是能让你嗨爆的仙人球！”刘剑雄接着说，“要不是你难得回来一趟，我才舍不得给你弄这个呢”。

这时我才仔细观察这几棵仙人球，确实跟平时见到的不太一样，个儿大，根部肥硕，一株根上往往长着2-3个圆柱状的茎。没什么刺，与其说是仙人球，其实更像是某种怪异的多肉植物。

这时，刘剑雄拿出其中一株来，其他的还用报纸包回原样。他拿到厨房用水洗去泥，拿出一把小刀来，把仙人球的根部切成一块一块的，放在小碗里。

敢情他这是请客啊，我恍然大悟。不过这仙人球也能吃？

 刘剑雄看出我的疑惑，也不解释，直接用牙签挑了几块放到嘴里。接下来的一幕可以说是让我目瞪口呆了。

才放到嘴里的一瞬间，他的表情就变得十分痛苦，脸上肌肉痉挛着像是吃了一碗芥辣，他努力克服痛苦囫囵吞枣地咀嚼几下就吞了下去。伴随着“唉……”的一声长叹才算吃完，简直跟演戏一样。

然而吃只是个开始，刘剑雄吃完之后的表现才让我震惊。他的脸变得通红，眼球外凸像是要喷出火来，过了不一会儿便已经站不稳，脚步有点踉跄得像是醉了酒，可说话还算清楚，他笑了笑，“军仔，你也来一块，爽爆了”。然后突然间，他就手舞足蹈起来，扯着嗓子唱《死了都要爱》，唱完之后又拉着我的袖子跟我说：看，天上有飞机……突然，刘剑雄似乎是突然发现我还没有吃，拿起一块仙人球硬塞到我嘴里……

二

我终于理解了为什么刘剑雄会表情痛苦了，这玩意儿又涩又辣，像是芥末和大蒜的混合体，一放到嘴里就烧得嘴皮子疼，我几乎没敢嚼就直接咽下去，感觉像吞了一团火，从口腔到食道再到胃，它移动到哪里我都能明显地感觉到。

渐渐地，我眼前光线的色彩变得层次丰富，尤其是暖色调，黄色的衣柜幻化成晃动的彩虹，整个走廊墙面开始扭曲，人拖着长长的影子延迟，所有的物品我都认识，所有的东西我都叫不上来名。我躺到床上，发现天花板上有一只巨型蜘蛛网，我伸手去抓，却什么也抓不到。空气变得醉人，就连声音也变得暧昧。这时雄哥已经从《青藏高原》唱到了《洋葱》再到《泡沫》，我不知道怎么回事，竟然突然也有了唱歌的冲动，跟着刘剑雄唱了起来。

我想睡觉但是睡不着，四肢已经疲倦麻痹了，精神上的兴奋却才开始，我看见自己变成一个彩色的小球，在一个封闭的空间一跳一跳的，空间的四面都是镜子，看起来有无数小球，忽然空间开始变换，从3维裂变成4维，又从4维变成5维……（谁说人脑想象不出超过3维的空间，至少那一瞬间我就能），镜子越来越多，小球也越来越多，我呼吸加快，整个脑子被色彩缤纷的小球填满。

不知过了多久，我终于失去了意识，渐渐睡去，再次睁开眼的时候，已经躺在了床上，头疼得要炸裂，一看时间，已经是第二天凌晨三点。因为这块仙人掌，我整整迷糊了18个小时。

“你醒啦”屋外传来熟悉的声音，是刘剑雄的。原来他比我早醒，把我扶到了床上。

“你吃得比我多这么多，怎么反倒是你先醒？”我揉了揉眼问。

刘剑雄笑嘻嘻的走到我身边，显然已经完全清醒，他的声音里充斥着过来人对新人的蔑视，“嗨，头会吃都这么回事儿，过阵子就会只感到爽啦。我昨晚6点就醒了。”

“怎么样，感觉是不是爽爆了？够兄弟不，这趟没白来吧？”刘剑雄哈哈大笑，笑得那张肥脸上油腻腻的肉一颤一颤的，眼睛被肉挤成了一条缝。

我一言不发，只感到一阵恶心，等我稍微恢复了点，我就逃也似的飞快离开他家。

三

回到家，到底还是读了那么一些书发挥了作用，我上网搜索了这种奇怪的仙人球，我越看越害怕，边搜索边冷汗淋淋得往下落。初八那天，刘剑雄再次让我去他家“品尝”，我称病没去。初九一大早，我就踏上了前往北方学校的飞机。我不敢再做停留。

说是不敢，不是因为害怕刘剑雄，他不敢来硬的。我是怕自己。那时，我已经隐隐感觉到了不安，那些晃动的彩虹、那些影子镜子和声音，正越来越多得出现在我的脑海。它们像魔鬼一样朝我招手。

而我用尽各种办法对抗魔鬼，初春的北方非常寒冷，大学里几乎没什么人，我绕着操场跑步，一圈又一圈，直到精疲力竭再也跑不动为止。然后一遍又一遍地用冷水洗澡，冷水让我的身体几乎冻僵，却扑不灭心中的那团火。那几天我每晚都彻夜难眠。

那是难忘的一个学期，同学们都说我仿佛变了一个人，我运动、冥想、读书，终于以生了两场大病的代价不再想起那块神秘的仙人球。

暑假，我回到深圳，半年过去了，我以为我真的可以忘记过年期间的那次经历，可我错了，一看到那熟悉的街、熟悉的楼，那些五光十色的光点还是禁不住往我脑子里跳。

我一直在担心的刘剑雄的骚扰并没有发生，反倒从没见过他。发小们都说从六月起就很少见到他。直到有一次，我在网上无意中看到他的照片。

那是一条简短的新闻：

“深圳皇岗海关连续查获2宗携带‘无刺仙人掌’乌羽玉入境案件。据深圳海关通报，多肉植物乌羽玉含有致幻生物碱，可令人产生幻觉、精神混乱，甚至威胁生命。”

这里找不到当时的照片了，在那张照片上嫌疑人面对镜头，手指指着走私品，尽管面部被打上了马赛克，可我还是一眼认出了刘剑雄。我怎么也不相信这家伙竟缺钱到搞起了走私。

刘剑雄家算得上是如假包换的深圳土豪。当深圳还是个小渔村的时候，他家在深圳有地；当深圳刚刚被划为特区，大家还不知道何谓“商品房”时，他家在深圳买房；当08年金融危机深圳房价暴跌时，他家还在买房。凭着一整栋城中村农民房和其他七八处房产，就算不工作，刘剑雄这辈子都足以衣食无忧。

四

一起吃饭的时候，发小们似乎不太愿意提起刘剑雄，我一再追问之下，才有人跟我说“进去了”。这时我才知道，小小的仙人球看似普通，却价值不菲，当刘剑雄彻底上瘾后，他原本异常丰厚的零花钱已经难以让他买到越来越多的仙人球。他尝试着跟父母要钱，早已警觉的父母说什么也不愿给他。没有钱又想吃仙人球，那些狡猾的老板就让他去关口当起“水客”，专门走私仙人球，每次可以赚两三百元的“代工费”，就这样过起了“以贩养吸”的生活。

那个暑假过得十分平淡，刘剑雄没有找过我一次，后来我回学校开学，连在QQ上也没找我聊过，我都快忘记这个人了。

再次有他的消息就到了11月，我的手机响了起来，是他发的QQ，没有寒暄、没有问候，一上来就是“军仔借我点钱呗”。

“要多少？”

“1万块，行吗？”

我能想象刘剑雄在打出“行吗”两个字时的颤抖犹疑，他以前完全不是这样的人，他是不学无术，但说到出手豪爽讲义气没人比得过他，只有别人跟他借钱，从来没听过他借钱。

“最近交实习费，我也没多少钱”，我闭上了眼睛，知道他根本不可能还，不过还是给他转了3000元。然后我点了拉黑按钮，停顿了好几秒，又点了“取消”，我给他发了个“戒了吧，你多保重”。

从此之后，有关刘剑雄的消息就没有一个是好的，到了快放假，有发小跟我说，他“进去了”。因为多次走私被海关查获，刘剑雄被判了4个月拘役。这也让我一个寒假没见过他。

五

每次听到有关刘剑雄的坏消息，我一方面是为刘剑雄感到可惜，另一方面也感到十分后怕。现在想来，如果不是我提前回学校，如果当时我耳朵根子稍微再软一点，吃了第二回，现在那些坏消息可能同样也发生在我身上。差一步就踏进万劫不复的深渊，我感到不寒而栗。然而这么个害人的玩意儿，竟然在中文网上只有很少的资料，而且很少有提到它的危害。我一边看英文资料一遍翻译才算对这种仙人球有了点儿了解。

银冠玉，仙人掌科乌羽玉属植物，原产于北美洲西部，里面含有名为墨斯卡灵的生物碱。名字很拗口，但实际上跟摇头丸的成分有些类似，服用之后会脉搏加快，血压上升，体温升高，会使情绪、感知出现非常大的改变，服用者可出现急性精神错乱、冲动性行为等，多次服用还有显著的成瘾性。除了神经毒性，它所含的碱性成分对消化系统还有很大的刺激。

这东西原本只流行于美国，在国内没多少人知道，从法律上暂时还没归为毒品，不过在我看来危害一点也不亚于毒品。只可惜刘剑雄住在深圳口岸附近，第一批接触这些东西，又不知道伤害，所以才走上了上瘾的道路。

这中间我又断断续续地听到有关刘剑雄的消息，有两次是被抓，他除了吃致幻仙人掌之外还吃上了致幻蘑菇，他母亲被气得吃安眠药自杀，费很大力气才抢救过来，再有就是他家每隔一段时间就传出要卖房的消息。有朋友见过他的，都说瘦得皮包骨头，脸色乌青，跟过去的样子判若两人。

2015年，我参加工作了，听说他进了医院，于是就有了文章开头的一幕，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2016年开年，我看到他院子里来了和尚道士，咿咿呀呀地唱，扎了很多纸人。他的葬礼办得很低调，据说除了至亲，别的一个都没请。

直到现在，我连普通的多肉、仙人掌之类的都不敢养，因为看到这些，我就想起刘剑雄。

去年，有个同事问我家那边靠近口岸，能不能有路子弄到点仙人球，我一听就知道怎么回事，从来好脾气的我当场发飙，把他骂了个狗血喷头。事后，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失去了控制，我看着那个同事，隐约间仿佛看到了刘剑雄，我真想骂醒他，可惜真正的刘剑雄已经永远醒不来了。

愿天堂没有致幻仙人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