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冷暖人生
5.开始
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
王杲伏法，阿台逃脱，阿台凭借王杲的名号聚拢旧部，经过几年的打拼又成为女真各部族中新进崛起的一股势力。
阿台走进了大家的视野，这个大家自然也包括明朝方面。
其实想不走进也难，因为阿台已经趴在了明朝脸上，所谓有其父必有其子，也所谓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更所谓，多次进犯袭扰明朝边境；纠集与明朝不对付的势力大家一起干。
而此时正处于哈达部首领王台去世，女真各部属于群龙无首阶段，哈达内部内斗不止，外部作为女真第二大部族的叶赫蠢蠢欲动，本就不安生的辽东就如一锅突然被加了大把柴火的锅，再次沸腾起来。
女真的混乱引起了北边蒙古的关注，本着浑水摸鱼有枣没枣打三竿的“抢劫乐观主义精神”，蒙古各部也是齐动员，其中最下力气的就是泰宁部的速巴亥，动不动就是数千骑兵，万历六年最多时候一次就率领了三万骑兵；其他各部也不含糊，你几千我上万，凑份子似的凑出几万骑兵也是洒洒水。
有这些阿台这根小草自然就暂时被抛之脑后。
1583年，阿台阿海两部劫掠至浑河。（抵沈阳城南浑河，大掠去）
浑河，位于沈阳城东南，而沈阳城属于辽东统治核心辽阳城的卫城；38年后的这里将爆发一场后金与明朝两方交战以来最惨烈的战争。
换句话说，阿台在明朝的眼皮子底下耀武扬威一番。
不巧的是以上问题在这些年中都由一个人解决了，换句话说这时候的明朝是要人有人要枪有枪要时间有时间，可谓天时地利人和都在，就差送上门的了。
明朝当即决定出兵，兵峰直指阿台的老窝——古勒寨。（今新宾满族自治县上夹河镇古楼村至胜利村一带）
别看地方不怎样，可地势却很好，简单来说就是易守难攻，具体来说就是寨子居高临下四面有三面是陡峭的悬崖，就剩一面可以出入。（寨陡峻，三面壁立）
对于古勒寨，明军并不陌生，因为早在1574年也就是万历二年，他们曾经来到这里清剿王杲，战果很辉煌，仅斩首就有一千余级，古勒寨也被荡平。
对于明军阿台自然也不陌生，作为当时亲历者的他深知明军的作战手段，在古勒寨的重建上下了大功夫，应对骑兵冲锋的沟堑又深又宽，寨子的防御也相应得以增加。
起初明军的进攻很不顺利，之后明军的进攻还是不顺利，重整旗鼓后的进攻还是不顺利，有数次阿台甚至率人发起反冲锋，向正在进攻的明军发起进攻，猝不及防的明军伤亡不小。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几次冲锋没打下来，明军的士气受到了打击，明军决定转变策略，硬的不行来软的，武的不行来文的：
劝降。
苏克萨浒部图伦城城主尼堪外兰被委派完成这一任务，在尼堪外兰的劝说下寨里人打开了寨门，久攻不克的古勒寨就这样被攻克了。
这是事情的基本过程，但其中缺少了一个关键的环节，一个涉及到努尔哈赤影响到之后中国历史的环节，这个环节本身的重要性及意义超过古勒寨之战千百万倍：
觉昌安和塔克世双双死于古勒山一战中。
具体来说是死于明军的误杀。
觉昌安和塔克世的死成为努尔哈赤之后起兵反明的檄文《七大恨》中首当其冲同时也是最重要最关键的一条。
正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觉昌安塔克世之死即清人所谓“二祖遇难”为努尔哈赤起兵反明提供了合情合理合适的理由，为努尔哈赤起兵冠上了正义的帽子和为父报仇的道德感召，全然符合儒家推崇的孝，为起兵提供了道义的正当性甚至带有法理的正当性。
意大利史学家克罗齐有一句经典的历史论断：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胡适更曾言“历史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觉昌安和塔克世的死是否如清人所说那样简单，是否没有疑点？
答案是否定的，不仅有，还“疑影重重”。
按照《清史稿太祖本纪》的说法，因为阿台是塔克世的大舅子，努尔哈赤的舅舅，他的妻子是觉昌安长子礼敦的女儿，也就是觉昌安的侄女努尔哈赤的堂姐。
对觉昌安而言，儿子的大舅子成了自己的孙女婿；对塔克世而言，大舅子娶了侄女；对努尔哈赤而言，舅舅娶了堂姐，舅舅成了姐夫。
这个关系有点乱。
不过觉昌安和塔克世此刻压根顾不上这些，听说古勒寨被包围的消息，二人心急如焚，担心孙女和侄女的安全，策马赶赴古勒寨。（景祖挈子若孙往视）
进入古勒寨任凭二人唾液横飞苦口婆心也未说动阿台，尼堪外兰村长在城外一吆喝，古勒寨投降，明军一拥而入，在战乱中觉昌安塔克世二人死于意外。
（明兵入歼之，二祖皆及于难）
这是说法一，也是最普遍最常见的说法，是对于觉昌安塔克世之死的一般性的共识认识。
说法二，来自《清太祖武皇帝实录》，出发点和《清史稿》一样都是觉昌安担心孙女安危，过程却出现了不同，《武皇帝实录》记载是两人来到古勒寨，看到战斗正激烈，觉昌安特别担心孙女，所以先让塔克世在外等候，自己一人先进入古勒寨。
（见大兵攻城甚急，遂令塔石候于城外，独身进城）
按照这样，寨破应该也就觉昌安一人死，塔克世在外面站的没有问题。
因为事情又发生了变化。
塔克世在外面左等也不见老父亲出来右等也不见老父亲出来，心里也很着急，一着急他也进去了。（候良久，亦进城探视）
然后古勒寨沦陷，在尼堪外兰的唆使下二人被明军杀害。（及城陷，被尼康外郎唆使大明兵并杀觉常刚父子）
除此之外还有出自《清太祖高皇帝实录》，文字有所修饰与《武皇帝实录》并无较大出入，故不单独列出。
古勒寨的地形前面已经介绍，进出只有一条道，排除觉昌安塔克世父子攀爬陡峭悬崖挑战极限或有一双“隐形的翅膀”，从正面走是他们入城的主要而且是唯一的方式。
明军把古勒山包围如铁桶一般，不经过明军而悄悄潜入是毫无可能的。
而《实录》中又记载二人进城是在“见大兵攻城甚急”的情况下，这种画蛇添足的记载更是帮了倒忙深怕别人不去起疑，这更加说明了觉昌安塔克世无法以正常的方式进入古勒寨。
冒着枪林弹雨，顶着箭矢如雨，耳畔时不时传来箭矢穿破空气发出的刺耳声音，山下明军的火炮一发发打着，山下的石头一颗颗往下砸着，身边还有无数明军的冲锋，在这样的情况下二人还得穿过让明军骑兵都头疼的沟堑，来一场与死神与时间的赛跑，最后来到城下进入城内？
毫无疑问，这是违背常理和科学的，就是《第一滴血》《英雄本色》也没这么编的。
过程充满了疑点，就连目标也并不可靠，“爱孙心切”这个理由乍一看充满了亲情，可只需一思考就可以发现其中的矛盾点。
为了众多孙女中的一个？为了政治联姻的产物？为了并非自己骨肉的侄女？冒着必死的风险闯过重重生死线来到战场？在那样一个环境，在那样一个男尊女卑的时代，再加上政治联姻的无情，还是在人家父亲本人都没来的情况下。
觉昌安塔克世的高大形象树立起来，可惜不用风吹就足以刮倒，禁不起半点推敲。
王杲是敌人，作为王杲儿子的阿台自然也算不上亲人，这不是个人问题而是利益问题，这是建州左卫和建州右卫的问题，是谁统一谁的问题，王杲已死不能再看着阿台继续做大成为王杲第二，而加上明军“天兵大剿”这样的天赐良机，处于弱势的建州左卫只得以借助明朝这样的外部势力解决建州右卫问题，退而谋求自保，进而统一建州，一箭双雕一石二鸟，在稳定中求发展。
明朝方面的记载证明了这点，《明神宗实录》“奴之祖父教场、塔石，昔成梁用为乡导，并掩杀于阿台城下”。
作为代表官方且高度权威的实录体，是很说明问题的。
茅瑞征的《东夷考略》，王在晋《三朝辽事录》等明人记载大致都是以觉昌安塔克世为明军向导死于战火之中的。
而这些书在后来的清代是属于禁书的。
蓟辽总督蹇达，辽东巡抚张学颜、赵辑，辽东总兵李成梁等辽东军政大员也在给朝廷奏折中提到过努尔哈赤祖上对国有功，更加坐实觉昌安塔克世所扮演的角色。
这样来说就可以说清上述疑点，觉昌安父子为了消灭阿台或主动请缨或被明军要求作为向导赶赴古勒寨，在战事不利的情况下被派往城内劝降，一切都合乎逻辑。
就在觉昌安塔克世费尽口舌口齿生烟之时，也可能已经被阿台囚禁，城外的明军失去了耐心，这就有了图伦城主尼堪外兰作为候补队员登场劝降。
比起觉昌安塔克世惺惺作态的“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尼堪外兰只冲着城上喊了一句话：
“天朝大兵既然来了，就没有放过你们班师回朝的道理！你们看看你们有多少人？你们再看看城外的明军有多少？你们能守得了一时还能一直守下去吗？想要彻底解决问题办法只有一个，那就是杀了阿台。李太师让我转告给大家，如果谁能杀了阿台，这个人就是新的城主！”
（天朝大兵既来，岂有释汝班师之理，汝等不如杀阿太归顺，太师有令，若能杀阿太者，即令为此城之主）
道理，形势，利益，尼堪外兰都摆在了桌面上，再加上尼堪外兰身为女真人的身份说话更有信服力，城上的众人扭头就把阿台剁成了肉馅，直接就能吃饺子的那种精陷。
然后古勒寨内众人放下武器，老少全部出城投降，而等待他们的并非如许诺的那般美好，不仅如此，还是最差的。
如狼似虎的明军蜂拥而上，手中的武器随意的落在这些女真人的身上，他们早已接到了命令，哪里有什么纳降，有的只是军功，有的只是荣华富贵，而达成这一切的手段只有一个就是这些“敌人”的头颅。
古勒寨一战，明军共消灭所谓敌人实则多为平民的老弱妇孺共计两千三百多人，凭借此战加官进爵，走向人生巅峰。
而在这种乱战中觉昌安和塔克世的生死就成了一笔糊涂账，是死于古勒寨投降之前，死于愤怒的阿台刀下，还是死于阿台部下刀下，亦或者死于投降后明朝士兵无差别的屠杀之下？反正等努尔哈赤看到父亲和爷爷时，两位已经凉了许久。
作为“被告”的明朝方面在塔克世觉昌安之死的问题上态度暧昧，前面几本书的相关记载都为含糊不清的“死于战火”，最多加上“为我向导”四字，但并没有出现死于阿台刀下的相关记载，基本算一种变相的默认。
而事后对于努尔哈赤的补偿，允许努尔哈赤袭职建州左卫指挥使等，此举是对努尔哈赤的补偿，从而可以确定觉昌安塔克世死于明兵的误杀中，起码有着必然的因果联系。
但对努尔哈赤而言，此刻这一切都不重要，望着父亲爷爷冰凉的尸体，他悲痛万分。
把这件事放在具体环境下，有利于我们更好的了解此刻努尔哈赤的悲痛。
结合某些非官方史料的说法，在觉昌安塔克世赶赴古勒寨不久前，二人把“失联”五年已是二十四岁的努尔哈赤接回家中，前因后果娓娓道来，爷孙三人抱头痛哭尽释前嫌，努尔哈赤被塔克世确定为继承人，随后觉昌安塔克世扬长而去，望着背影努尔哈赤的人生中第二次感到了家的温暖。
可谁知这一去竟成诀别。
从天堂掉到地狱，这就是努尔哈赤此刻的内心写照。
擦干了泪水，强忍住悲痛，努尔哈赤要讨个说法了。
“我爷爷父亲没有罪过为什么要被杀害？”（祖父无罪何故杀之？）
明朝官员答道：“你爷爷父亲确实是属于误杀。”
与此同时转达了努尔哈赤承袭建州左卫指挥使，给予敕书三十道马三十匹的的通知。
按照官员的意思，事情到这里也就算完了，可对努尔哈赤而言还没有。
“杀害我祖父的主要责任在于尼堪外兰的唆使，只要把此人交给我，我才能甘心。”
这句话，激起了明朝官员的愤怒，一个小小的蛮夷蒙受天朝大恩不知感恩却还敢提出条件，真是岂有此理。
传统儒家的夷夏之辨是一，官员的愤怒主要是来自其二的现实原因。
“经过上面讨论决定，要帮助尼堪外兰在甲板这个地方修筑新城，让尼堪外兰作为你们建州女真的首领。”（吾誓助尼康外郎筑城于甲板，令为尔满洲国主。）
这句由19字组成的简单句子，有很多朝代很多人读不懂，比如王杲、比如阿台、比如觉昌安塔克世，再比如那些历史上在统一的历史车轮前追求划江而治关起门来过小日子，割地赔款上表称臣的统治者们。
但努尔哈赤懂了：
在强者面前，弱者是没有资格谈条件的。
很多时候，连“谈”都是奢望。
下班了，在回家的路上，无论是地铁还是公交，让自己的细胞放松下来。没有什么是过不去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