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十岁左右的时候，邻居和亲戚经常玩笑般地问我们兄妹三人吃什么长大的，我们总是认真地答道，“我是吃红苕长大的”“我是吃洋芋长大的”“我是吃白米饭长大的”，有时一天会被问到好几次，或我们经过邻居干活的地，或邻居经过我们干活的地，或在路上偶然碰到，或逢时过节亲友间串门。也许在现今的人看来，这样的问题带点辱没的意思，这样的回答流露出一种寒酸，那时的情况却全非如此，问的人和答的人，包括在旁的父母都是欣喜的，他们往往还会说自己的小孩吃什么长大的，无非也是红苕、洋芋或包谷，有的甚至连野菜都谈不上充裕，如果出生得早些。事实上父辈对饥荒有过亲历，他们的部分兄弟姊妹幼时因缺衣少食而夭折的近半，祖辈就更不用提了，在他们的年代吃自己的小孩都不算稀奇，人类行径中还有什么比这更违背自己意愿的呢。因此我们自小有东西吃，不必饿着肚子挨到大，是一件多么令人欣喜、值得反复提说的事啊！
红苕，也就是红薯或番薯，在印江人的餐桌上，可谓最佳配角，它既不像米饭那样被当作第一主食用来招待客人，也不像菜或辣椒那样不可或缺，却在平日三餐填饱一家数口的肚子方面功不可没。在杂交水稻、农药和化肥还未并施的岁月里，能餐餐吃上白米饭的家庭非常少有，一般情况都会在饭底垫一层厚度为米饭厚度两倍左右的洋芋或红苕，零五年之后这层昭示着贫穷的粗粮才逐渐变薄，以至想吃洋芋或红苕时才往米饭里加。因此不管你是讨厌还是喜欢，每顿饭都绕不开它俩儿，除非遇到浓重的节日，或做客、吃席，再不然就是自己生日那天。
上次小盼问母亲，小时候我怎么过的生日，她说，“煮个鸡蛋或者给他碗白米饭”。“或者”，不是“并且”，蕴含的东西品味起来该是辛酸的。简单是简单了点，但在物质并不丰富的时候，能用有限的东西凸显出一个人受到特别对待，也定会感到一番真情在了。
在米饭的衬托下，大部分小孩都是讨厌洋芋和红苕的，只是一个人经年累月地吃下去，你会发现自己会偏向于喜欢其中的一样。到那个时候，你渐渐觉得吃饭也有令人愉快的地方。不记得是到了几岁，我发现自己喜欢吃红苕，因为所有常吃的东西中，只有它是甜的，虽不是很甜，却能回味一种清爽。尤其喜欢饭后来一碗米汤拌红苕泥，先弄几块熟透的红苕在碗里，用调羹压成泥，再舀些温热的不含饭粒的米汤拌均，米汤要没过红苕泥。再用调羹，对，一定要用调羹，用筷子便少了乐趣和优雅，拖泥带汤地打嘴里细嚼慢咽。红苕泥的绵软与清甜和着米汤的香很是让人享受，下咽时喉咙感到丝丝顺滑便直想再来一口。照现在的饮食习惯，还真可以算它为一道饭后原生态甜点呢。此外，红苕焢（方言音同孔）饭后的锅巴汤也是我的最爱。等米饭和红苕都已铲完，锅里剩下一层薄薄的红苕锅巴，用铲把锅巴铲开，贴锅那面发出诱人的黄色，有时还有一滴一滴棕褐色的红苕糖，这时加进几勺米汤，稍微煮煮，吃起来浓香甜腻，哪舍得给狗吃（农家养狗，一般给它吃锅巴汤）。若是焢饭时还在红苕里混入了南瓜块，甜度便更为饱和，再加上瓜香，纵有两倍的味蕾来感受，恐怕也是应接不暇。
此外我们这个完美的配角还会以更加迷人的姿态出现，那就是入冬后令所有小孩对它爱不释口的披上“白纱”的红苕丝丝（番薯干）。红苕丝丝还有个近乎爱尔兰人的“马铃薯指一指”般浪漫的名字：鸡脚杆儿（我们叫腿为脚杆，手臂为手杆，外甥女由她外婆带大，因此影响了她对于现实世界的很多概念的建立，所以也跟着我们叫，有回她跑到我跟前，指着我的手臂说，“舅舅的手杆”，她舅妈纠正道，“是手臂，不是手杆”，她很有把握地重复着说，“不是，是手杆……”，以此反驳她舅妈的“错误”，鸡脚杆也就是鸡脚了，加个“儿”字颇亲切，实则反应的是小时候我们对吃肉的热望：吃红苕丝丝就当是啃鸡脚呢）。红苕是入秋后收的，大量红苕存放在地窖，帮助农人和家猪跨越整个冬天和早春，最后所剩不过百余斤，都是能保存下来的最优秀的个头，将作为苕种铺圃里育苗。秋后的一段日子虽早晚爽朗很多，中午的太阳仍旧艳意不减，这正是农人晾晒食物的好时机。中年人忙着收获，老人则在家为诸多作物的存仓准备，闲暇之余便会给孙子们做些红苕丝丝。选上几框发甜的红苕一一去皮入锅煮到半熟，捞起控干水分，然后切厚片晾晒一两天，待红苕片收水内缩，再改刀成粗条，继续晒干即成红苕丝丝。不过立马吃会觉得其口感和味道都较为平庸，得装袋放仓里冷落个它一两个月，里面的糖霜渐渐析出，富集在表面形成层薄薄的“白纱”，那才是那些冬日里最甜蜜动人的回忆。小学时大家都没吃早餐的习惯，不过往口袋里装些红苕丝丝。课间几个要好的小伙伴围在一起，拿出来互相分享，看谁的白霜最密集，嚼在嘴里最韧糯有致。有时想吃点香的，便把红苕丝丝放烘笼的炭灰里焐上几分钟，吃起来又是另一番滋味了。
用红苕制作的美味还有一记是我至今偶尔会怀念的，那就是红苕粑粑。也是在秋天，把红苕去皮洗净，直接剁成碎丁晒干成苕沙儿，最好也是容它清静些日子，等里面的糖分析出些，然后舂粉做成粑，烙熟再吃，同样醇香清甜。
既然我们这位配角的演绎如此完美，给枯燥的农事生活增添了那么多的滋味，我们不防看看它的成长历程吧。苕种一个挨一个地铺在长方形的苗圃里，然后在上面覆上一层稍厚的泥，浇些水，过上十天半月便长出小秧子了。再过十天半月，整个苗圃便变得郁郁葱葱，苕秧聚在那里形成一个青翠的方阵。农人拿着剪刀把它剪成二十多厘米一段，再扦插土里，一阵风雨后它已扎根地下，摇曳着几片叶子，活灵活现。因为是第一批种下的，所以叫早苕。当第一批扦插起来的红苕藤长长后，还可以继续剪段扦插，尽管已到初夏，农人仍会把红苕秧作为迟苕大量种下，为人和猪过冬预备充足的食物。红苕很少独占一片土地，而是常常谦卑地被套种在玉米地里，吸收从玉米叶的缝隙透下的光，不多久就蔓延开来，它铺展的藤叶遮盖了整片土地，让杂草因再无阳光可利用而郁郁残生，可谓完败除草剂的使用。
红苕藤在夏季是猪的主食，农人煮面偶尔也摘几片叶子扔锅里压压白，使一碗面不那么单调。入秋后则把大量的红苕藤收割回家，部分晾干，部分砍段腌泡在潲缸里，作为冬天的猪食。红苕藤割开后的土地显得凋零，只是一锄锄地把红苕块根从地里挖起才见到那份埋藏地下的喜悦。几个小孩用双手拂去残留在红苕表皮的泥土，农人把它一筐筐装起来挑回家里，还怕以后还有挨饿的日子吗！
THE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