切尔西旅店NO.2(7)

《切尔西旅店NO.2》作者:郑卿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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切尔西旅店NO.2(6)

切尔西旅店NO.2(第七章)

台风总是在夏日接近尾声时造访。太平洋海面上季节性气流形成的强台风正以每小时三十公里的速度向这座城市移动,预计到达时间为午夜。现在是晚上七点,离气象局公布的登录时间还有好几个小时。虽然眼下台风并没真正登录,但是巨大的暴雨作为前奏已经劈头盖脑地肆虐着一切,整座城市就像一件被水浸透的衣服,找不出一块幸免于难的地方。

此刻我正在酒吧的柜台里扫视空荡荡的大厅,知道台风要来,所以今天就没开业。从下午开始我和岛以及几个雇员把酒吧内的桌椅等零碎物品抬到地势较高的地点,最后检查一遍是否还存在疏漏。

台风携带大量的雨水常常让城市的排水系统彻底崩溃,每隔几年,城市的街道就会让洪水彻底淹没一次,地势较矮的房子和地下室将被下水道来不及排泄的水流填满,平日车流不断的马路随之变成汪洋一片。偶尔还能见到政府的搜救艇伴随着马达的轰鸣声划破深深的寂静,从原本是马路的水面飞驰而过,身后留下一道荡漾的波纹,看起来就像是飞机在高空中留下的白色尾迹。到了这时,你一定会庆幸自己住的楼房够高够结实,有经验的人还会提前贮备必要的水和干粮,当然你家如果备了几个煤气罐和无需冷藏的食材倒是可以照样过日子。

虽然台风气势汹汹地扫烂一切,但总归是暂时的,谁都不曾怀疑世界会恢复原样,用不了几天,两天或者三天,洪水褪去,街道再度浮出水面,堆满破烂,即使它看起来像经历了几个世纪的沧桑。只是有的人还得多花点时间来消化失去亲人和财产的不幸,那就没有一个标准的时间了,每个人在另一个人的心里留下的刻度都不一样,不过又能怎样,无法解决的问题只能交给时间。

我将最后一把椅子倒扣在桌面上,掏出一支烟,准备点燃,此时她正好走进酒吧大门。岛因有事已先离开,雨开始下大,几个服务生也让我打发回去。她穿一件深棕色的皮质连衣裙,左肩挎一个黑色BALLY皮包,右手持一把深蓝色长柄雨伞,伞不带任何装饰性图案。她像周末午后逛一家感兴趣的路边小店般走进来,微卷的黑色长发自然垂落,露出一张精致的小脸。与脸蛋形成对比的是她那深邃的眼睛,那双眼睛望着空荡荡的大厅,然后转到我身上,她的眼神似乎多少比人头攒动的时候怀有暖意。有一瞬间我竟以为她在向我需索什么,不过我很快就说服自己打消这个念头。虽然如此,这也着实让我惊讶,她内心的任何起伏从来不会在脸上表露,每次出现即使不苟言笑就足以引起身边空气的微妙震颤。

总之我无法从其面目表情猜测她心中的真实意图,这使得面对她的时候要更加保持理智,否则会有不慎滑入深谷的危险。

她每次来都像岛说的无法预期,一周的任何一天她都可能出现,一整周都不露面的时候也有。每次演唱她都十分忘我,像是沉醉其中的精灵,唱什么曲目都由她自己决定,基本以爵士乐为主,偶尔也会突然袭击似的来一曲热辣的摇滚。她的嗓音极具张力,既可以把爵士乐唱得撩人魂魄,也可以瞬间爆发出冲击人心灵的力量。

她演唱的时候同周围的人没有任何交流,除了交待下面的曲目让人准备好伴奏外,她就开始完全投入到自我营造的世界。她周遭的世界仿佛竖起了透明的高墙,有这堵墙的存在就没有彼此融入的可能性,墙外的人只能看墙内的人忘情演绎。

“缺少沟通和互动啊,演唱爵士乐怎么能少了和观众间的交流呢?”

其他酒吧老板也许会这么认为,把她当成傲慢的会唱歌的花瓶,可岛不这么看,他的价值观不同。唯此,她很适合来这里,不管她会带给我们怎样的效益,我们觉得有必要保留某一种可能性。

每当她决定结束一天的活动,就会来柜台喝一杯威士忌或者鸡尾酒,默默抽完一根烟后起身离去。我们几乎没有交谈过。

但是在今天这种天气出现,我多少还是有些惊讶。

“恐怕除了我以外没有别的观众了。”我说。

无所谓。她的嘴唇动了一下仿佛在这么说,不过我也不能准确把握,毕竟没有声音传导过来。她把雨伞放在门口,黑色的手提包随手放在吧台上。

我找出麦克风,开启音箱,找出她要的伴奏。她和平时一样,观众人多还是人少都无关紧要。反正她只唱给自己听。

她模仿了一会儿p.j.harvey。唱罢,她关闭麦克风的开关,心满意足地走向吧台,找出一把椅子和我隔桌对坐。我给她倒了一杯波本,顺便给自己也斟了一杯。她掏出烟给自己点上,拿起杯子呷一口不加冰的威士忌。

“你为什么总是喜欢坐在柜台里面?”她说道。

“你为什么总喜欢唱歌给自己听?”

“不知道,”她抿嘴一笑,“说不上来什么理由。”

“跟你一样,”我说,“反正也说不上什么特别的理由。”

“仿佛那就是为你准备的位置,我说的没错吧。”

“这个位置让我安心,看事物的角度刚好符合我的预期。”

“这样一来你就不用担心自己会介入周围的世界。”

“是不是呢?”我说,“也许吧。”

“有意思,你这种人肯定只会做自己擅长的事。”

我思考了一下什么是我擅长的事,想象起来颇有难度。至今我倒是从没发现自己特别适合干什么,当然也没有特别想干的事,所以也没较起真来痛痛快快干过什么。我的人生只不过是一个一个解决眼前突然冒出的问题才得以前进的人生,毫无规划,实在太过于风平浪静。好比一个兢兢业业的清洁工,哪里有脏东西出现就把扫帚当做骑士的利剑指向哪里,每天周而复始,不断归零的人生。我想起岛,岛不同,做事计划性强,只要他下决心没有做不到的事,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气质会让人不由自主地这么认为。归根结底,我不知道自己擅长什么。

“今天的天气本来就够让人沉重的了,还是说点轻松的话题好。”

她嗤嗤地笑。“你的人生会踏上正轨的。”她用仿佛预言家般的口吻说道。

我们默默听了一会儿大雨拍打窗玻璃的声响,一股微妙的情绪从我身体里产生,如果天气不这么糟糕,我倒是愿意任这间屋子里的时间一直流淌。只是风的声音越来越大,你没法忽视包含其中的咆哮,就像有个醉汉突然走进你的视野,坐在你对面,撕裂你要的安静。

“台风快来了。”我说,再不走恐怕不妙。

她点点头,收拾随身带来的物品。

我关上酒吧的门,将铁皮卷帘门拉下锁好。此时街上基本看不到行人的踪迹,出租车更是踪影全无,任何精神正常的人这时候都会躲在家中一边看着电视机毫无营养的肥皂剧一边喝着热茶,像我们这般还滞留在外的人,恐怕再也找不出来。街上只剩下几辆匆忙赶路的小轿车,它们快速驶过积水逐渐加深的马路,车头激起的水花像破浪前进的船舶。看这架势,暴雨很快就要将道路淹没。周遭充满夏日虫鸣般永不止息的雨声。

“你怎么回去?现在已经叫不到车了!”我眯缝起眼睛强忍着拍打在脸颊上的雨珠冲她喊道。

“只能走路回去啦!”她用同样的模样冲我呼喊。这时她正使劲拽住打开的雨伞,但是伞却拼命挣脱她的手,朝风吹去的方向摇摇摆摆。她一丝不苟的头发已如竖立于蒙古包前的狼皮筒子在冬季的北风里随风飘荡。

“太危险了,我送你回去!”我再次隔着黑暗的夜对她吼道。

台风似乎比气象局预报来得更加迅猛。城市上空响彻刺耳的警报。我们肩并肩走在稍稍高出马路十公分的行人道上,其他地方早已辨认不出马路的痕迹,只有这里还有陆地的踪影可循。雨珠噼里啪啦地砸在我们身上,雨衣似乎根本阻挡不住雨水的浸入,紧紧地贴在身上,全身上下只有湿乎乎的不快,但这可能只是错觉,实际上雨水并没有灌溉进来。

此时的风似乎又大了一些,栽种在道路两旁的法国梧桐被狂风卷走了树叶,大雨又将它们打落,漂浮在水面。一些叫不出名字的树木在大风里疯狂地扭动枝叶,人在天地间的行进变得极为艰难。

她家离酒吧不算远,走过一个拐角再穿过两条街就到了,正常情况下步行十五分钟就可到达,但在今天却非常困难,风吹得人东倒西歪,一不留神失去好重心就会被刮倒。在没有路肩的地方我们淌着没过脚踝的积水一步一步前进,她挽着我的胳膊紧挨着身体一侧。顶着倾盆大雨,我侧腹感受到来自她身体的重量,这重量相当奇妙,我能明明白白感受到它的存在,却不觉得负担,甚至在冰冷的雨水里让我感到些许温暖。

我开始享受这段旅途。

送她回家的这段路,风力更加猛烈。距离她公寓大门不远的绿化带,一颗直径十厘米的银杏树被大风连根拔起歪躺在路边。她的公寓位于港口一处居民区内,这一带布满了新开发的楼盘,密度小、绿化多,还有大片的人造景观可供居民遛狗、慢跑、散步,地上不设停车位,车辆出入全由地下通道,确实很高级,但是对于今天来说,任何高级配置都无力回天,我很为趴在地下车库的车辆担心,保险公司将损失一大笔,不过这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一路上我想了太多与己无关的事,我应该多想想自己才对。比如盘算一下送她回去后该怎么办,其实不用去想我都知道,我还想再次见到太阳升起的唯一办法就是去她家避避风头,假如今天晚上还不是世界末日。

好在令人欣慰的是,她也不想在报纸刊登的失踪者名单上看到我的名字,虽然留我过夜并不是她的义务。“失踪”是个很神秘的词,尽管不代表你不在人世,不过基本上也差不多。

我跟随她进入电梯,两人都没说话,可我的心却怦怦直跳。她按下二十层的红色按钮,电梯默然关门,径直向上攀升,密闭的空间响彻沉默的声音。电梯没有发出“你好”、“欢迎”之类的话语,这让我很满意,我讨厌会说话的电梯,它们总以为人们是傻瓜,不知道自己该去哪儿玩耍。

她的房子属于那种小型单身公寓,一室一厅,适合一个人住,不过两个人也不坏,前提是彼此接受对方睡在自己的床上,不过我还没见到能把她的床分走一半的人,至少暂时没有,好吧,我承认我不希望有那样的人存在,可是我根本没法令自己相信美好的念想会在现实中发生。

六十平米左右的房子被她收拾得干干净净,家具一应俱全,装修算得上豪华。只是屋子里连一张照片都没有,缺少生活的气氛,有点像几千块钱住一晚的酒店。有一个密密麻麻塞满书的书柜引起我的注意,它是这间公寓唯一暴露她个性的地方,那可真不少,一想像要看这么多书我头就开始疼。

封闭式的阳台朝港口开放,窗帘正打开着。天气好的时候能在这里看到港口的好光景,不过现在外面是无限向外扩展的黑暗,无边无际,犹如黑洞。那滞重的黑暗中涌动着强劲的气流,仿佛能把任何有形的东西卷到你我永远无法抵达的地方。

我脱下雨衣,放在门外。雨水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穿透雨衣浸湿我的衣服,身上早已经湿漉漉的。她拿出浴巾递给我,然后走进浴室关上门,不久从中传出水花声。

我换下湿衣服,只身裹着她递给我的浴巾,从书架翻出一本侦探小说坐到沙发上,这是雷蒙德·钱德勒《漫长的告别》。我看过《重播》,但没看过手上这本。他是我喜欢的作家,但是我没有按出版顺序读他的作品,毕竟他都去世那么多年了,即使打乱了顺序又能有什么影响,他总不至于在地下对我表达不满,要知道我对他只有崇拜和敬意。

《重播》不是钱德勒最后开写的书,但却是他最后创作出结局的一本。结局不错,一位继承了大笔遗产,在纸醉金迷的洛杉矶拥有豪华别墅,经历过一段不幸婚姻又恰巧处于充分焕发女人魅力年龄段的淑女从法国打来越洋电话,尝试说服马洛同她共度余生,钱德勒让我们觉得硬汉理应有个归宿,恨他的人太多,爱他的女人也不少,可愿意同他相守一生的女人一生才出现一次,这样的结局合情合理,没有人会发出异议,可惜的是,对,你猜对了,这种结局只发生在小说,作者本人的人生没能像马洛那么幸运。

二十分钟后她从浴室出来,头发披散在背后,身上穿一件黑色吊带丝质睡袍,胸口开得很低,睡袍下面露出修长瓷白的腿,颇像莫妮卡·贝卢奇在电影中一贯的形象。我很难再关注除她以外的事物,甚至忘了窗外呼啸的暴风雨,你要是承认那副模样还不够撩人情思简直不可能再找出与之媲美的动人画面。

我冻得够呛,有一种感冒将至的预感。放下书,我走进浴室,盥洗台摆满了不知明的瓶瓶罐罐,淋罢浴,感觉好了一些。出来时房间充满了吹风机的噪音,她正在吹头发,见我出来,关掉手中的机器,房间顿时安静不少。

“喝点什么?威士忌行么?那边柜子里就有,不管你喝什么,都帮我倒一杯。”她指了指客厅角落的玻璃门壁柜,接着又打开开关对着头发吹个不停。

我打开酒柜,发现酒的品种还不算少,尤其是烈性酒。当然这是对于一个女人而言,储存一定量的酒基本上属于男人才会主动去干的活。除了两种威士忌外还有好几个品种的伏特加,红酒也不算少。我找到一瓶还剩三分之二的轩尼诗,倒了两杯。我把她那杯放到茶几上,然后举着自己的杯子走到窗前,不远处的灯塔闪着刺眼的探照灯在海面上来回搜寻,响彻都市的警报依旧一次又一次划破夜空。

我举酒杯的手有一点发抖,等我意识到时,我感到整个身体都开始颤抖,是因为冷吗,我想不完全是。突然间我出现那种一开始就极力避免的念头,我没法完全抑制它,就那样让它在脑袋里起伏了一会儿。

我希望今夜能快点儿过去。

房间里传出钢琴声,我才意识到吹风机的噪音已经停止。琴声来自于卧室,演奏的是肖邦的钢琴协奏曲,声音比平常听过的更加柔和,只是不知为什么,音色有点怪,低音正常,高音却像一根细线,大概是钢琴本身的问题。

“Janusz Olejniczak。”她说,“演奏者是波兰人,91年录制,怎么样,有觉得不一样?”

“钢琴的声音很奇怪。”我说。

“你听到的声音来自于一个半世纪前的钢琴,Pleyel牌,肖邦生前很喜欢用它。”

“不可思议。”我说。

“怎么?”

“你有过这种感觉吗,当下的情景在梦境中经历过。”

“你不会吧?”

“我当然不是要说这个,我想说的是恐怕这样的日子不会再有。”

“不明白。”

“置身在风暴中心听音乐的机会不是时时都有。”

“你说话总喜欢让人猜?”

“什么?”

“我不太明白你想表达什么。”

“我就是想说今夜太奇妙了,有个美女环绕在身边,有酒喝,还有音乐可以听。”

“感觉很好?”

“好到全世界都退到你我的身后,我都忘了刚才是怎么回来的,仿佛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

“我不知道这些事物组合起来还有这种功效。”

“分情形吧。”

“不过我真得谢谢你,否则真不知道能不能回得来,没想到台风来那么快,比想像中厉害多了,算是给你添麻烦。”

“客气,你已经让我留宿了,不过我能提个要求么,你真的一点也不冷?”

她冲我一笑,显得很不好意思,“对不起,我该问你的。”

“没关系,可能的话我想要条毛毯。”

她给我找来一条毛毯,披在身上,我觉得好多了。我们并排坐在沙发上。

“听岛说你在上大学。”

“还剩最后一年。”

“为什么上?”

“大家都在上,没有不上的理由啊。”我给自己一大口酒,酒精快速在血液里流动。

“喜欢上?”

“恰恰相反。”

她没再问原因,反正我也不知怎么回答。我们一直坐在沙发上听音乐,直到CD播完最后一支曲子。

“最后那支曲子还能再来一遍?”我说。

“当然。”说完她走进卧室。

“你也喜欢这一首?”出来时她问道。

“嗯,不知道为什么,脑海中浮现出一副副连环画般的画面。”

“说来听听。”她端起茶几上的酒杯,呷一口威士忌,摆出洗耳恭听的姿势。

“我看见一个人置身在暴风雨中,迈着沉重的脚步,在黑暗将他吞没之前他只能不停地走,沿途偶尔会遇见令他愉快的人,一小段愉快的时光随之而来,有一会儿天空真的放晴了,不过乌云就像顶摘不掉的帽子,还是会聚拢在头顶。”

“你看事物太悲观了,人们跟你在一起肯定特别没安全感,”她说,“你还不知道这会给你带来什么影响。”当她这么说的时候,我觉得很奇怪,我不知道这些话她是说给我听还是对她自己说,又或许从本质上我们属于同一种人。

“无非生活圈子越来越小,主动碾灭一些不必要的可能性。”我回答。

“同时也不必害怕受伤害,是吗?”

“从你口里说出来好像我只会逃避。”

“那不过是推迟面对的时间罢了,总归还要回到风口浪尖。”后来我时常回想她说的这句话,她永远都不用回到风口浪尖。

我又端起杯子,现在寒意全消,一股暖流在我的身体里来回游走,正是我要达到的效果,她在我眼前变成一副精美的肖像画,随我怎么打量都行。

“要我说,还是别管那么多了,趁现在一切都挡在门外。”我说道。

我搂过女人的双肩,脸颊贴近鼻尖,亲吻她,她的嘴唇像熟透的樱桃,甜腻芬芳。有好一段时间我保持这个姿势没动,等我缓过神时,注意到她脱到脚踝的内裤。

我抱起这具柔软的躯体朝卧室走去,她的双臂紧紧搂住我的脖颈。有些事可以在沙发上做,不过我却钟情于在床垫上。我几乎将她扔到床上,两个人激烈地扭在一起。我上下去吻她的身体,手指逐步探索。毛发下的地带温暖潮湿,她主动迎合,身体随着我手指的动作扭成各种夸张的姿势。呼吸在逐步加快,后来她突然掌握主动,把我压倒在身下,顺势骑上小腹。她向我完全打开,将我整个接纳。

融为一体时,她嘴巴微张,轻声呻吟,散乱的头发遮挡住半边脸庞,神色迷离。我将她的睡袍褪到腰际,她俯下身,我亲吻她的脖颈,她的乳头变得僵硬,随着身体的起伏,她逐渐进入一种绝妙的阶段,身体微微发抖,肌肤并发出前所未有的能量。

最后,在一阵婴泣中一切都告结束,我长长吐了口气,仿佛把胸腔内的空气全都排出体外。接着一大片空白占据我的思维,我似乎置身于一个没有维度的空间,目力所及无不是触不到边的茫茫原野,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像一颗暗处飞来的子弹,无情地将我击中。

我悲伤得几乎要掉出泪来,仿佛之前说过的话、弥漫在两人之间那片刻无法形容的融洽氛围顷刻间土崩瓦解。一时间,我以为有什么会有所不同,自认为拿到了开锁的钥匙,某个世界的门会为我开放。她就躺在身旁,双目紧闭,面色不知在何时苍白得像一具尸体,灵魂仿佛突然脱离了本体,跑到我力所不及的地方,那里有着怎样的光景我不得而知,我猜不会比这个世界美好多少,她连一扇窗都不会对我开放。

我们保持现在的姿势一动不动。我躺在床上,盯着雪白的天花板发呆,喉咙沙沙作响,体内的酒精令我口干舌燥,可是我却懒得去找水,更不想喝酒,说实话我什么都不想喝,我甚至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要上这儿来。具体因为什么说不上来,我有一种感觉,我面对的是一个漩涡,我害怕被卷进洪水深处。我盯着她看了一会,依旧保持那个姿势,有一瞬间我以为她死了,但是很快就打消了这个念头,人怎么可能说死就死,是的,当时我真的不明白,生命比你我想的脆弱得多,人就是说死就死。

在嫖客和妓女之外,还有一种人做爱以后不会拥抱。除了相爱,人们没有拥抱的理由。她不会爱上我,我也竭力不去爱上她,我们心里都明白。她想给寂寞的夜晚增加点色彩,而且又有魅力可施展,有什么会得不到呢?可是她为什么偏偏选中我,也许我这么说太过尖酸刻薄。

时间慢慢流逝,两行泪水顺着她的眼角滚落,我避免不了早已预见的失落,嘴巴像被人塞了一把沙子。

我知道那种极力克制自己的情绪源于对事实的无法掌控,我对里面的危险了如指掌,却什么也改变不了。我太年轻了,动不动就感到悲伤,好在一切都会过去,唯一能够聊以自慰的是,人潮中又多了一个冰冷疲惫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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