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翔吧西瓜君

六点一刻。

陈池准时离开办公室,在楼下路边等公交车。上完一天的班,陈池又累又乏。办公室在2楼,公交站离办公楼大约五百米。路边的公交车有3路、8路、22路、37路、58路,平均每五分钟就会有一班公交车停靠在站台上。陈池需要乘坐的是22路,按照以往的规律,陈池等公交车的时间最长不会超过5分钟。

3分钟之后,22路如约而至。陈池昏昏然地顶着依然滚烫的阳光,上车,刷卡,然后在车厢后段第二排左手靠窗的位置坐下。打开的车窗吹来一阵阵的凉风,让陈池堵塞的胸口感到稍微舒服一些。22路车在这个站点这个时段人并不多,那个座位几乎成了陈池专属的位子,当然有时候这个位子会被别人占据,陈池就会执拗地站完全程。22路车有5个司机,2名中年男司机,其中一个喜欢和乘客搭讪,另一个话比较少,3名女司机,一名相对年轻,普通话说的很好,另两名陈池很少看见,但是他还是记得,一个把头发干练地扎在后脑勺,声音洪亮,另一个是短发,笑起来比较甜。

从上车,到陈池家附近的站点停靠,22路公交车通常需要行驶十五分钟,所以每天六点半左右陈池会从人依然并不多的车上走下去。在此期间,陈池会点开手机里的app,浏览一下当天的热点新闻,或者玩一局简单的手机对战游戏。公交站旁是一个不大的广场,每天都有不少大妈在上面跳舞,当然也有骑着玩具车的孩子哇哇地叫。广场边上拐进去是一个小巷子,巷口一家小超市,挨着一个水果摊,再旁边就是一个小面馆,陈池的房间就在面馆上面的四楼。

天气很炎热,蒸腾的暑气和炽烈的阳光让视线里的东西都变得有些扭曲。陈池慢吞吞地走到水果摊的时候,喉咙里干渴难忍,于是决定买一个西瓜。老板是个中年大叔,他不抬头就知道这个时段谁会来光顾,会买什么。老板熟稔地挑了一个不算大个儿的西瓜,接过陈池递来的钱,找零,整个过程不需要多说一句话。陈池提着西瓜,吭哧吭哧地爬上楼。开门,换鞋,关门。然后打开灯,把西瓜冻起来。接下来就是如释重负地坐在沙发上,打开电脑。

这是陈池五年来每天下班的基本流程,不一样的是,夏天陈池买回来的是西瓜,冬天则是橙子。五年来,陈池从公司的新人变成了一个部门的小主管,月薪也从四位数涨到了五位数。五年来,陈池的体重从原来的两位数翻了个翻变成如今的三位数。但除此之外,陈池几乎什么都没变。他寡言,独居,没有女朋友没结婚,不交朋友也不知道怎么交朋友。他的生活井井有条,按部就班,似乎没有什么不对。

陈池觉得有些乏力,夏日的酷暑让他像棵被晒蔫了的禾苗,做什么都没有了精力。他随意点开一部正热播的电视剧,里面嘈杂的声音反而让他感到更加烦躁。他站起来,将空调的温度调到最低,便窝在沙发上一动也不想动了。他闭着眼睛,楼下似乎有些嘈杂。空调发出轻微的声音,嗡嗡,嗡嗡……

一个小时后,也就是七点四十分左右。陈池起来打开冰箱,捧出西瓜,坐到茶几旁。他将西瓜放在茶几上,花纹清晰、颜色碧绿的西瓜表面密布着一层细小的水珠,还散发着一丝丝的凉气。陈池还没来得及将西瓜切开,忽然啪的一声,房间里的灯灭了。笔记本的屏幕发着淡淡的光,照在挂在墙上的一个相框上。

陈池皱了皱眉,他不习惯待在黑暗中,所以只要他一回家,房间里的灯必然是打开的,一直到他上床睡觉为止。然而此刻,房间里只有阳台上传来的光亮和笔记本电脑发出的光,黑暗让陈池对自己住了五年的房间感到陌生和不适。他来到阳台上,朝楼下看了看,小超市的老板娘正叉着腰站在外面,骂骂咧咧地对这突发性的停电感到不满,小超市里一片漆黑。面馆的老板和服务员也走了出来,议论着什么。

陈池坐回沙发上,发现电脑的网页也无法打开了。平时这个时间,陈池会在电脑上翻看一些资料,了解一些最新的市场行情。然而停电打乱了他的生活节奏,他没有办法,站起身,看了放在茶几上的西瓜一眼,迟疑了半天,还是决定,打开门,走了出去。

对陈池来说,这个时间点出门是极少发生的,在别人眼里,他就像一只生活极其有规律的蜗牛。回到家,他就会把自己封闭起来。然而今天是个例外,他数着阶梯下楼,一步,两步,三步,同时耳朵和眼睛变得更加敏锐。一旦立马有来电的迹象,他就会迅速停止自己的下楼行为,将生活拉入正轨。老板说第二天需要会见一个客户,因此陈池需要准备一些资料以防万一。他不喜欢打没有准备的仗,他工作的信条从来都是稳中求胜。楼梯的光线比较好,透过镂空的窗,可以看见蔚蓝的天空,也可以看见隔壁楼斑驳的墙壁。然而,直到陈池走到一楼,陈池也没有捕捉到来电的迹象。他叹了一口气,出了楼道。

这条在平时看来十分喧哗的巷子,就在陈池走进去的那一刹那变得安静了。没有闪烁的霓虹灯,面馆前没有络绎不绝的食客,甚至巷子里的路人都比预想中的要少。有时候陈池在阳台上抽烟的时候,听见楼下喧哗的人声,他都会不由自主地退回来,他喜欢独处,更喜欢安静,所有嘈杂的声音都让他的头皮发麻,无法集中思维做任何事情。然而,当陈池站在这家叫着重庆杂酱面的面馆外的时候,他却发现,面馆里依然有不少食客,安安静静地坐在里面吃着面,不吵闹,即使没有灯光。

“小陈,来整碗面噻?”面馆老板热情地招呼着,用带着重庆腔的普通话,满脸都是淳朴的笑。面馆老板皮肤黝黑,但是身上却打理得整洁干净。

“哦,不……不用。”陈池有些不安,他勉强地笑着,大步从面馆前走过。背后传来老板的自言自语,“这狗日的大热天,咋个说停电就停电了喃?还要不要老子做生意……”一名食客大喊着,“老板!收钱!”紧接着就是老板拖着凉板鞋吧嗒吧嗒的声音。

陈池有些饿了,肚子咕咕地叫着,但是他拒绝吃餐馆里的东西。每天从报纸上,从新闻上,从电视里,都可以看见那些关于食品安全的报道,什么地沟油炒菜,什么瘦肉精,什么一滴香,好像整个餐饮行业都化身为舞着黑色触手的恶魔,一口口地吞噬着每一个人的身体,咀嚼,然后嚼碎吞咽。更有专家义正言辞地说,中国人不会被外国人打败,而会被自己做的地沟油和食品打败。所以,陈池冰箱里放的,都是据称绿色无污染的有机蔬菜,他是个素食主义者,不吃肉。

他漫无目的地走在街道上,刚用手机在网上查询了,停电时间大约会持续2个小时。陈池一面思索着晚上又要加班做功课,一面却又不知不觉地来到了广场上。夕阳很美,淡黄色的光穿过广场前高耸的建筑,洒在广场上。广场上一群大妈在音乐声中舞动着身体,那些摆动手臂的动作让陈池想起了中学时做过的广播体操。人生也真是奇怪,自己念书的时候,最厌烦的就是每天必做的广播体操,一群人傻愣愣地站在操场上,做些并没有什么用的肢体运动。然而没想到,在老了以后,广播体操换了个形式,就变成了老人们的最爱,曾经无比厌恶的对象成了津津乐道的喜好,实在是讽刺。就在这时,突然一个人影窜了过来,陈池还没来得及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事,身子就因为撞击而失去平衡,将近两百斤重的身体摔倒在地上。

陈池闷哼一声,自从开始吃素食,他的体重不降反增,现在大腹便便的自己和五年前的自己相比,简直就判若两人。沉重的身体摔在地上很吃痛,他恼怒地抬起头,看见旁边一个身材窈窕的姑娘穿着旱冰鞋,迅速从地上爬了起来,滑到陈池面前,一边说着对不起,一边关切地朝陈池伸出手。

陈池没有理会姑娘,他自顾自爬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准备离开。突然姑娘被踩了尾巴似的惊叫起来,“陈池?”

陈池抬起头,迷惑地看着对面这个瞪大眼睛惊讶地盯着自己的姑娘,他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认识这样一名长头发瓜子脸大眼睛而且皮肤白皙的俊俏姑娘,他有些尴尬地顿了顿,结结巴巴地问,“……你……你是?”

姑娘仔仔细细打量了陈池一圈,溜冰鞋上的身体旋转着,跟风一样轻盈,头上乌黑的发丝随风飘起。姑娘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慢慢在陈池面前站定,弯着腰,瞪着水灵灵的眼睛。

“怎么?不认识我啦?”

其实,就在姑娘刚刚喊出陈池名字的时候,陈池的脑袋就已经开启了快速搜索模式,然而直到现在,陈池的脑海里还是一片空白。这世界上,有各种各样的名字,各种各样的面孔,无数的男男女女,然而,陈池的印象里,似乎却丝毫捕捉不到面前这个姑娘的哪怕一丁点碎片。他尴尬地看着姑娘,显得更加局促,一时之间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好。

“嗯,也对噢,那么多年没见,大家变化都那么大,你不认识我也正常。”姑娘歪着脑袋,“不过我这么说你肯定记得,西瓜小飞侠,小胖墩……”

“西瓜小飞侠……小胖墩……”陈池恍然大悟,他惊讶地看着姑娘,有些难以置信,他吐词不清地张着嘴,“你……你是……罗媛媛……”

姑娘使劲儿拍了一下手掌,笑着点点头,“你终于想起来了,老同学。”

西瓜是陈池念小学时候的一个外号,那时候的陈池,个子瘦瘦小小,脑袋却出奇的大,时长有年龄比他大的孩子摸着他的脑瓜说,“陈池,你这脑袋长得跟西瓜似的。”尽管陈池并不喜欢这个称呼,但他也拿他们没有办法,所以西瓜这个绰号就此流传开来。罗媛媛被叫着小胖墩则是因为长得名副其实,圆嘟嘟,肉滚滚。陈池在班上成绩不算好,但却有着极其强烈的飞翔梦。具体起源是在一天早上,陈池从梦里醒来后,心脏砰砰砰乱跳。他刚刚做了一个梦,在梦里,他身姿轻盈,双脚一跃,就可以漂浮到云端,俯瞰这个如同玩具盒一般的城市和来来往往蝼蚁般的行人,飞翔的美妙让他难以自拔。他蹬开被子,跑到窗台前,看着天空中的云朵发呆。他一遍又一遍地回味着梦里的场景,那感觉真实得简直就不像是梦。

陈池把梦里的经历告诉死党鹏鹏的时候,两人分享了梦里相同的飞翔经历,在鹏鹏的鼓动下,陈池满怀信心地认为,自己一定是可以飞起来的。于是就在陈池做完梦的第二天中午,陈池在学校的二楼做出了一个让很多人都感到难忘的举动。

那是一场难忘的飞翔经历,在全班同学的注视下,陈池高高地站在二楼的围栏上。他看了看楼下的同学,几个女孩子吓得立马跑开了,这其中就包括小胖墩罗媛媛。陈池双腿有些发抖,他犹豫着自己要不要跳下去。鹏鹏一边给陈池打着气,一边呼喊着西瓜西瓜小飞侠的口号。陈池咬咬牙,闭上眼睛,勇敢地纵身一跃。他感觉到耳畔有呼呼的风声,整个身子就像漂浮在云端一样自在。他惬意地展开双臂,在所有人的惊叫声中完成了他的飞翔之旅。

那天,班主任惊慌失措地把陈池从花坛里抱出来的时候,陈池的门牙已经磕掉了。急匆匆赶来的母亲和老师一起慌里慌张地将他带到了医院,却发现除了被磕掉的门牙,陈池没有受任何伤。就这样,陈池西瓜小飞侠的名号传开了,很多的小伙伴见到他,投以的都是敬佩的目光。然而,父母和老师却对陈池感到很担忧,他们觉得这个孩子反常的举动一定是意味着在精神上有着什么不对劲,不然为什么小小的年纪却会想到去跳楼。这种想法一直到父亲把陈池弄进精神医院做了检查为止。从医生们的诊断来看,显然他们并没有发现陈池有什么异常。

“没想到……你……还记得我这个外号……”陈池不好意思地抓了抓脑袋。他看着眼前这个美丽而且苗条的姑娘,除了长相依稀有些相似,其余的根本完全无法和记忆中的小胖墩联系起来,“……你倒是变了不少……一点儿也不胖了……”

姑娘哈哈地笑着,“那当然啊,女大十八变嘛,不过,看你现在这个样子,应该也不会再叫小飞侠了吧!”罗媛媛发出轻微的笑声,轻盈地在广场光滑的地面上转着圈,那姿态,就像个孩子。

陈池尴尬地笑笑。“对了,你怎么会在这里?”过了半晌,陈池感觉不那么窘迫了,他看了看远处,那群跳广场舞的大妈依然十分投入,伴随着音乐的节拍,热情如夏日的热浪一波波的袭来。陈池甚至看得有些晕眩了,他扭过头,夕阳将自己的影子在广场上拉得很长。

罗媛媛没有答话,她从放在地上的包里掏出一双溜冰鞋,来到陈池面前,递给他。“怎么样,有兴趣试一试吗?”

陈池慌忙地摆摆手,“我不会滑……”

“那正好啊!”罗媛媛的眼里放出明亮的光,“我教你。”

“不用不用……”陈池急忙摆摆手,打算离开,“我还有其他事要做……”罗媛媛冲过来,抓住陈池的胳膊。

“老同学,我记得你胆子很大才对呀!少骗人了,我刚才看你慢吞吞走过来,哪有什么事。”罗媛媛将滑冰鞋塞在陈池的手里,“试一试吧,拿出你当年的勇气,西瓜小飞侠!”

陈池拗不过,只得笨拙地穿上溜冰鞋,他摇摇晃晃地刚要直起腰,脚下一个踉跄,整个肥胖的身子就扑在了地上。陈池尴尬地看了看四周,想要爬起来,却再一次没站稳,狠狠地摔了个底儿朝天。一旁的罗媛媛笑得上气不接下气,陈池红着脸,一边脱下鞋子,一边说,“我真不会滑……”

罗媛媛伸出手,“来吧,我拉着你滑!”

陈池尴尬地坐在地上,迟疑着。从小到大,陈池都是抱着不服输的性格,也正因为如此,他才一步步地走到了今天,他上学,工作,凭借的都是自己坚持不懈的努力。万事没有走到最后一步,他都不会轻言放弃。记得有次,公司遇到一个异常刁难的客户,老板都在考虑是不是要推掉,陈池却主动站了出来,拍拍胸脯说自己能搞定。

有人说陈池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公司里的人都在等着看他的笑话,大家都见识了那个客户难搞的程度,上一秒钟他提出的想法,下一秒钟他又可以自己把它推翻。公司给出的提案和建议,他永远都是不满意的。那时候的陈池还是一个新人,他不嫌麻烦,一遍遍的随客户对方案进行修改,自己还时不时地提出一些建议。

后来,那个客户最终还是没有和公司谈成,但是他却跟老板讲了一句,“那个叫陈池的,有一股不服输的劲儿,将来一定会成为公司的可用之才。”从此,公司上下都对陈池另眼相看。

“快点呀!”罗媛媛催促着,陈池迟疑了半天,还是拍了拍双手,自己爬起来。

缺着牙的陈池尽管有了上一次的教训,他的飞翔梦却丝毫没有减弱。不过,他却意识到莽撞对于自己的梦想来说,根本就没什么用,所以他决定要想办法让自己能够真正地飞起来。最先让陈池受到启发的是气球。陈池在街上看见别的孩子买的气球脱手,然后气球就径直飞上天空,消失在云层里。陈池渴望的就是这样一种力量,可以让自己的双脚离开大地,腾空而起。他的第一个计划形成了雏形,攒够足够多的钱,然后买下街头卖气球大叔的所有气球。只要把气球拴在自己身上,这股巨大的力量就可以带着自己飞到天上。

终于有一天,当陈池揣着积攒了许久的一百块钱找到街头卖气球的大叔的时候,大叔却好意拒绝了他,为了安抚他的情绪,大叔将十个气球扎成一束用两块钱卖给了他,并笑着对他说,“孩子,别花心思了,要真有那么大的力气,我早就被气球拖到天上去了。”陈池当然不信,当他把气球拴在自己胳膊上的时候,他感觉气球带给他的力量的确是微乎其微,甚至当他用力的从地上跳起来的时候,十个气球也没有丝毫带给他一丝向上的牵引力。那时候陈池已经学会了乘除法,他计算了一下,如果一个气球能够带起两个硬币,那么要想带起自己的体重,需要的气球也不是一个小数目。显然,卖气球的大叔并没有骗他。

既然气球不能提供足够让他飞翔的力量,那就试试其他的办法吧。第二个被陈池想到的是风筝,他体会过放风筝的时候,风筝线带给手掌的那股力量。他单纯地认为,只要风筝足够大,风力足够强,那么力量就一定可以带着自己飞起来。那时候还念小学的陈池并不懂物理上的力学原理,但是他却喜欢尝试。在河边的广场上他挑选了最大一只风筝,在卖风筝老爷爷的帮助下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风筝升上天。然而接下来的实验却让陈池泄了气。风筝在蓝天上飞翔着,陈池试着把一块小石头拴在风筝上,让它被风筝带起。可是只要陈池一放手,风筝就开始往下坠落,而且最关键的是,风筝的细线耐受不了太大的力道,石头下坠的一瞬间,风筝就啪,断了线。

此外,陈池还尝试了好多方法,比如在鞋底装上弹簧,从高处上往下跳,结果被摔得四仰八叉,还扭伤了脚踝在医院住了好些天;比如像动画片一样,在帽子上安装小风扇,然而当陈池费力拆掉了家里的小风扇拴在头上,发现除了一阵阵的凉风,再没什么效果。那时候,陈池成了班里有名的小发明家,男生里觉得他很酷的小伙伴比比皆是。而小胖墩罗媛媛则是因为陈池的另一次飞行试验而对他印象深刻。那时候陈池已经念到了六年级,飞行试验也进行了上百次了。一天下午,下课的时间里,陈池胸有成竹地爬到了三楼的围栏上,背后拖着一团色彩斑斓的布。看到这似曾相识的一幕,班上的同学吓呆了,立马到办公室找到了班主任老师。然而,就在班主任老师气喘吁吁地跑过来的时候,陈池看了看操场上密密麻麻的围观人群,提起背后的布,轻松一跃。

“啊!”胆小的女生惊叫起来。

那时候,小胖墩罗媛媛正在操场上,她仰起头,看见陈池沐浴着一片金黄的阳光,英雄一般地从三楼上跳了下来。她不敢看接下来发生的一切,但是她又忍不住睁大了眼睛。她依然记得陈池上次从楼上跳下来的场景——陈池绷紧的身体犹如一块沉重的石头,直接掉在了楼下的花坛里。幸运的是,花坛里长着茂盛的草,再加上二楼距离地面并不是特别高,陈池才因此没有摔出什么问题。然而这次不一样,地面上迎接他的是硬邦邦的水泥,没有任何的缓冲,小胖墩甚至已经想象到,陈池趴在地上鲜血淋漓的样子。她有些颤抖地看见陈池的背后,一张巨大的翅膀骤然展开,花花绿绿的色彩,让罗媛媛的眼里一片迷离。

那是陈池自制的一个简易降落伞,在此之前,他试过用雨伞来代替,然而就在他从桌子上跳下来的时候,雨伞翻了,母亲看见折断的伞骨还狠狠地揍了陈池一顿,并威胁他不准再做类似的实验。后来,他在电视上看见了降落伞的原理,他突然意识到,或许这就是他实现飞行梦的最好办法。他卷了家里的床单,经过多次的尝试,终于带着他的研究成果展示在大家的面前。

那天下午,小胖墩带着惊羡的目光,看见陈池慢悠悠地从教学楼上飘了下来,她不知道陈池当时心里有多紧张。纵身一跃的那一瞬间,陈池大脑一片空白,他几乎忘记了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为什么要从楼上跳下去。然而,接下来,一股巨大的力量开始牵扯着他,他感到后背一阵勒紧,急速下落的身体开始放松。他听见同学们的尖叫,他感觉自己身体下落的速度变得缓慢。他回头看了一眼,阳光照在母亲色彩斑斓的床单上,那鼓囊囊的形状显得格外璀璨夺目。陈池闭上眼睛,张开双臂。

这就是梦境中飞翔的感觉。白云、飞鸟,所有能俯瞰到的大地上的一切,都在自己的脚下。清风吹拂自己的脸颊,就像母亲温柔的呢喃,灵魂也变得充盈起来,仿佛这才是生命应有的姿态,自由自在,无拘无束。

直到双脚着地的那一瞬间,陈池才慢慢睁开眼睛,他看见鹏鹏疯狂地跑过来,尖叫着抱住他,他看见更多的同学跑过来,将他紧紧地围在了里面,西瓜小飞侠的叫喊声充斥着陈池的耳膜。这时候,陈池才意识到自己终于成功了,他张开手,拥抱身边的每一个人,大声叫喊着,眼泪却止不住的流了下来。

老师们吓坏了,十万火急地叫来了陈池的父母,他们再不愿意接受这样拿生命做儿戏的学生。也是从那天下午开始,陈池被铁着脸的父亲母亲当着同样铁着脸的老师面带走,永远地告别了两次让他在空中腾飞的学校。他扭头看了自己待了快六年的教室,空荡荡的窗户,没有一个孩子在目送他的离开。

陈池费力地控制着脚下的溜冰鞋,颤抖着直起了身子。由于脚下不稳的原因,陈池腆起的大肚子显得格外醒目。站在边上的罗媛媛欲笑又止。陈池小心翼翼地朝前迈动着步子,如同一个瘸脚的老人,每一步都显得格外吃力。

“小飞侠,没想到你还是那么执著!”罗媛媛朝着陈池翘起了大拇指。“你尝试着靠轮子的滑动往前,这样会比你现在轻松得多。”

陈池的额头上冒出了汗珠。他突然觉得自己很荒诞很可笑,明明每天都忙得像手表里不停转动的指针一样,此刻却笨拙地穿着溜冰鞋,在属于跳广场舞大妈的阵地上,尝试着小孩子才喜欢做的溜冰游戏。他抬头看了看天空,时间的流淌仿佛变得缓慢了,夕阳依然不紧不慢地挂在天空中,给这座城市都涂上一层好看的黄釉。

陈池试着靠脚下的惯性往前滑动,然而,紧接着,撞到一起的左脚和右脚让他一个踉跄,身子又重重地摔倒在地上。他扭头看见远处自顾自滑动着的罗媛媛,熟练的动作引起了陈池心中的巨大愤懑。他几乎快要咆哮着爬了起来,将注意力放在两只脚的协调上。他从来不愿意承认自己会在学习上有缺陷。努力的练习即使不能让自己成为一个天才,至少能让自己成为一名专家。

这也是陈池的工作信条。工作中遇到困难的时候,他从来不轻易妥协,总是会想方设法让事情变得圆满。老板看中了他的这点,所以常常将一些比较难搞定的项目交给他。然而,有时候老板也会半开玩笑的跟他讲,“陈池,你就是一根筋,你这样的性格,也许只有在我这里能留下来。”

陈池逐渐掌握了技巧,他两只脚轮换使力,一只脚斜蹬出去的时候,另一只脚同时控制着方向。看着越溜越顺畅的陈池,罗媛媛也很吃惊。她快速地从陈池身边略过,叫喊着,“来,咱们跑起来!”

罗媛媛的身影如同一道闪电,迅速地从陈池的身边疾驰而过。陈池瞪大眼睛,他看见罗媛媛乌黑的发丝在空中飘扬着,还有淡淡的香。陈池以右脚为支撑,左脚蹬地,身体也快速地朝前冲了过去。人影迅速地移向后方,耳畔风声呼呼,这感觉,多么相似……

对,这就是飞翔的感觉,陈池眯缝着眼睛,在夕阳的光晕里,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模糊,仿佛世界都变得混沌了。他就像是游离在子宫里的一个胚胎,纵情地生长,漂浮。他每一个毛孔都变得通透了,大口大口地呼吸着空气。陈池突然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么惬意过。他加快了脚下的步伐,这种飞翔的感觉变得更加强烈,陈池咧开嘴角,他开始为自己的行为感到痴迷。

背后突然传来罗媛媛的呼喊,“陈池,快停下来!”陈池睁开眼睛,这才发现自己已经冲到了广场边上。一颗小叶榕茂盛地生长着,茂盛的枝叶间垂下许多褐色的气根。陈池止不住身体向前的速度,硬生生地撞上了小叶榕的树干。

砰!一声巨响,陈池狼狈地跌坐在地上,小叶榕受到撞击,一些嫩绿的叶子飘落在地上。远处跳广场舞的大妈受了惊,看着坐在地上的陈池,几个大妈满脸好奇地凑过来。陈池揉了揉脚腕,刚想动才发现脚腕疼得厉害。

“陈池,你没事吧?”罗媛媛溜了过来。旁边一个大妈突然认出了陈池,她嚷嚷道,“小陈,你咋啦?”

陈池皱着眉,看来方才得意忘形,却让自己扭伤了脚。他抬头看了大妈一眼,感激地摆摆手,“没事没事,可能把脚扭了……”

大妈一听,没有继续问下去,却立马转身和旁边的大妈指指点点地说,“这就是住我楼上的小陈,小伙子可是IT公司里的精英啊,月薪可高了……我孙子那电脑烧了,他一倒腾,就又好好的能用了……小伙子还没谈恋爱……”

罗媛媛一脸愧疚地看着陈池,“都怪我!你不要紧吧?要不要我送你去医院?”

陈池摇摇头。他慢慢脱下脚上的溜冰鞋,一瘸一拐地站了起来,“不严重,我回去用冰块儿敷一敷就好了……”他扭头看了旁边的大妈一眼,大妈依然在吧哒吧哒和旁边的人说个不停。罗媛媛收拾好自己的东西,跑过来,扶着陈池的臂膀说,“算了,我扶你回去吧……”

陈池想推辞,但是却忍不住脚腕传来的钻心疼痛。他点点头,低声说,“谢谢。”

这果真是一个奇怪的下午,几十年没见的小学同学出现了,自己还狗血地扭伤了脚,就在一个多小时前,这样的事情陈池根本就没想过会发生。在罗媛媛的扶持下,陈池一瘸一拐地沿着广场往回走。他突然想起之前的问题,“你怎么会在这里?”

罗媛媛抱歉地笑笑,“忘记跟你讲了,我本来是约好和男朋友在广场上一起溜冰的,他就在附近的医院里上班,可是他临时有事来不了……早知道就不让你溜了……”

两人慢慢地绕进小巷子,电依然没有来,面馆的大叔老板在门外张罗着食客。他看见陈池被扶着一瘸一拐地走过来,便关切地迎上去,尖声叫嚷,“小陈,啷个整的?崴了脚哇?”一双眼睛却始终停在罗媛媛的身上没有离开。

陈池有些慌乱地解释,“不小心伤了……我同学……”

面馆老板意味深长地笑笑,“你们这些年轻人呐!总是不小心。”陈池扭头看了看面馆,食客不多,但依然很安静。

再次回到漆黑的房间,陈池不安的感觉更加强烈。忘记关的笔记本电脑依然散发着幽幽的光。陈池坐在沙发上,一边用刚从冰箱里拿出来毛巾包着的饮料罐敷着脚腕,一边回忆着方才的那一幕。罗媛媛扶着陈池来到楼梯口,手机铃声突然响起。罗媛媛温柔地对着电话那端说了些什么,随后抱歉地对陈池笑笑。陈池听出了电话那端一个并不年轻的男人慈祥的声音,他朝罗媛媛摆摆手,“你有事先走吧!我自己可以上去的。”罗媛媛没有推辞,略带尴尬地说了句“那你小心点,有空联系。”就急匆匆地离开了。

爱情是个什么东西?在陈池的眼里,它除了让人忍受吵闹和折磨,将彼此之间的不快化在心里,还能带来什么?陈池一边胡思乱想,一边吃力地爬上楼。原本只需要一分钟的楼梯陈池咧着嘴足足爬了十分钟。房间里一片寂静,没有了电,仿佛这个世界都变得有气无力。陈池开始担忧,受了伤的脚腕,在接下来的工作上,一定会有很多不便。陈池挣扎着起来,拿记事本的时候再一次注意到了被电脑的光打亮的相框。这个相框从陈池搬过来就一直挂在墙上,但陈池却很少仔细看过。陈池一瘸一拐地靠近相框,那里面是少年的他骄傲的脸,手上还举着参加航模大赛获得的奖杯。

陈池在六年级最后几个月里转校了,虽然父母并未对他的小升初报多高的期望,然而一个陌生的环境还是让陈池感到有些不适应。在这里,没有人会叫他西瓜,也没有人知道他小飞侠的光荣事迹,孩子们都被家长和老师管束得规规矩矩,上课手背在背后,作业认真完成,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快毕业的原因,他们没有嬉笑和打闹,更没有像陈池这样胆大到无法无天的捣蛋鬼。陈池完成了他的飞翔梦,然而,他并不感到满足。相反,当陈池进入初中之后,他对飞行更加痴迷。学校里有个航模兴趣班,陈池是班上最专注的学生,没有之一。他对飞机模型投入的热情让兴趣班的老师都感到担忧,害怕他在航模上投入了过多的时间而耽误学习。不过,很快的,陈池用航模比赛中的得奖打消了老师的顾虑,以至于每次航模兴趣班的老师提起陈池的时候,都会说,“那孩子,的确是个梦想家。”

相框里的这张照片就是陈池在那个时候拍的。陈池代表学校参加了市上的航模比赛,顺利地拿回了头奖。那时的陈池,萌生了一个念头,那就是长大之后,一定要做一名飞行员,让自己的生命,都去拥抱天空。

然而,等陈池上了高中,他的飞行梦,却悄然破灭了。

由于停电的原因,房间里变得异常闷热,屋外的天色也已经逐渐暗了下来。陈池取下相框,来到阳台上。他细细摩挲着照片中年轻的自己,就好像在认真保存一段珍贵的记忆。他低头看着阳台下的巷子,夜色的降临,巷子里反而变得更加热闹。由于屋里没有电,人们纷纷走出房间,在巷子里,东一团西一簇地聚在一起,东拉西扯。有小孩子在追逐打闹,跑进跑出。陈池看了看不远处的广场,此刻广场上也比之前要更加热闹。广场旁边的建筑里,灯火璀璨。猛然间,陈池看见广场上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是罗媛媛,她挽着一个五十岁左右的男人,慢慢走到广场边上,上了一辆白色的宝马车。

陈池回到房间,他抱着冰凉的相框放在胸口,那感觉让陈池稍微好受了一点。他整个身子塌陷在了沙发上,关掉电脑,房间里立马变得漆黑。他额头不停地冒着汗,整个人却动也不想动。

陈池所在的高中并不是市里最好的高中,但却是环境最清幽的。每年春末夏初,校园里的蔷薇把整个学校都点缀成一片花海,连书本都散发着蔷薇香。阳光明媚的日子,青葱少年们从娇艳盛开的蔷薇旁走过,最旺盛的生命力和最灿烂的花朵交织成一片迷人的光晕,让人眼睛睁也睁不开。而要是遇到了雨天,散落一地的花瓣沾染得泥土都带了香气。那时候的陈池对飞行杂志尤为着迷,在校园里的任何一个地方看到他,他都捧着一本杂志在手里。

青春期总是躁动的,就像是一只睡醒的小兽,如果不撒开脚丫子奔跑,那么就一定是生病了。那时候,男生最关注的是漂亮的女生,而女生最关注的也是帅气的男生。而陈池的表现则显得格格不入,他的眼里只有那些稀奇古怪的飞行器,他永远在研究那些飞行原理,飞行器的力学构造。正是因为他这种独立特行的性格,反而吸引了一批情窦初开的姑娘。窦小饶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出现的,她凭借自己对飞行器的了解迅速吸引了陈池的注意力,她滔滔不绝地和陈池谈起历史上第一架飞机,谈起了莱特兄弟,谈起了伯努利定理。接下来的故事顺理成章,陈池和窦小饶成为了无话不说的朋友,有人说陈池和窦小饶早恋了,也有人说他们只是拥有相同的兴趣爱好而已。

真相只有陈池知道,他趁父母不在把窦小饶带回了家,领着窦小饶参观了他曾经因此而获得荣耀的航模,他甚至主动给她讲了西瓜小飞侠的故事。窦小饶听得津津有味,她突然宝贝似地发现了陈池的一张照片,那是陈池参加航模比赛获奖时拿着奖杯的合照,窦小饶调皮地要给陈池签名,陈池想也没想就答应了。

“If i had wings, you will see me fly。—窦小饶”

“这是什么意思?”陈池认真地读着照片背面歪歪曲曲的字迹,抬头就看见窦小饶清澈的眼睛。

“没什么意思,就是做个纪念。”窦小饶笑着,移开了视线。

那一刻,陈池迷上了窦小饶的眼睛,他从那清澈的瞳孔里仿佛看见了一片蔚蓝的天空,那里云淡风清,一切都是静谧的。蓝天下的万物生生不息,绿色的种子生根发芽,肆意生长。有时候,陈池觉得窦小饶长得有些像自己的母亲,爱笑,轻言细语,不过面色有些苍白。但是窦小饶性格很活泼,像一根旺盛生长的藤蔓,在陈池的心里悄无声息地蔓延,总让他感到自在和满足。

窦小饶支持陈池对飞行的一切痴迷行为,她鼓励他报考飞行员,她甚至规划着陈池每天会飞哪一班飞机,民营还是军用。然而陈池在了解了飞行员的报考要求后,却有些沮丧。飞行员不仅仅要求文化成绩过关,更要求身体素质过关,从小被称作“西瓜”的陈池长得瘦瘦弱弱,平时的体育考试应付起来都显得吃力,以陈池目前的状态,要想达到飞行员的身体指标,根本就是难上加难。

那时已是深秋,校园里的梧桐黄了叶子,有风就纷纷扬扬地飘起了落叶,执勤做大扫除的学生们叫苦不迭。每天晚上放学,陈池都需要在窦小饶的督促下围着校园的跑道跑圈圈,从最开始的一圈两圈,到后来的五圈十圈,看陈池坚持不住窦小饶就和陈池一起跑。然而两个人都是瘦子,常常两圈跑下来就都累得气踹吁吁。两人趴在操场上,陈池递水给窦小饶,窦小饶捂着胸口摇摇头,脸上全是微微的汗。

学习的压力逐渐大了起来,每天都会有很多的题要做,每周都会有试要考,陈池能用在看飞行杂志上的时间越来越少,但这并不是最让他感到困扰的。他感到困扰的是,自己考飞行员的想法从没有跟父母提起过,但是他知道即使告诉他们也是徒劳,从一开始父母就不喜欢他去研究那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他的身体在锻炼中依然没有很快地强壮起来,而时间已经在飞快地流逝;他的意志有些动摇,当他在物理试卷上分析力学原理的时候屡屡碰壁,物理老师甚至找他进行了谈话;当他看见每晚和自己一起没命奔跑的窦小饶大口喘气,削薄的身体看上去摇摇欲坠的时候,他突然觉得自己很自私,自己所做的一切似乎都没有太大的意义。

如果这真是一个梦想,要实现它,仅仅有满腔的热情是不够的,还有技巧和天赋的助力。

一学期期末结束,在公布期末成绩以后,陈池和窦小饶被一起叫进了教导主任的办公室。

“我们学校是不允许学生早恋的。”这是陈池和窦小饶听教导主任说得最多的一句话。青春的蜚语流言加上长辈和老师的谆谆教诲,变成了一部学生守则的法典。陈池扭头看了看窦小饶,窦小饶也在看自己,两人心照不宣地笑了笑,然后埋着头继续听教导主任的训话。

“我希望你们都是好学生,不要因为好奇心的萌动而耽误了前程。”最后教导主任语重心长地说,这一场有关于禁止中学生早恋的演讲差点儿感动了他自己。他看见唯唯诺诺点着头的陈池和窦小饶,满意地点了点头。

事实证明,教导主任的演讲确实有用,第二学期开始后,陈池的飞翔梦更加强烈了。每天晚上的锻炼时间,陈池都是以筋疲力竭地坐在跑道上而结束,他为自己设定了更加严格的锻炼计划,而在课堂上,陈池也更加认真,他的学习成绩开始上升。

然而,就在老师们都为陈池的变化感到欣慰的时候,一件事情彻底粉碎了陈池的追梦规划。

那天晚上,陈池赌气地在落满梧桐叶的跑道上冲刺着,发泄着,课堂上的压力在酣畅的运动中得到了释放。窦小饶不紧不慢地跟在他的后面跑着。陈池跑完了一圈又一圈,他隐约听见身后的窦小饶在叫着自己,陈池没有回头。路灯照亮跑道棕红色的路面,整个校园显得从未如此寂静过。就在陈池再次跑完一圈的时候,他看见窦小饶痛苦地捂着胸口,倒在了跑道上。

窦小饶突然走了,这样的打击对陈池来说是致命的。直到见到窦小饶的父亲,陈池才知道窦小饶一直都患有先天性的心脏病。她苍白,瘦弱,一运动就气喘吁吁,原来是因为她有病在身。陈池不明白,为什么一颗并不算健康的心脏会释放出如此庞大的力量,它摧枯拉朽地清除了生命中的一切障碍,向着蓝天和梦想一路狂奔,却在本来以为可以起飞的时候却轰然倒塌。陈池冲过去的时候,窦小饶虚弱地对陈池握紧了拳头,“……西瓜小……飞侠……加油……”

陈池望着窦小饶的眼睛,那双依然清澈透亮的瞳孔里,映射出陈池汗涔涔的脸。陈池看着瞳孔中的自己,忽然那张脸被放大,朝陈池摆着嘲讽的表情。

有人的青春是用来怀念的,而有人的青春则是用来祭奠的。从那以后,陈池没有再和任何姑娘走近过,他整个儿高中生涯、整个儿大学生涯,都浑浑噩噩地生活在一种半梦半醒、似真似幻的状态里。他的飞行梦戛然而止,所有有关于飞行的故事,都被他深藏起来,烂在了心里。

陈池窝在沙发上,屋子里越来越闷热,黑暗几乎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掏出手机,距离恢复用电的时间还有10分钟,但是他已经一分钟都等不下去了。他转动着眼珠子,手指交错,坐立不安,内心里开始一次又一次地默数着数字。他扭头看了看四周,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去。但是远处的建筑物里明亮的灯火依然照亮了这个城市的夜空,他望着阳台,那朦朦胧胧的一块光亮好似通往另一个世界的窗。

啪!就在这百无聊赖的等待中,房间里的灯光亮了起来。

陈池长吁一口气,重回光明的世界让他感到惬意,他几乎忘记了自己的脚还受了伤。他将怀里的相框放在茶几上,看见之间冷冻过的西瓜在茶几上留下一滩水渍。他伸长胳膊去抱西瓜,同时站了起来。脚腕上的疼痛突然传来,陈池吃痛不住,手里的西瓜一松,掉在了相框上。

陈池恼怒地捧起西瓜,他看见西瓜依然完好无损,甚至没有擦破一点儿皮,但是镶有玻璃的相框却被砸碎了。他有些忿忿地将西瓜丢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捡起相框,碎掉的玻璃从相框里掉落在地上。

陈池将照片从相框里拿了出来,他看见照片里的自己正咧着嘴无辜地笑着。陈池慢慢地将照片翻了过来,背面歪歪斜斜的字迹依然如当年般明晰。

“If i had wings, you will see me fly。—窦小饶”

“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就是做个纪念。”

陈池将照片凑近自己的眼睛,那蓝色的笔记犹如一道蜿蜒的河流,它在雪白的大地上盘绕,延伸,它走过的地方,鲜花盛开,草木复苏,它就像一股窜动的不屈力量,在陈池的脑海里跳跃、飞腾。陈池揉了揉眼睛,他将那不多的一排单词认认真真地读了一遍,眼眶突然就潮红了起来。

十多年前,陈池永远也不会料到如今的生活模式,每天会穿行在这座城市里,公司,家,两点一线。他活得像一个铮亮的机械零件,不停在动,却不知道为什么要动。他的生活里没有幻想,没有蓝天和飞翔,只有屏幕、键盘和代码。他以为自己是一个追梦的人,却没想到,他最终连梦想都失去了。

陈池将照片收好,任由那一地的碎玻璃亮晶晶地闪烁着。他一瘸一拐的站了起来,把玩着西瓜,来到阳台上。此刻被路灯照亮的巷子里已经人影稀疏,陈池突然想要大喊一声,舒缓胸中压抑的情绪。巷子里,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在慢慢地行走着,那身影像极了陈池。就在这时,老人扬起了头,死死地盯着陈池。陈池突然发现,老人的那张脸,竟然和自己一模一样。陈池一惊,手里的西瓜朝阳台下滑落。

西瓜飘逸地离开了陈池的手掌,飞向夜空。墨绿的颜色,清晰的花纹,假如此刻它摆在水果超市里,它会是一个很快被人买走的好瓜。然而就在刚才,在陈池的作用下,它飞在了夜空中,笨拙地转着圈,一切都是那么的可笑。陈池低下头,西瓜砰地掉落在街道上,四碎开来,溅出一片鲜红。老人低头看了看鲜红的西瓜,又抬起头,朝陈池笑笑,慢悠悠地离开。陈池听见有救护车尖锐的声音,有慌乱的脚步声,他回过头,房间里弥漫着一股白雾,浓烈的消毒水的味道扑鼻而来。

晚上,陈池迷迷糊糊地睡着以后,突然被明亮的火光惊醒。他看见熊熊的火焰包裹着他,出去的路已经浓烟滚滚。他惊惶地站了起来,在阳台上大声呼救。楼下的人群一片慌乱,有人在打电话,有人在安排接水管灭火。然而陈池却清晰地看见那个被他丢下去摔得粉碎的西瓜正完好无损地躺在巷子里。陈池回过头,大火传来剧烈的炙烤感让他感到无法呼吸。火苗不断地向他蔓延,长长的火舌舔舐着他的脊背。

突然间,陈池意识到了什么。他冲进卧室扯出一张床单,三下五除二将床单系在身上。这是他曾经熟悉无比的飞行试验,没有人能帮到自己,能救自己的,永远只有自己。

陈池吃力地爬上了阳台,背后热浪滚滚。从四楼往下看,巷子里的一切都清晰无比。楼下慌乱的人群看着他指指点点。面馆老板跳着脚朝陈池摆手,用重庆话朝他叫喊着,“小陈,你莫乱来,119马上就来了。”

陈池不理会,他纵身一跃,从四楼阳台上跳了下去。

如果失败了,就让我像那个被我丢下去的西瓜一样粉身碎骨吧!

耳畔有呼呼的风声,陈池感觉身体下落的速度明显变慢了。在人们的惊叫声中,陈池再一次体验到了飞翔的滋味。他回头,被火光照亮的床单鼓鼓地拖着他的身体。他张望了四周,人们惊讶的脸在他的脚下,整个世界都在他的脚下。他听见人们的惊呼,这声音和当年自己从学校楼上跳下来,惊讶的孩子们发出的声音一模一样。

“西瓜小飞侠!”鹏鹏跳跃着,奔跑着。

“加油!陈池!”窦小饶捂着胸口,使劲呐喊。

陈池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沙发上。屋子里的灯依然明亮地照耀着他,他长呼一口气,看了看更加肿大的脚踝。相框依然完好无损地挂在墙上,里面的陈池笑容洋溢着青春的风采。西瓜完好无损地放在茶几上,还留下一滩水渍。他脊背发热,身子因为贴着沙发而变得滚烫。

梦里那场大火是如此的逼真,以至于陈池醒来后心脏依然在扑通扑通乱跳。他艰难地走到卫生间洗了把脸,清醒过来的他突然想起那个完好无损的西瓜。他走到客厅,西瓜摆在茶几上,他又吃力地来到阳台上,路灯照耀得巷子一片明亮。然而,当他朝巷子里的街道看过去的时候,他赫然发现一个被摔碎了的西瓜正躺在街道上,鲜红的西瓜瓤就像是飞溅的献血。

陈池惊愕地回到客厅,难道之前关于摔西瓜的事情也是发生在梦里么?眼前的灯光突然变得闪烁,陈池抬头一看,灯管猛地爆裂开来,房间里又陷入一片黑暗。

陈池再次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病床上,病房里充斥着消毒水的味道。他摸了摸脸颊,湿漉漉的全是汗。再看了看自己的脚腕,正搁在床尾冰凉的铁架上,一切都安然无恙。一个女人走了过来,递给他一杯水。

“醒啦?太好了,你差点吓死我了。”

陈池抬起头,女人正含情脉脉地看着他。恍然间,陈池发现,这个女人和罗媛媛长得很像,又有些像窦小饶。

“妈?”陈池坐了起来。

“你也太不会照顾自己了,这大热的天,躲在屋子里也不开空调,要不是楼下的婆婆发现你门也没关,看见你躺在沙发上人事不省,谁都不知道你生病的事。”母亲絮絮叨叨地说着,一边心疼地抓着陈池的手。“我接到电话的时候,吓死了。看来以后你还是搬回家里住吧,好歹有我和你爸在。这几天别上班了,跟你们老板请个假,好好休息休息。医生说你是平时精神上太压抑了,加上又中了暑,才会昏迷得这么厉害。”

陈池看了看身旁挂着的点滴,记忆仿佛断了片。

“等你出去了,真要好好的谢谢那个婆婆,打了120,她可是和楼下的人费了好大的力才把你从房间里弄出来的,对了,还有那个重庆的兄弟,见了我还抱歉的跟我说在抬你的时候磕着了你的腿。对了,你刚才昏迷的时候嘴里嘟嘟囔囔在叫着什么?”母亲关切地看着他。

陈池盯着病床旁的小桌子,那上面放着一个西瓜,不大不小,颜色碧绿,花纹清晰。

“没什么……”陈池勉强地对着母亲笑一笑,“我只是做了一个乱七八糟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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