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

                冬至

冬至。

北半球白昼最长的一天,自冬至日后,太阳直射点向北移,北半球昼变短夜变长。

冬至。

二十四节气之一,中国传统文化中有吃饺子的习俗,寓意今冬不会冻耳朵。

冬至。

12月22日。


图片发自简书App


叶未打开书柜取出课本,安静地坐在位置上。不多一会儿,熙熙攘攘的人群涌进教室,老师紧随其后,开始了一天的晨读。

一天之际始于晨。

叶未混在人群中,嘴巴一张一合,发不出一点声音,像极了南郭先生。同桌很小心地用指尖敲敲桌子示意她——老师过来了。叶未如临大敌,赶忙大声朗读。

——但是,朔方的雪花在纷飞之后,却永远如粉,如沙,他们决不粘连,撒在屋上,地上,枯草上,就是这样。屋上的雪是早已就有消化了的,因为屋里居人的火的温热。别的,在晴天之下,旋风忽来,便蓬勃地奋飞,在日光中灿灿地生光,如包藏火焰的大雾,旋转而且升腾,弥漫太空;使太空旋转而且升腾地闪烁。

是鲁迅先生的《雪》。

北方真有这样一场大雪吗?

覆盖远山,吞噬黄河,足以将我封埋?

南方小镇吹来阵阵清风,叶未情不自禁地朝窗外望去,艳阳高照,万里无云,楼下有一少年穿着骚绿色的开衫匆匆往教学楼的方向赶去。

——想必,是迟到了吧。好像一柱仙人掌啊。

叶未轻笑两声,转而正式开始晨读。

——  暖国的雨,向来没有变过冰冷的坚硬的灿烂的雪花。博识的人们觉得他单调,他自己也以为不幸否耶?



今日是冬至。

南国的冬日如鲁迅先生书中所言,少了凛冽的北风,自然也无法形成纯白的雪,只有淅淅沥沥的阴雨连绵。

叶未撑着一把细长的雨伞漫步在校园内,一个绿色的声影从她面前飘过。

是他。

——仙人掌?

叶未快走两步追上前,少年的头顶出现了一片蔚蓝色,阻挡了水珠的落下。叶未凑得近了,看清少年胸前的徽章上写着“高三三班,苏越”。

苏越十分不喜女生如此亲昵的举动,微微向后退了两步,大半身子移出伞外,任由雨水打湿他的衣衫。苏越警惕地问道,“有事吗?”

“恩?”

“你我素不相识,为何跑来替我撑伞?”

“我——我只是不忍心看到你淋雨。”

“哼。”苏越闷哼一声,将头扭向另一边,望着远方,眼神空洞迷离,似在回忆什么,“这点小雨算什么,我曾经遇到过鹅毛的大雪。”

是鲁迅先生文中提到的“冰冷的坚硬的灿烂的雪花”?还是诗人李白的“燕山雪花大如席”?

叶未难捺心中的激动,“在遥远的北方?那该是怎样一种情景啊?”

“美到难以用语言形容。”

似薄纱笼罩大地。

天地之间白茫茫一片,雪花盘旋着,落下来,落在山间,落在屋顶,挂在光秃的枝丫间,盛满如霜的月光。若是呼啸的北风急驰而过,卷起千堆雪,这时,早已分不清,哪些是从天而降的,哪些又是“拔地而起”的。

原来真有如鹅毛的大雪,千里冰封,万里雪飘。

后来叶未得知,苏越从小在哈尔滨长大,上高中后,因父亲工作调动,来到温暖的南国。

只是偶然一面,叶未发觉与苏越的相处简直是一种享受。苏越所描绘的那些场景,就像是另一个星球发生的故事,与她而言,太遥远。

叶未着了迷。

晚上回家后,叶未的额头烫得像燃烧的火焰。

究其原因,竟无从知晓。

叶未量量体温,38.9℃,还好,不到40℃,不会烧坏脑子,打电话向班主任请好假,陷入沉沉的梦境。

梦中,她置身雪山之巅,时间万物隐藏了身影,昔日淙淙流淌的小河像被调皮的小仙女施了魔法,静止在茫茫白雪间。偶有一两只贪吃的兔子出洞觅食,误入猎人陷阱。一个像仙人掌的少年轻轻拉起她的手,“你瞧,这世界多么纯洁美好,被雪浸染的世界终归是少了些肮脏。”

少年和她漫步在雪山。

雪继续落下,掩藏起来时的路。

然而,小山丘上,有狼虎视眈眈地注视着他们。少年一转身,望见那匹凶残的狼,它的毛发与山色浑然一体,若不是那双泛着绿色光芒的眼睛出卖了它,他又怎知危险就潜伏在身边。狼察觉到猎物的警觉,从山坡上冲下来。少年拉着她拼命地奔跑,终敌不过四条腿的食肉动物,两人没跑多远,狼追赶上来,双方僵持着,少年一动不动,狼一个扑身冲向她,少年推开吓傻的她,自己陷入狼口,殷红的血浸透衣衫,顺着脊背像条小河流淌,染红了洁白的雪,一滴一滴滴在她心里。


叶未想,自己许是梦魇了。

——还好只是一场梦。

——还好少年没有死。

——那少年好像苏越。

叶未被自己的想法惊了一下,也只是惊了一下,翻个身继续睡觉。

叶未整整睡了一天,长时间的睡眠使她神清气爽,高烧退去,收拾书包准备去上学,莫名想起昨夜的梦,停下手中的动作,一旁的妈妈嗔责道,“这孩子,怕是昨夜里烧糊涂了,胡话说个不停。”

“妈妈,我说什么了?”

“一直在喊什么‘苏越’。”

——苏越,果真是你。

少年清秀的模样停留在叶未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然而叶未一直苦苦追寻的不过是苏越一个虚幻的身影。

叶未抱着一摞作业本朝办公室走去,途径高三年级,听到一群男生叫嚷着,叶未是极安静的人,想着绕道过去,刚转身,听到一个熟悉的名字,“苏越,好,我跟你打这个赌。要是你输了,就绕操场裸奔怎么样?”

“如果我赢了呢?”少年自信的说。

“要是你赢了,那么换我绕操场裸奔。”

“好,一言为定。”

围观的群众大声拍手叫好。眼看人群散去,叶未抱紧了作业本跑向办公室。

究竟是怎么的赌约呢?叶未很是好奇。

“喂,最近学校有什么轰动的八卦新闻吗?说来我听听啊。”叶未的同桌,蒋潇然,号称“百事通”,学校里发生的大事小事,没有她不知道的。自习课上,叶未趁没有老师看管,悄悄凑到同桌跟前试探性的询问。

“哟,乖乖女,好学生。你今日怎么有这个闲情雅致想要听校园八卦了呢?”蒋潇然揶揄道。

“潇然,劳逸结合嘛,学习之余偶尔放松一下,听听八卦,换换脑子,也是极好的。”叶未找了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恩……八卦……倒是有一个。苏越你知道吗?”蒋潇然停顿了一下,没等叶未开口,继续道,“算了,问你也是白问,你一天只知道学习,哪里会认识他呢?苏越呢,是高三三班的文艺委员,最近啊,和五班的陆思源杠上了……”

事情的起因是这样的。

理科班的男生无聊且无趣,想趁星期天放假占用学校的篮球馆来一场“篮球友谊赛”,可学校明文规定,篮球馆在放假期间是不允许学生私自使用的,怎样从老师那儿拿到特批自然是一件费脑伤神的事。苏越不喜欢打篮球,不屑参加这种无聊的活动,但他断定他们拿不到特批的。这话很快传到陆思源耳朵里,陆思源火冒三丈,他是这起活动的组织者,又是年级主任的亲生儿子,想占用一下篮球馆还不是轻而易举的小事,但苏越竟然说出这样小瞧他的话,未免也太不把年级主任的儿子放在眼里了吧。课间休息,陆思源带了一帮“小兄弟”气势汹汹地闯进三班教室,扬言要与苏越决斗。苏越撇嘴一笑,“我当什么事呢,要不,我们打个赌?”接下来发生的事就是叶未之前看到的了。

蒋潇然“吧啦吧啦”说个没完,“这陆思源牛什么牛,不就是仗着他爸爸是年级主任嘛,有什么了不起的,学校又不是他家开的。”她越说越来气,猛地一拍桌子,恰好撞上班主任在后玻璃偷瞄。

“蒋潇然,你给我出来——”班主任怒了,叫走同桌。

叶未拿出一套数学试卷,想写份卷子冷静一下。

——苏越,你还真是一个闪闪发光的人呢,如此耀眼,让我怎么靠近?


蒋潇然很快从班主任的魔爪里逃出来,死性不改,“叶未,你说谁会赢呢?”

“自然是苏越。”叶未算着数学题,头也不抬的回答着。

叶未一语中的。

赌约自然是苏越赢了,就算陆思源的父亲是年级主任又怎样?学校的规定是不会轻易改变的。

陆思源只得老老实实的遵守承诺,专挑中午没人的时候绕操场跑了一圈,一丝不挂的。

事情轰动了整个学校。

不仅是陆思源,连同苏越都成了校园名人,人们议论纷纷,“苏越”这个名字常常在叶未耳边响起,如同美妙的歌声,余音绕梁,经久不绝。

所有关于苏越的消息,都是道听途说的。


叶未总是不自然的会想起那个少年,仙人掌一般的少年。可是自从上次偶然一见,叶未已经两个星期没有看到苏越了。

叶未沿着古城墙一点一点寻找苏越的痕迹。那条青石板铺作的小路,是她与他相识的地方,如今却不见了他的身影。早读课上,叶未伸长脖子向外望去,再没有见到那个穿绿色衣服匆匆奔跑的少年。叶未不敢去找苏越,她怕听到不好的消息,一个人胡乱猜测,没有勇气去探寻真相。

叶未的心真如零下15℃的哈尔滨,只剩冰冷。

一旁的同桌见叶未整日郁郁寡欢,食不下咽,夜不能寐,不禁“啧啧”感叹两声,“咦,叶未啊,你不会是换上单相思了吧。”

——我吗?

——单相思吗?

——别开玩笑了,怎么会啊,苏越怎么可能会喜欢我。

叶未心中有千万头小鹿在乱撞,摸摸发烫的脸,真是喜欢上他了吗?才匆匆几面而已。

一见倾心。


再次见到苏越是在来年春天。

叶未日思夜想的人儿终于回来了。

寒假,叶未特意跑去中国最北的漠河小镇,那里可真冷啊,即使穿上厚厚的羽绒服也无法抵御寒冷。叶未到达时正巧赶上漠河下大雪,一片雪花落在她手心,冰冰凉凉的触感不由得让她颤了一下。

苏越,这就是你生活的世界吗?我来了,可是你在哪?

叶未一个人去堆雪人,任由雪水浸湿衣衫。可是,翌日上午,天放晴,雪人化成雪水,融入河流。叶未伤心坐在一摊雪水中间放声大哭,有好心的俄罗斯女人跑来问她,“How  are  you?”

“I  am  fine,thank  you”

——不,我一点都不好。

直到在这样一个春暖花开的时节重新认识你。

那篇鲁迅先生的《雪》,叶未背了好久都背不下来。早读课结束后,同学们出去吃早饭了,叶未一个人留在教室里背课文。

苏越径直走进教室,坐在叶未旁边。

叶未的声音戛然而止。

“你,你怎么来了?”

“音乐考试结束了,所以就回来了,你不会不知道吧?”

被苏越这么一说,叶未显得十分不好意思,还真是不知道呢,连苏越是艺考生都不知道,他的情况一无所知,怎么称得上喜欢?

苏越耸耸肩,从上衣口袋里取出一个精致的玻璃瓶,里面是一汪清澈的水,“诺,送你的礼物。”

“这是什么啊?”

“哈尔滨的雪。音乐考试结束后,我顺便回了趟老家,知道你喜欢雪,特意给你带回来的,然后,它就……”

“恩,天气太热了嘛,没关系的,我很喜欢呐。对了,你考得怎么样?”

“还可以。”

“那……你想去哪所大学读书呢?”

“川音。恩……很喜欢。”苏越的话音刚落,已经有吃完早饭的同学陆续走进教室,苏越起身告别,“我走了。”

叶未试图挽留一下,拽了苏越衣服一角,谁知力量太小,轻薄的布料随着苏越的离去从叶未手心抽离,空留一阵清风拂过她的双手。

——你是想去川音吗?

——我可以和你一起去吗?

叶未不敢往下想,苏越今年都高三了,高考一结束,两人终将各自远去,更何况叶未比苏越小一级,还需要忍受一年高三地狱般的煎熬。

可是叶未想去北国,有雪的高度。

可是他是苏越,喜欢穿绿色上衣,像仙人掌一样的少年。

纵然喜欢,也终有一别。


高考的日子渐渐逼近。

叶未远远瞧见校园内挂着的巨大横幅,上面有少年漂亮的签名。

依稀记得。

几天前,高三年级百日宣誓,叶未作为高二生本来是没有机会进入观看的,但因为学校有颁奖仪式,需要从高一高二中挑选身材高挑的女生暂代“礼仪小姐”,叶未跃跃欲试,举起右手。老师让叶未放下,叶未偏偏固执的举得更高了,就这样,叶未进了礼仪队,有绝佳的机会看到苏越,只是那么远远的瞥一眼。

训练是很辛苦,会耽误学校的课程,会累的满身大汗,也会因为做不好被形体老师骂的狗血喷头,但是为了见到苏越,这些,都可以忍受。

真正让叶未激动的是“百日宣誓”那天。

叶未早早换好服装,对着镜子练了一遍又一遍,临走前偷偷拿妈妈的化妆品描了细细长长的眉,喷了紫罗兰味的香水,一切,尽在不言中。

路上堵车,叶未赶到学校时,比老师规定的时间迟了五分钟。形体老师凶巴巴地走过来,“叶未,典礼结束后留下来打扫,这是惩罚。”

“我一个人吗?”

“不然呢?”

“下面,宣布高三年级获奖名单,第一名……”

——开始了,开始了,终于开始了。

叶未深呼一口气,迈着优雅的步伐走向主席台。

可,环顾四周,没有苏越的身影。

叶未失望至极。

典礼结束后,礼仪队的同学帮叶未打扫礼堂。她站了一天也累了,靠在椅子上闭目养神,隐约感到有人坐在旁边的椅子上,微微睁开眼睛,是苏越。

“这样睡觉,不怕着凉吗?”

“太累了,休息一小会。”叶未半梦半醒,迷迷糊糊的回答道,“我刚刚都没有看到你耶。”

“我之前根本就没来,你怎么可能看的到我。”

“啊?”叶未满脸震惊,望向苏越。苏越发觉女生化了淡淡的妆,蛮可爱的。

“这种活动太无聊了,不想参加。”这话果然是只有苏越才会说出来吧。

——那你为什么又来了?

叶未将疑问收在心里,她怕少年的回答不是她所期待的。

苏越起身,踩上高架梯,在横幅上写下自己漂亮的名字,喃喃自语,“只剩一百天了呢,时间的好快,还以为自己才刚刚升高三呢。”苏越从梯子上跳下来,隔空把笔扔给叶未,“赶快回去上课吧。”

像每次相遇,只匆匆一面,了了几句,少年离开。

像一阵风,像一场梦,留不住的人。

偌大的礼堂残留了淡淡的紫罗兰香气,沁人心脾,撩人心怀。

“叮铃铃……”刺耳的铃声打断叶未的思绪。

叶未逃难似的跑回家。书桌上的那瓶清澈的雪水倒映着叶未红肿的双眼。

——苏越,只剩一百天了,或许我们在无相见的可能。


当夏天奇怪地在七月的蓝天散放着光和热,远处的珞伽山上的凤凰花盛放得灿烂。 红彤彤的凤凰花瓣撒满地面,像是铺上了鲜红的地毯。一朵凤凰花就像一小团火焰,一树凤凰花就像一支燃烧的火把,满街盛开的凤凰花呀,照得整个城市都红彤彤的。:凤凰花开两季,一季老生走,一季新生来……

    叶未约了苏越在礼堂见面。苏越穿着绿色上衣,兴冲冲跑进来,和她初见他时一个模样。

“嗨,有事吗?”

“这不是高考完了,想着你快要上大学去了,我们……就当提前为你饯行了。”

“饯行?这也没有酒啊。”

“君子之交淡如水。”叶未开玩笑。笑声背后隐藏了欲哭无泪的无奈。

“好好好。不过,你可要好好学习啊,高三也是很辛苦的。”

“我会的。”两人坐在长椅上,陷入沉默。有夏风吹过,吹散苏越额前细碎的刘海儿,叶未轻轻在空中描摹苏越的眉眼,多想时光永远停留在这一刻,永不回头,永不向前。

“以后怕是很难再见到你了吧。”叶未轻轻吐出一句话,生怕惊着苏越。

“应该是吧,不过四川离我们这边也不算太远,有空我会回来看你的。”

——苏越,我会想你的。你呢,会不会像我一样时常想起我。

——再见,我的少年。


苏越如愿考入四川音乐学院。

临行那天,叶未安分地坐在教室里上课,听语文老师讲枯燥的古文,“‘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诗人白居易陶醉于琵琶曲,又深感于琵琶女的身世,再想到自己由京官左拾遗被贬九江,其凄苦又何曾不是如此,作者感触于怀……”

叶未一字不落地听进去。

相逢何必曾相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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