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阳台的下面是学校的绿荫走道，一条水泥路肩挑起两旁的香樟树与木樨，贴近墙壁的是四季常青的夹竹桃。香樟木春天时候发出草绿色的嫩芽，开一种细碎的层层叠叠密密麻麻的花蕾，开花的时候香气浓烈，喷得人满头满脸，可是花朵又实在不引人注目，于是路过的人常常不由自主停下来，转头四处寻找哪里来的花香，却很少意料到香味竟然是旁边这么一棵不显山不露水瘦瘦高高的香樟木发出来的。转角处的木樨照例还是八月桂。金秋时节开花，质地坚硬的绿色叶子拥簇着一团团白色的细小花瓣。还是角落里的夹竹桃常年开得张扬醒目，一朵朵大红深红的花朵像一个个妆扮精致面容姣好的美娇娘穿着绿色裙子探着脑袋跟路人招手，常常逗引得一个个小朋友忍不住要走过去采两朵，可急了旁边跟随着的大人，赶忙拉住跃跃欲试的孩童，一只大手拍在小手上，“这花可不能摘，有毒呢！”

就在这条路上，我常常做着我还是一个学生的梦，朝气蓬勃，青春飞扬，我有无限的力气，还有无限的梦想，未来可期。我也确实尽己所能，拼尽全力去做一件事情，我以为只要我愿意，我付出十分的努力，做好手头上的每一件事。我跟所有人微笑问好，尽力符合每个人的期望要求，于是我的人生也可以跟这条水泥路一样，前面是肉眼可见的美好幸福，两边是一路相伴的绿叶花香，一路坦途，风平浪静。

可是人世间的事哪有尽如人意的道理呀!那个时候的我摔得鼻青脸肿，我的愿望常常因为各种各样莫名其妙的原因而难以实现，我梦想的风帆早早就折戟沉沙在现实惨淡的沟渠水域，我费尽心力，结果磕磕绊绊，连我自己都开始怀疑起了自己，是不是压根儿就不配拥有梦想，不足以谈什么引吭高歌的人生？

蜩与学鸠笑之曰：“我决起而飞，抢榆枋而止，时则不至，而控于地而已矣，奚以之九万里而南为？”

我实在不甘心，生命如此宝贵，只有一次，难道不应该好好珍惜把握，竭尽所能走出一条独属于自己的道路吗？难道不应该竭尽所能不断地成长自己、精进自己，过一天就要有一天的收获吗？

就在这条路上，我看着一批一批的学生抱着书本走过，他们年轻稚气的脸上，满是对未来的美好憧憬和不经世事的天真纯净。曾经，我们也都是这其中的一员。可是伟大的造物者啊，您既然费心创造了我们，为什么又不一路扶持着我们护佑着我们，让我们行走在这荆棘横生的世道笃定从容、有所倚仗，让心怀善念的人途经玫瑰小径、一路芬芳，让追逐梦想的人自有神明引导、一路坦途，让灰心失望的人得到最好的安慰，复燃起对生活的希望，让饱经忧患的人得到最好的休息，最妥帖的照顾？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在漫长而寂寥的生命之旅面前，每个人都是孤独的旅者，时间是一只最狠虐无情的鞭子，驱使着你脚步不停，一步一步走向吉凶未卜的茫茫前路。

二

以上文字作于2019年的6月份。那时候的我正处在一种巨大的失败和失落感之中。那天下午，我在床上辗转反侧，想睡又睡不着，脑海里万马奔腾，各种念头和想法升腾不息。在巨大的苦闷和惆怅中，我起来，打开桌上的笔记本留下了那些文字。本来还想继续往下写的，写自己这些年来付出的努力、得到的收获，梳理这些年走过的道路，希冀文字能够帮忙理清思路，让我看清来时的道路，去往的方向。可是当我写到最后一句话时，我写不下去了。我发现文字并不能帮助我纾解紧张又慌乱的情绪，也无助于我看清当下的自己最应该做的是什么。当巨大的悲伤和失望笼罩住我时，我只想着能够好好睡一觉。我其实什么也做不了，当面对生活的苦难的时候，只有默默地承受才是最好的办法。而睡觉也许比那时候的文字对我更有帮助。因为，文字只会让我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销愁愁更愁，而睡觉却能够让我收获暂时的宁静，让我以更加轻快的精神和充沛的体力面对生活的苦难。

于是我选择了停笔。我对自己说先把这些念头搁下来吧，写不下去了就留给时间来解决。也许那时候的你知道如何处理这些文字。

结果，这一停留就是将近半年的时间，而当我再次打开这个文档，翻看从前的记录时，我发现我照样拿它们没有办法。

今年对我来说是非常重要的一年。就在年初我决定了自己接下来要走的路，并脚踏实地地去付诸实践。当我朝着一个方向不懈努力的时候，我觉得自己有着从来没有过的安宁与踏实。尽管，我对我的未来依然一无所知，我也不确定我所付出的努力一定能够收获果实，又或是到头来又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大概还是在两年前，我总是充满着无上的乐观和自信，野心勃勃，或者更准确地说是成就感和虚荣心在作祟。走在路上，脑海里涌动着各种各样的奇思妙想。为自己读过的一本书，听过的一句话，记忆中的一首歌，甚至是路过的一只野鸟，一朵小花而兴起各种各样的念头和想法。我为我那意念中的沉重而悲怆的爱情神魂颠倒，也为现实生活中也许是莫须有的一些事物魂牵梦萦。我可以盯着天上的一朵白云发上半天呆，也可以安静地坐在阳台，看西边的太阳慢慢沉到山后。我有着各种各样的苦恼，我担心自己不漂亮，而现实就是我还真的不漂亮，我操心自己不聪明，而现实就是我还真的很愚蠢。我发现自己好像很难专注于现在，当下的生活。我曾经很羡慕地对我的一个邻居说，我真的好喜欢好羡慕你的心态。如此的宁静，对待生活是如此的知足与快乐。是的，那时候的我就是非常羡慕走在路上的每一个寻常女子，我喜欢她们可以每天从容地上班，买菜，做饭，孝敬父母，相夫教子，担心自己的身材，担心月底的工资能不能发到位，操心子女的学习。而我的脚好像总是踩在云端，轻飘飘地，不切实际。

这一两年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好像真的开始操心起了现实生活中的柴米油盐了。我开始担心每个月的工资能不能如期发放，考虑着要给孩子报什么样的培训班，为什么孩子的学习老是不进步，也在担心着因为坐办公室日渐沉重的大腿和腰身，想着用什么样的减肥办法，自己还能不能再瘦下去。我以为这是好事，我终于成熟了，虽然比同龄人们花了更多的时间。但人生不都一样吗？该来的终究还是要来，该你操的心一点也不会少。

只是有时候也会想，当初的那个多愁善感，有着各种各样古怪念头想法的姑娘哪里去了呀？为什么走着走着，就突然变成了现在的这个我呢？

肯定是有什么事悄悄地发生了，悄悄地，如春雨滋润大地，如秋风飘落树叶，如针尖，如麦芒，微小细腻，不着痕迹，但也就是针尖和麦芒扎的人生疼啊！

三

我曾经做过一个梦。梦中的我变成了一匹草原上的野马，有着有力的翅膀和健壮的身躯。草原上水草丰美，山花烂漫。我“嘚嘚”的马蹄踩在坚实的大地上，身姿轻灵，无比的自由和自在。那梦是如此的真实，我甚至都能感觉到马蹄踩在大地上，小草轻抚脚底和双蹄被石头硌到的感觉。醒来后，我怅然若失，我想到了庄子《逍遥游》里边“无所待”的那么一种状态。梦中的我就是“无所待”的啊，又自由又有力量!我把这个梦当做一个预兆，也许这辈子我的使命就是努力追求，让现实中的自己达到这样的一种状态了。

可是在现实的生活当中，这该有多难啊！我付出了巨大的努力，希冀在这个冷漠而无望的人世间拼命抓住点什么东西，但我得到的终究是虚空；我希望花开常在，好景常来，好事停留，但这个世界悲欢离合才是常态。金庸先生不就借着《神雕侠侣》程英的口说，“你看这天上的云，聚了又散，散了又聚，人生离合，亦复如是”吗？

我觉得自己的内心深处好像有一个深深的缺口，我试图用过忙碌的工作、虚无的爱情、无望的梦想来填充过她，后来发现终究还是惘然。

渐渐地，我也放弃挣扎了。既然这人生原来是如此的孤独与寂寞，那我也就做一天和尚安心地撞好一天的钟。我专注于解决现实生活中遇到的每一个困难，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不再用情绪来抵触，不再沉湎于那些无关的风花雪月。

终于有一天我突然想起来，我好像已经有很久不再有那些无关的幻想了。

我终于变成了现在的这个我了。

四

有一年去苏州古镇。有一座千灯博物馆。去之前，我想着千灯博物馆里该藏着多少宝贝灯具啊。这些灯具穿越那么多年的历史时空，见证过多少朝代兴替、人世悲欢，现在它们静静地安置在一座小小的庭院中，该以一副什么样的面目向我们来讲述它们所经历的历史沧桑呢？我甚至还想着，到时候一定要好好看看，看看有没有《红楼梦》里边林黛玉送给贾宝玉的玻璃绣球灯同款。结果进到博物馆，未曾料到这些灯具就是整整齐齐地摆放在一个个木质橱架上，有的甚至连隔个玻璃都没有。一盏盏灯具安静地坐在它们的位置上，沉稳地看着每天来来往往的游客。青铜器灯具古朴庄重，陶具沉稳大方，白瓷肃静有釉光，之前镶金嵌玉极尽奢华装饰的也都变得不显山不露水。历经的千百年时光，见证过的衣锦繁华地、温柔富贵乡好像最终都化成了一种沉稳朴素的力量在这些灯具上慢慢显现。刚开始我有些失望，这就是千灯博物馆了吗？怎么如此的寻常朴素？

越走越久，慢慢欣赏，我突然想到了杨慎的《临江仙》：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所有的繁华、所有的历史掩去了演绎它们的人事后都是朴素的，只有人和事才是最值得叹息和回忆的。所以这样的千灯博物馆才是对的。

想通的那一刻我抬起头来看天空。天空蓝得像是打翻了蓝色墨水瓶。下午的阳光温情地照着这座古老的院落，黑瓦白墙，雕梁画栋，庭院里的一棵芭蕉树伸着宽大的绿色叶子。我告诉自己，记住这个时刻吧。此时，当下，它才是最重要的！

是的，再没有比此时、当下更重要、更郑重其事的了！

五

回到此时当下的这个自己。我也慢慢明白原先那个爱做梦、满脑奇思妙想、那么“不接地气”的姑娘是多么的可贵啊！年轻不都是这样的吗？轻率鲁莽、骄傲任性，有着无比的力量和勇气，对未来信誓旦旦，觉得一切皆有可能。

但现在的这个我不就是脱胎于原先的那个我吗？成长就是这样，慢慢地得到了一些东西，也逐渐地失去了一些东西，至于是得到的更多，还是失去的更多，只有时间才会告诉你答案。

如是，记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