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印清虚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题图由红尘久客老师馈赠,在此特别鸣谢!)

五一长假,曾廷猫着腰从阁楼上搬弄出一口髹漆肥厚的木箱子。漆面是古旧的赭石红,弯曲密集的牛毛断纹横贯表面,泛着岁月的痕迹。

他拎到窗前,起开锁,里面混杂着一堆旧报和照片。他随手翻到一本《阅微草堂笔记》,道光十五年单刻本。古籍善本这两年炒得厉害,价格涨了不少。他记忆里一下子涌进来好多东西。具体哪一年记不清了,孩子那会儿还在上小学,他从上一个单位调来这儿,后来再没挪过地儿。他的前任领导曾对他说,树挪死,人挪活,要挪动才有机会,他也是这么想,可有点钱就投资在收藏上,不走不送,最终原地不动。

距单位不远有家古玩店,他午休时间多半泡在这里。老板姓吴,五十出头,话多,乐于向他卖弄知识点。他来这里当然不是为了听老板掉书袋,而是惦记上了店里一张金丝楠木罗汉床。床的年份很高,三面独板围子,有浅浮雕云龙纹,床面嵌软屉,鼓腿膨牙,内翻马蹄。可价格也很美,差不多顶他两年的工资。他还了个地板价,吴老板笑着说,没事,买不买的没关系,但做生意不能亏本。

那些年他手头很拮据,家里杂七夹八的开支全指着他和老婆那点死工资。他牵肠挂肚了好一阵,愣是没敢下手。老婆心疼他,偷偷卖掉嫁妆首饰,凑齐了这个数。他揣着沉甸甸的两沓,心里柔软得要漫出水来。奈何凡事讲个缘分,他刚踏进店,人前脚就把床买走了。他站在店门口,心里空落落的,半天说不出话。吴老板安慰一番,顺手从一个抽屉里摸出这本书送给他。

这都多少年过去了,书早落了灰。他掸了掸,一张宣纸从书里滑出来。纸张泛黄,上面有一行毛笔字,他试着从右至左读,是一副对子:

“陨星临世,混沌洞开,细参个里机关,凡处境无非梦境;玉印清虚,夙愿得偿,功名利禄凡尘过,百千万劫总浮沤。”

这段文字里似乎暗藏着某种玄机,再看夹着宣纸的这页,正好有一则文言文。他拍照用手机软件翻译过来,内容大意是宋代画师高某意外得到一枚西汉司马相如的玉印,为昆吾刀所刻,上书“清虚”两字,笔意精妙。他奉为至宝,贴身佩戴。一位高官听说后在宴席上向他索要,高某却不畏权贵严词拒绝,说此生唯两样东西不可割爱,一是玉印,二是发妻。

这脾气倒挺合他胃口,发妻,发妻,他看向窗外,鳞次栉比的建筑物、拼接成豆腐块的街巷,被阉割得齐整的行道树,堵在柏油路上的车,蚁行在其中的人,都被含混在这个季节不同寻常的偏东雨里。同样是五月,可多年前就是和现在不一样。那时,气温不像这般高热,天空没有雾霾,他的发妻卢惠然还在。

可一切都是枉然,过去已经流逝在过去里。他揉着酸胀的眼眶,把注意力转回到纸上。就着光,他发现宣纸的右下角还有几个米粒大的小楷:黄岭山,悟道崖。

悟道崖他没去过,但本省人都知道,这是黄岭山的一处风景名胜,同峨眉山的舍身崖齐名。司马相如曾在蜀地与卓文君当垆卖酒,玉印在四川出土的概率很大。他常年关注古玉行情,明代子冈牌拍卖价在五百万元上下,司马相如的玉印当然不会低于这个价。他需要这笔钱,更对“玉印清虚,夙愿得偿”动心。黄岭山就在S市,距这儿仅有一百多公里,正巧是假期,他知会了家里人一声,就出发了。

周徽站在悟道崖边的大石包上,斜着身子往下探,万丈深渊的尽头,有雾岚起于谷间,似移似驻。他想起宣纸上写的那些奇奇怪怪的话,难不成要纵身云海,才能接触到那个比上帝更不可言说的世界?

站在这里之前,他并不相信怪力乱神之说。他一个刑警队长,成天介和各种重特大恶性案件打交道,心力憔悴得很,哪有闲工夫想这些有的没的。分局领导天天给他压担子,甚至不归他管的,也硬指派给他,比如这宗曾廷失踪事件。

他查过卷宗,曾廷的妻子胡笳在五一节后向派出所报警,说她丈夫在这个假期去S市旅游后失联。她其间联系过丈夫好几次,手机显示盲音,她估摸着是山里信号不好,没太在意。可到假期结束,人也没回来,她这才慌了神。

根据摸排,曾廷的社交圈子不大,与同事没有深交。家庭关系也简单,父母早逝,儿子正在念大学,前妻十五年前车祸去世。经人介绍,四十出头的他和山西姑娘胡笳重新组建了家庭。

问题来了,一向四体不勤的中年宅男,突然去户外登山,还支支吾吾不说具体的登山位置,这显然很反常。局里上了各种技术手段,却一无所获。

他决定亲自跑一趟曾廷家,保不齐现场能给他什么灵感。胡笳接到通知,早候在门口,她问有什么新消息吗,这都快十天了。周队长自然有些脸红,只说S市几百万人口,寻人哪有这么容易。胡笳也不再多话,把他让进屋子。

曾廷家在顶楼,整个屋子采光不错,客厅与书房摆着不少瓷器,青花居多,但都有残缺。成熟的靛蓝映衬着房间的白色,带了些怀旧感。他在屋子内转了一圈,视线落在书房的镇纸上。他移开镇纸,下面压着一本姜黄色的线装书,书名竖写着“阅微草堂笔记”,他捞起书随手一翻,内页夹着的宣纸露了头。他兴奋地搓着手,对胡笳说,走,你丈夫的位置,我大概找着了。

他托大争功没给局里报告,自个儿驱车到了黄岭山脚,坐索道上山腰,再沿着陡峭的小路登上山顶。因为旅游旺季已过,又是下午,悟道崖上并没有其他游客,单单就他和胡笳两人。整个崖顶全是杂木林,以香樟、榕树居多,大树稀少,多半是从砍伐的木墩上簇生的幼树。

崖边支出去的一角,俗名“秃鹰嘴”。那儿有一块光滑平整的大石包,不高。他轻快地登上去,人便悬在了云海之上。一抬眼,便是满目空蒙虚幻,心里没来由的涌起许多纠结。他和曾廷年纪相当,人到中年,生活还算过得去,事业却不顺心。他的先祖是三国时期位高权重的名臣,作为周氏后裔,年轻时的他还是蛮有想法,可现实打脸,营营役役了半生,到现在也只混了个副科级。想要光宗耀祖,等下辈子吧。

此时,夕阳的余晖洒落云层,泛起的赤金色包裹住了山顶。胡笳站在大石包下喊,周队长,快看你脚下。

周徽一侧身,便见到脚边有一枚方形的古印。玉色淡青发白,如春水初漾,晶莹可观。他蹲下去小心翼翼拾起来放在掌心,翻转兽钮,印面刻着“清虚”。见到这两个字,他全身一机灵,脑子里“嗡”的一声,失去意识前,他听到了胡笳拖着尾音的尖叫。

闷雷排空而下,惊虹般的闪电借机冲出浓云的束缚,华丽丽地扑在京畿曾府的朱门白墙上,磅砣大雨尾随而来,裹夹着狂风,扫过飞檐翘角的亭台楼阁,移步换景的假山碧水,连带着把跪在内府门廊外瑟瑟发抖的女子也浇了个透心凉。

“瞧这些个乐女,果然是不懂规矩的,伺候宰辅大人是你前世修来的福分,竟不识好歹,赶明儿就退回坊里去。”

呵斥声传到内室,帘子一动,一名仆妇领命出来询问,管事的忙躬身答道,“昨儿个右丞相周大人遣人给老爷送来几个长乐坊的乐女,说都是些清倌,我打发她们领头的胡仙儿今晚陪老爷喝酒助兴,谁料这丫头不识抬举,只哭,也不言语,正教训着呢。”

“大人吩咐,让带进来瞧瞧!”

管事的应了,不一会子便领着个云鬓酥腰的女子进来,只见她螓首低伏,玉颈洁白,半透明的薄纱罗抹胸被雨水淋得瞧不出颜色,外面的红色褙子也湿透了。

仆妇扭住女子,抬起她的头,好一张梨花带雨的俏面。坐在上位的宰辅大人若有所思,向管事的使了个眼色。管事的自然心领神会,让仆妇带下去沐浴更衣,焚香净手后送入内室。月进中庭,宰辅大人摒退其他人等,端坐在内室的几案前仔细打量榻上的美人。那胡仙儿被他看得脸热,低着头惴惴不安。

“你原名胡笳,山西冀州人氏,因贫不自存,遂隶乐籍,易名为胡仙儿。因丝竹管弦咸精其能,一时冠绝坊中。后被右丞相周徽纳入府中,说得可对?”

宰辅见她低头不语,便又问:“往日里咱们可曾在右相府中见过?为何见你如此面善。你耳根下可是有一粒红痣?”

那胡仙儿自浴堂出来,沿途见到崇阁巍峨,玉栏绕砌,白墙环护,甬路相衔,已惊得目瞪口呆。再看那层层叠叠的垂花门楼有山石点缀,错落有致的抄手连廊边绿柳周垂。每一处斗、栱、梁、门、窗,皆用极品花梨木制就,雕工繁缛,不惜工本。所见桌、椅、屏风,皆镶嵌螺钿、瘿木、黄杨、象牙,大气恢宏。内室中悬着连珠帐,半桌上点着龙涎香,顶上挂着八角料丝灯。她在教坊数年,识人无数,即便钟鸣鼎食之户,代代豪爵之族,也未必有如此奢华铺张。

再看那宰辅曾大人,正值壮年,相貌堂堂,心里更是有如小鹿乱闯。想着若是能登堂入室,后半生便可锦衣玉食,心中不免一番算计。见宰辅问起红痣,忙褪下肩上的薄纱罗,红脸嗫喏道:“大人您瞧瞧,我打娘胎里出来便带着这颗红痣,算命的说这痣能保我今后大富大贵,爹娘当时还道这算命的打诳语,没成想今日果然应念。能到府中服侍大人,那是仙儿泼天的富贵。只是奴家昨日里刚进府便染上风寒,在卧榻上辗转一宿,迷迷糊糊中竟做了一个怪梦。梦里隐约记得.....奴家和大人原本是一对儿.....不料梦醒之后,竟忘了在长乐坊的前尘往事,连丝竹管弦也不知如何拨弄。管事的吩咐奴家今夜给大人弹曲儿助兴,仙儿故而心急如焚,独自啜泣。”

宰辅大人早已心猿意马,那里还去细听其中缘故,只一把将胡仙儿推倒在鸳帐中,当夜琴瑟在御,莫不欢好。

五更不到,宰辅曾廷抛下仙儿,前往宫城左掖门的待漏院等候上朝。

此时待漏院中已集聚不少官吏,众人皆躬着身子毕恭毕敬向他请安。他照例对三公九卿行个拱手礼,对六部尚书回个揖手礼,四品以下官员,他只点头致意。

众臣对他曲意讨好,倒让宰辅大人忆起梦境里那些卑微来。夜里一闭眼,他便会陷于梦境中的世界里:大山脚下家徒四壁的泥瓦房,悬梁刺股的日夜苦读,双亲早逝的痛苦,发妻意外离世的悲哀,遭受同僚排挤、壮志难酬的愤懑。

每每自梦中醒来,他都会全身汗湿,张皇失措。一伸手,还好,姬妾陪伴在侧;一睁眼,满目青锦红绣毯,榻上龙脑郁金香。他这才放下心来,再凑到青铜镜前端详,镜中依然是位极人臣的曾宰辅,面如冠玉的美髯公。

如此判若云泥、日夜颠倒的日子,倒让曾宰辅对权力、地位和财富更为渴求,便如被困沙漠的人对水的渴求,极度饥饿的人对食物的渴求一般,炙热而贪婪。也难怪,唯有身处卑微的人,愈能看透世态人情真相。

这厢曾宰辅刚坐下,便有传旨太监携皇上圣谕来宣,让曾太师单独入朝商讨国事。宰辅大人春风得意,一甩衣袖,迈着方步走出了待漏院。

紫宸殿上,当今天子命人为曾太师赐座东位,与他坐而论道。礼遇之隆,令宰辅颇感受宠若惊。他大胆向天子启奏:“秦之始,以丞相、御史大夫、太尉三公为宰相,一切庶政由丞相总揽,辅佐皇帝决策,为百官之首。武帝用宦官为尚书,掌理朝廷文书、奏章,以削弱丞相权力。光武帝当政,虽设三公,却事归尚书台,丞相形同虚设。至魏晋到隋,明令废除三公府僚,以中书省、门下省和尚书省的长官为宰相之职。到太宗执政,将翰林学士召入到禁中,代替中书省长官起草诏令,三省丞相的职权,被翰林院夺去。中唐以后,宦官充任枢密使,取代翰林院。而我朝初承唐制,而古今必殊,典诰之音,时不通轨。可将三省废为闲所,删去左右丞相虚称。另设新的“中书”于宫廷之内,东府中书为文,西府枢密为武,两府为您所用。不知圣上以为如何?”

他这番话说得冠冕堂皇,实则另有深意。在本朝,二十来个辅政的大臣统称为宰辅。说到底,他不过是其中之一。而太师并非官职,只是天子恩宠的虚衔。他历来受官家器重,已入主东府,若今日能实至名归,岂不两全其美?

当今天子原本是个强势的主,让右丞相周徽这种喜欢事事劝谏,令皇权处处受人制肘的人掌权,倒不如让太师曾廷这种懂得进退,圆滑机敏的人掌权。遂当庭宣旨:太师有精谐之识,素以朝纲为重,力图革新变旧,即日擢升为同中书门下参知政事。

宰辅三呼万岁,叩头谢恩而去。

从太师到同中书门下参知政事,宰辅曾廷终于大权在握,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实权派。正所谓天上众星皆拱北,世间无水不朝东。朝中文武众臣原本就大多仰仗他的鼻息,现在更是趋之若鹜,纷纷投于他的门下,一时间,以曾宰辅为首的新贵阶层风光无两。

倒也有少数刚直不阿的不肯依附于他的,他便找个由头,将人贬官外放到蛮荒之地任职。若是谁敢在朝堂上当众忤逆他的奏章,那就触了他的霉头,削职为民算是轻的,更有甚者,被流放牢城,含冤而死。朝中公卿均敢怒而不敢言。

要说如今的曾宰辅还有什么未遂的心愿,那便是有妾有子,却没有正妻。这事说来话长,曾氏先祖原也是高门望族,黄巢起义后,家道逐渐衰落。到了他父亲这辈,门阀士族早已皮之不存,但曾父却执意要给儿子配一位门第相当的妻子,但当朝的世家岂能看得上他这种小门小户,如此这般,婚事就搁置下来。为传宗接代,他只得纳了两房妾氏,虽有子女,却均是庶出。

随着官威渐长,宰辅自然更不能屈就了。他挑来选去,相中了范阳卢氏的嫡女。那卢女惠然姿色冠绝,才情无双,他恍惚记起梦里那位亡妻似乎也是这么个名字,这让他铁了心要和卢家联姻。无奈那范阳卢氏积代簪缨,数百年来,位居宰相和贵为封疆大吏者逾百。即便本朝已不复当年荣光,那些卢氏清流们依然瞧他不上。他多次遣人递帖送礼,均被拒之门外。

大权独握的曾宰辅当然不肯善罢甘休。也是巧了,那卢氏家族的家主平生痴迷金石古印,尤其对司马相如的玉印赞不绝口。他打听到扬州一位高姓画师正巧得到了一枚司马相如的玉印,那画师奉为至宝,且贴身佩戴,从不对外展示。曾宰辅听闻后心花怒放,想着若能投其所好,将玉印呈送给卢翁,说不准这事儿能成。

宰辅当即命管事的带上金银钱钞、珍珠翡翠、玛瑙玉石若干,前去扬州购印,不料却吃了闭门羹。那宰辅便略施小计将画师接到府中,好酒好菜伺候着。某日,宰辅大人提出想要观摩玉印。那画师碍于情面,不得不从怀中掏出锦盒呈上。

宰辅接过锦盒,见丝绒锦缎中,裹着一枚玉色淡青发白的方形古印。他放在掌心细细查看,见印文为“清虚”两字,其章法严谨,笔势淋漓润泽,果然是昆吾刀所刻。也就在这一刹那,他梦中的一些细节逐渐清晰,某些阔别已久的记忆碎片也逐渐串起来。

他许以高官厚禄相求,不料那画师却执意不从,并正色道:“宰辅大人莫要夺人所爱。高某此生唯两样东西不可割爱,一是玉印,二是发妻。若非要强取,在下只能和玉印同生共死。”

那宰辅何曾受过这种鸟气,当场便要发作,胡仙儿见状忙向他暗使眼色。

他不动声色将玉印放回锦盒,交予画师。笑道:“痴人,我这相府上什么宝贝没有,自然不稀罕你的玉印,且放下心去。今日正逢端阳,来人,将贡酒金波呈上,我要款待贵客。”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众乐女来到席前笙歌管弦助兴。燕乐声中,一名妙态绝伦的女子拖着飞袖莲步轻移到画师面前,随着乐声骤起,女子飞袖轻转,疾步曼舞,像燕子伏巢、鹊鸟夜惊。临到头,女子的水袖猛然甩开,细腰一扭,那娇俏般的脸庞冲着画师回眸浅笑,不是胡仙儿是谁?

那画师哪里见过这等勾魂摄魄的场面,眼都直了。旁边管事的不停给他续酒。画师也不推脱,仰头便喝。三杯两盏下肚,不消半刻就醉得不省人事。管事的带人将画师连拖带拽送入胡仙儿的闺房,剥光衣服扔进床中。那胡仙儿在一旁高声尖叫,管事的依计前去报官。京兆尹见是曾府的家丁报案,也不问青红皂白,将昏睡在乐女房中的画师带走,投入大牢。庭审中,那画师百口莫辩,遂被当庭杖毙。

而这厢,不出月余,曾卢两姓联姻,一堂缔约。曾府吹吹打打,十里红妆迎娶卢氏嫡女。

红鸳帐前,卢女凤冠霞帔,着红素罗大袖销金裙,腰里系绶,脸遮喜帕,双手牵巾,端端正正坐着。

曾宰辅心里七上八下,怕的是所求非所愿,空欢喜一场。他拿喜杆子的手微微有些抖,撩了好几下,才算把新娘子缀着的南珠喜帕挑开。鼻尖传来一股馨香,这一抬眼便见到对方那双顾盼生姿的乌灵秋水正笑盈盈地望着自己。

他禁不住喜极而泣,好,太好了,老天待我不薄.......咱们夫妻缘分未尽,竟又见着了。

卢女懵懂看着位高权重的宰辅大人边笑边抹泪,心里竟生出些怜惜,怯生生地从袖中伸出一只手,再伸出一只手,从背后轻悄把他搂住。

红烛摇曳,满室旖旎。曾宰辅回身抱起卢惠然,往床边走去。

正所谓千山暮雪海棠依旧,旧人故里灯火不休。

世事千帆过。半年来,宰辅大人在朝中一人独大,在府中,独宠卢女。宰辅回忆平生,似乎万事圆满。殊不知,福兮,祸之所伏。

时值初夏,夫人卢氏每日午后必在后院凉亭中的罗汉榻上纳凉读书。

此榻颇有讲究,三面独板围子,有浅浮雕云龙纹,床面嵌软屉,鼓腿膨牙,内翻马蹄。其材质更是金贵。选用贡品上等金丝楠做成。那金丝楠只生于汉中深山穷谷之地,素来蛇虎杂居,毒雾常多,人烟绝少,得之极为不易。采伐者素有入山一千,出山五百的说法。采伐之后,更是大费周章,必先拖到山溪河道旁,再筑坝蓄水,通过水路逐渐运至长江,自长江顺流而下抵达运河交汇处,再从京杭大运河转运到京畿。此木本是进贡皇家之物,那汉中的利州刺史吴子良却暗自扣下不少,命人送至东府。

宰辅笑纳后,便向朝廷上了一道奏疏,举荐吴子良入京任职。吴子良心领神会,请东阳工匠到曾府,将这金丝楠打制成如今的罗汉榻。

那卢父听闻爱女在信中提到过此榻,一来思女心切,二来也想猎奇赏鉴。正巧路过曾府,便进府来见新婿。曾宰辅刚下朝回到府中,见泰山驾到,忙起身相迎,并吩咐仆妇去内室请夫人出来。

不消半刻,那仆妇跌跌撞撞回来跪报说夫人不见了。

曾宰辅如何肯信,急忙去后院搜寻,却见凉亭内空无一人,罗汉榻上摆着一把团扇,一只锦盒,却不见了卢氏。

东府上下这才慌了神。那卢父如何肯善罢甘休,当场便甩脸子报了官。不出一日,曾府夫人失踪的消息便在京城传得沸沸扬扬。曾宰辅忙派家臣去按察司、都察院和大理寺打点,却因牵涉前朝门阀的嫡女,兹事体大,不敢徇情枉法。

曾宰辅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在屋子里打转。手里正捏着空空如也的锦盒,这里面原装着从画师手中夺来的玉印。当初他把玉印作为聘礼之一送入卢府,卢父因宠溺女儿,又将玉印作为嫁妆陪嫁回了曾府。曾宰辅当时便千叮咛万嘱咐让夫人锁好这只锦盒,任谁都不能拿出来看。可如今装着玉印的锦盒却离奇地出现在罗汉榻上,其中必有蹊跷。

有仆妇看到胡仙儿躲躲闪闪去了后院,他想起某日酒后宠幸胡仙儿时提过一嘴,告诉她这枚玉印透着些古怪。

如此一想,越发觉得胡仙儿可疑。他当即便要传讯。却不料管事的说胡仙儿一个时辰前要了车马,往长乐坊去了。

果不出所料,众人寻遍了长乐坊和京城各处,却无人瞧见这位乐女。一石激起千层浪,曾府当家主母和尚在乐籍的女乐平白无故失踪,成了坊间最热门的谈资。

有好事者断言,定是那乐女胡仙儿嫉妒宰辅专宠新夫人,所以将卢氏谋害;也有人说那胡仙儿是官府供养的官妓,未脱乐籍,宰辅若是与之有染,便是犯了“踰滥”的赃私罪,理应受到处罚。宰辅便将胡仙儿送到乡下藏起来,与新夫人卢氏失踪并没有关联;更有甚者,说宰辅虐待新妇,那卢女不堪受辱,引颈自戕了,尸体指不定被埋在某处花肥之下......

这边坊间传闻沸沸扬扬,那边朝内一片弹劾之声。以右丞相周徽为首的公卿早看不惯曾廷的做派,纷纷向皇上进言,说那佞臣曾廷,不思恩宠,卖官粥爵,谋害良民,民愤已达极点。请求将其罢官流放,没收田产,以顺应民心之类,加之范阳卢公也到朝堂哭诉,声称爱女失踪,定是遭人陷害。此时,昔日拜倒在他门下的吴子良之辈,也倒戈相向,说曾廷私吞生辰纲金丝楠。一时间,弹劾的奏章如雪片一般飞到皇帝面前。

圣上盛怒,下旨让大理寺收监审理。

曾宰辅直到此刻才算明白,从胡仙儿进府开始,便是那周徽设的局。想当初,他向皇上进言要废除三省,删去左右丞相虚称的主张,早已触及了右相周徽的利益。这次领头弹劾的又是他。可惜他棋差一着,满盘皆输。现如今唯有找到夫人卢氏和乐女胡仙儿,才能有翻盘的可能。

卢氏并未出过曾府大门,好端端的一个大活人却消失无踪。他百思不得其解。按说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卢氏与玉印之间必有关联。难不成卢氏是穿越到了梦境中的世界了?

他从画师手中拿过玉印的一刻,就隐隐约约想明白了这些事的前因后果。可若是卢氏真去了那个世界,那等待她的,将是一场死局。

这一刻,梦境里的过往呼啸而来,带着撕心裂肺的痛,牵扯着他的身心。

这是他梦境里出现得最多的一帧画面:天色昏暗,眼前的景物模糊不清。一个穿着碎花裙的女子背对着他,那时他正从一间铺子里出来,手里捏着一本书。女子回头冲他笑,他看到了她月牙一样翘起的嘴角。她迎上来挽住他的臂膀,他却神色恹恹甩开她,踽踽独行。女子又追上来,轻声细语安慰着。刚转过一个路牙子,突然听到她尖叫,快躲开。他呆愣着抬起头,一股大力从后面把他推开,接下来的一幕,他每每看到,都会从梦中惊醒,只记得残阳泣血,一片刺目的猩红漫过长街,从此他的眼中,再也看不得艳艳花红。

这个女子,不是别人,正是他的亡妻卢惠然。而这一幕,亦成为他的执念。旧货铺吴姓老板、金丝楠木罗汉榻、利州刺史吴子良、卢惠然。梦境中的一切仿佛成为一个轮回。

可笑那些带给他的遗憾,终究成为他的牵绊;而他费尽心机得到的富贵荣华,终究成为他的灭顶之灾。

就在刚刚,大理寺判寺带着十几名差役闯进内园,将连片的亭台楼阁查封,家资物什全部充公。家丁仆妇的嚎叫声,妾氏幼子的啼哭声远远传来,他只觉耳膜中各种声音齐聚,乱哄哄的,像是他八抬大轿出行时鸣鞭示警的吆喝声,又像是他春风得意迎娶娇妻时的敲锣打鼓声。

众人遍寻不见的胡仙儿此刻正站在当朝右丞相周徽的书房。

“玉印到手了吗?给我。”周徽摊开手。

胡仙儿从怀里摸出玉印。“大人,奴家一介乐女,承蒙大人救我于水火,才有今日的荣华。仙儿理当听凭大人差遣,为大人分忧。”

周徽伸手要拿,胡仙儿眼疾手快,又将玉印揣到怀中。

周徽脸色一变,沉声问道:“你想怎的?”

胡仙儿跪下来,“大人,您当初说过,只要仙儿把事情办妥,就帮我脱了乐籍。可我如今想问您另要一个请求。仙儿请大人使个法子,让玉印送我和夫君曾廷回到梦境中的世界去。在那儿,没有卢惠然,没有其他莺莺燕燕,曾廷只属于我一个。”

周徽心头火起,面上依然不动声色道:“梦境里的事,如何能信?我哪有什么法子能驱动玉印?你怕是犯了澹妄之症了。”

胡仙儿跪地不起,“大人莫要诓我。我当日亲眼见着那卢氏在碰到玉印后,就从我眼皮子底下消失不见了。”她继而抱着头,痛楚道:“大人,我没犯澹妄之症,这梦境太真实了,它一定是真的。宰辅也说在梦里见过我,还知道我耳根下的红痣。”

那周徽捻着胡须冷哼一声,“可别忘了你乐户的身份。你是长乐坊的头牌,见着你红痣的人可不在少数。当初要不是我把你从教坊里捞出来,你还在坊里当官妓唱曲儿呢。你难道忘了当初的承诺?”

胡仙儿跪拜道:“奴家怎敢?这次入府,便是为了打探司马相如玉印的下落。不曾想这玉印当初并不在曾府中,而是在一位扬州画师的手上。我依从周大人您的计谋帮助宰辅夺得了玉印。如今又从卢氏手中将那玉印骗了出来。也算是报答了大人的恩德。只恳请周大人成全仙儿的请求。”

周徽细长温和的双眼眯缝起来,再睁眼时,似乎下定了决心,道:“也罢,你我主仆一场,我就成全了你这一片痴心。你且把玉印拿出来。”

胡仙儿心头一喜,再次从怀中摸出用红帕包着的玉印,却只捏在手中。

周徽叹息一声,“你且听好了,玉印的神奇之处就在清虚两字的中间,有一点凸起的锋利,只要掌心刺进去,你就可以回到你梦里的那个世界了。回与不回,全凭你自己决定。”

胡仙儿再此拜道:“周大人,仙儿要同夫君曾廷一同回去。”

“曾廷如今已是阶下囚,关在大理寺牢里,现如今大理寺正张榜通缉你,你自身尚且难保,如何还能见到曾廷?”

胡仙儿不依,依旧跪着。“周大人,您既能参透这其中机关,也定有法子助我。”

隔天,右丞相周徽带着皇帝的口谕到大理寺狱中游说曾廷认罪伏诛。他身后跟着的小厮正是女扮男装的胡仙儿。

牢门外,胡仙儿见到戴着镣铐的曾廷周身是血,躺倒在草席上,禁不住泪盈于睫。哭道:“大人,我是仙儿。你受苦了。”

曾廷抬起头,见是周徽与胡仙儿两人,苦笑道:“周大人好算计,我是栽了。以后这个朝廷就是你的天下了。仙儿,你干了这些好事,想必周相定然不会亏待于你的。”

那胡仙儿泪落如雨,连连摇头,“宰辅大人,不是您想的那样。周大人原也是我在梦里头见过的,必不会诓我。您看,玉印在我手里,这玉印的清虚两字中有一点凸起的锋利,只要掌心刺进去,咱们就可以回到梦里那个世界了。”

“我早已不是什么宰辅大人,你不过是满嘴谎言的乐女,如何信得?”曾廷不再搭理她,偏过头去。

胡仙儿急了。“你若不信,我便先试,你随我同来,咱们恩爱一场,你信我一回。”她转身向周徽求道:“周大人,我先走了,请您信守承诺,将我夫君送回梦境中。”

她不再啰嗦,将掌心对准玉印“清虚”两字,便按将下去。只一瞬间,光芒一闪,胡仙儿便消失无踪。

待那曾廷转过头来,哪里还有胡仙儿的身影。

周徽用红帕将玉印自地上捡起,笑道:“曾廷,你果真是个小人。可惜她痴心错付,一心盼着和你再做来世夫妻。如此甚好,也免了我再亲自动手除掉她。”

曾廷狠命拉着牢房的铁柱子,狂叫道:“周徽狗贼,你到底是谁?为什么要害我家破人亡?”

“曾廷,被你残害流放而家破人亡的朝臣还少了么。乱臣贼子何敢言冤屈?你就好好在这里赎罪吧。”周徽冷笑着用力将玉印往地下一掼,只听“叮”的一声,玉印四分五裂。牢中光线大炽,转而晦暗下去,一如之前。

“至于我是谁?告诉你也无妨,想想黄岭山,悟道崖吧,你怎么来的,我就怎么来的。”

胡笳猛地翻身坐起,按住突突狂跳的心脏,又在做噩梦了。三天前她独自从悟道崖下山回来后,就整夜整夜地做噩梦。

她那天看到周徽队长捡起地上的玉印,头也不回地从大石包上纵身一跃,直直地跳下去,不带任何眷恋的跳下去,她看着他高速坠落,裹进云层里,再也不见。

她吓晕过去,醒来时已是第二天的凌晨。接到报警的当地公安摸黑上山把她护送回家。监视居住期间,她被问了很多问题,周徽为什么要跳崖,是不是她动手把他推下山崖的,为什么要去黄岭山悟道崖,她的丈夫到底去哪儿了,她看到的玉印现在在哪儿。这些问题她一个也回答不上来。

后来警方撤销了对她的指控,崖底没有找到尸体,也没有发现胡笳有作案动机。活生生的两个人失踪在悟道崖,这事在媒体上吵得沸沸扬扬,差不多可以和百慕大神秘失踪事件相提并论。一时间,黄岭山景区热度持续攀升,悟道崖更是成了网红打卡地。

两年后,双方利害关系人向法院申请宣告曾廷、周徽两名自然人死亡。

胡笳看着这个她和曾廷共同生活了三年的家,他的气息如同看不见的空气,绵密包裹了这一切。

她打开手机,上面有曾廷在五一节离家前给她发的最后一条短消息:

工资卡里有十万块钱,在衣柜夹层的抽屉里,替我转给岳父,让他尽快做心脏除颤手术,不能再拖了。

那时她正在回老家的动车上,看到这个信息,心里别提多暖和。这个男人,性格内向、不善言辞,为人却很好。

三年来,她同他说得最多的就是钱,她真的需要钱,远在山西农村的老娘要买社保,父亲要做手术,弟弟要结婚,哪儿哪儿都缺钱。她原本也是冲着这个男人有编制才嫁的,毕竟她比他小着十来岁,总归要在钱上面找点平衡。

男人并不推脱,能给的都给,实在没有,也会想办法给她补齐。她是懂得感恩的人,对他的照顾也算是周齐。可说不出来为什么,男人给她的感觉总像隔了一座山,她走不进山里去。

现在她总算想明白了,他的执念在卢惠然。她爬上阁楼,拖出了他平时绝不让人动的漆皮箱子。

撬开锁,里面有些旧报和一本相册,相册里大多是他们一家三口的照片,她心里一咯噔,卢惠然这五官可不正是梦里卢氏的样子么?她一下子慌乱了,把这些旧报一一摊开,竟都是同一天的报纸。

第二版的右下角有一则车祸的报道:

2008年10月30日下午七点,Z市汇东新区丹桂大街南路发生了一起交通事故。一辆黑色奥迪轿车将走在斑马线上的卢某和曾某俩夫妻撞飞,事故造成1人死亡,1人受伤。据悉该车主高某系酒驾,目前已被刑事拘留。

报纸上有一张高某被抓后的照片,她认识,就是梦境里持有玉印的扬州画师,她的水袖甩到他脸上时,他眼中那份赤裸裸的渴望和占有,她毕生难忘。

何事何物都有其意,何人何境都有其界,冥冥之中因果循环,也许,没有人可以逃避。

她将钥匙放进信封,装进抽屉里。留言给了曾廷在外地读书的儿子。是该离开的时候了。

清明时节,一个头戴斗笠的老人,佝偻着背,手里拄着一根枣木杖,提着一篮子纸钱,慢慢地往黄岭山的崖坡上走,微风夹着细雨,湿了肩头,潇落在破旧的斗笠上。一步一步,那缓慢的步履,轻飘飘踏下来,孱弱得好像浮萍柳絮,路不好走,他一走就是二十年,岁月让土坡的草儿黄了又绿,记忆崭新如昨,烙在已近昏聩的意识里。

老人找了个石墩坐下,从篮子里拿出一打黄纸,一壶烧酒,抬眼瞧去,眼前的三个土坡高矮不齐,中间的是妻子卢氏、旁边是爱姬胡氏。两个都是衣冠冢。故人旧事,像一本旧书,一篇篇翻过去,红烛昏罗帐,断雁叫西风,时间好像只对他的身体起了作用,过往的细节新得连丝褶皱都没有。

老人颤巍巍拿起酒壶灌了一口,烈酒在齿缝舌尖滑过,灼在喉咙里,呛辣得眼泪都流了出来。那些裹着前世和今生的记忆,越来越重,最后重成一团尘埃,砸在他胸口,疼,拉不住忍不了的疼,一疼,就是二十载春秋。

他被大理寺收监审理,流放岭南恶瘴之地,直到新皇登基大赦天下,他才得以回到故乡利州道。这些年,他寻了黄岭山脚下的一处院落住下,有事无事便上山一回。壮年时,身体松快,上山容易,近些年腿脚不利索,上山的次数越发少了。

“画地为牢,画地为牢啊。”老人呢喃,擦了一把老泪,甩了一把鼻涕,又喝一口酒,入喉的时候滋味倒比方才柔和了许多,酒在胃里烧起暖意,老人的身子抖得轻了。

把黄纸点了,燃尽的灰絮在细雨里扑簌,这把微弱的火,烧了一瞬,又好像烧了很久,时间没走多远,只在原地转圈。老人起身,站在秃鹰嘴的大石包前,被岁月磨得枯瘦的右手轻轻拂过石面,一寸一寸摩挲。二十年,它从粗粝变得光润如玉。

它还要在这儿站上一千年,一千年,那要很久很久呢。石不能言,却通人性。你不寂寞吗?老人像是问石头,又像是问自己,是啊,忍着难耐的疼痛,孤单地挨了二十年,没法向前,也回不去。

他想起就在卢氏失踪的前一天,两人正在书房品茶 ,她突然兴致来了,提笔写下一副对子:陨星临世,混沌洞开,细参个里机关,凡处境无非梦境;玉印清虚,夙愿得偿,功名利禄凡尘过,百千万劫总浮沤。他当时隐约觉得不祥,问她这些话有何深意,她回道,不知道,脑子里就想着这些个字,便写下来了,你要不喜欢,我撕了吧。

那些字,一字一句,让他如大梦初醒。那些痛悟,也一寸一寸,在时光里深可见骨。

一辈子挺短,短到辜负了两个人,一辈子挺长,长到跨了一千年,辜负了两个人。

周徽把玉毁了,毁了他再重新来一遍的希望,给他画了一座牢,牢里的人像只被时间追杀的丧家犬,哀嚎着,一遍遍舔舐那不断重复的错误。

老人走到最后一座坟前,那是他给自己挖的,一座足够容纳他一身瘦骨的空荡荡的坑。他把篮子里剩下的黄纸取出来,一把一把抛在空中,在坟前兜着圈子,嘴里轻声哼着“尘归尘,土归土,桥归桥,路归路,撒把纸钱祭过往啊,撒把纸钱祭过往喽。

一撒洞房花烛,二撒金榜题名,三撒封侯拜相,四撒君死人去,五撒聚散无常,六撒荒冢埋骨,六撒荒冢埋骨.....”老人断断续续重复了几遍,把最后一把纸钱用力一抛。

乌云散去,雨住了,阳光拥过一怀的温暖,晒着大石包上一枚晶莹可观的玉印,也晒着躺在土里已行将就木的身体,几捧嫩芽奋力的顶破泥土,几张渐行渐远的脸庞,悠悠地跌落,落在他微微起伏的胸膛上。

悟道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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