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俩吵架了，气得我冲冲离家出走，他在门口大喊：“有能耐出了门就别回来。”我一声不吭就跨出了大门。东北的三九天真是冷的天寒地冻的，我刚出屋，就被凛冽的北风刮的驻了脚步，只好蜷缩在走廊里不动。这么多年，我们俩因为曾经很多事吵架。打的天翻地覆，差点就掀开了我们家的房顶。那些事都沥沥在目，我到现在都清清楚楚的记得，每一件都能证明，他到底有多不讲理！我们俩性格特像，脾气都像粪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我说句实在的，他是我见过的男人里，最无理取闹的那一拨。思想腐朽，冥顽不灵。

他给我起了一小名，叫福来。福寿来临的那个福来。俗！难听！我大名是我妈起的，叫六陆。说是六字的小写叠加了六字的大写，雅，我喜欢！初中那会儿，学校总是补课，每天要晚上8点半才放学，我们晚饭都要自己解决。他非说，外面那些东西没营养，天天吃不行，他给我送饭。其实送饭的挺多的，但是都不是家长，是学校边上订餐的，每天晚上，那些送餐的小青年们跟现在主干道上黄金时分堵死的车似的，一排一排码的整整齐齐，一人拎着几个小饭盒。学生们鱼贯而出，匆匆寻了自己的那一份，就回班级去。就他一个家长！我眼神不太好，看见人特多，我总犯晕，他眼神好，一看见我，就用特别嘹亮的嗓门吼上一句：“刘福来！这呢！”说着还得摇摇手中那绿色饭盒。我觉得我人生中最辉煌的时刻就是那三年，每晚都能成为人群中的焦点。

我初中正是叛逆的时候，傲娇的少女心被他每天的一声小名磨得碎成了八瓣儿，我同他商量：“你能不能叫我大名，你怎么就这么不懂得维护女孩的尊严，我要转学！换一个不知道我小名的学校好好生活”他不高兴了，放下了狠话：“吃口饭哪那么多事！要么就消停待着，要么就别念了！”我尝试据理力争，“这名多丢人啊，跟皮搋子，狗剩子，二愣子没差多少了，你到底知不知道我是个女孩？你听过哪个女孩叫这名的？。太土了，你一喊我，我脑袋上扣一车的灰。要么以后你别来了！”“别废话，我还不来呢！真有意思，你懂不懂得点孝顺，要不是你妈逼着我，我来给你送饭啊？”说完了，把饭盒往我手里一塞，掉头而去。我心里呀，跟过年放了冲天的礼花似的，开心。不来才好呢！我也可以订饭吃。

但是，他完全忘记了做人应该说话算话这回事，第二天，他照样在门口一刻不晚的守着我，随着一起的，还有那嘹亮的一嗓子：“刘福来！”

这魔性的声音直到我初中毕业，才算烟消云散了。我的初中过得烂透了，就因为这个名字，好好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班里的同学都喊我刘福来，他根本就不懂得一个女孩的尊严，还给我扣上不孝的大帽子！我们俩因为这事打了无数架，他一点也不长记性，依旧我行我素！

我大学毕业，他建议我去考个公务员，或者留校任教。我是个特别随性的姑娘。有酒喝酒，有肉吃肉。喜欢读书，就要试着写字。想去转转，就打算到处流浪。所以在工作半年后，我偷偷辞职了，拎着大包小裹的回了家，才和他说，“我不打算干了，没劲儿！”他气坏了！抬起胳膊就要打我，我梗着脖子不说话，心想，“你打吧！你就往死里打吧！反正你是我老子，我也不能说啥。“可他又把手放下了，气势汹汹的问我：“你怎么想的你！好好的大学老师不当，当什么作家！你以为写作那么简单呢！你边上班边写也行啊！你和你们领导说说，痛快回去。不行我去找你们领导唠。”

我那时候是铁了心不想回去，对于他说的话特鄙视：“还找我们领导唠唠，体制内的事，你以为是小孩子过家家呢？日子是我自己的，路也是我自己的。我就是不想去了！你不也是上了两年班就辞职不干，回家做生意了吗？你那时候还铁饭碗呢？凭啥我不行！我就不回去了，爱咋咋地！”他还是那一套，气的一甩袖子，转身离去，临走还放下狠话：“你爱干啥干啥！我就当我没生你。你要是活不起，别管我要钱，老子可不养活了！”得！一拍两散了。

那天晚上，我气的睡不着起夜，看见楼下的灯一直亮着。他就这样，睡觉也不知道关灯，可刚走到楼梯那，就看见他，拿着一瓶红酒，自己独饮呢。我气的三步并作两步：“你大半夜在家不睡觉，还自己喝上了？”“你管我呢！我乐意干啥干啥，你为啥大半夜不睡觉，你痛苦回楼上睡你的觉去吧！”这人，40来岁了，有点中年人深沉的样子吗？也不知道谁让谁操心！只需他自己半夜喝酒，就不让我半夜不睡。独断！专行！

后来，可能是老天爷眷顾我，我刚开始写东西就有个沈阳的杂志看中了，找我约稿，价格不菲，完全够过日子的，我心里乐开了花，可算扬眉吐气一把，有的交代了。我拿着第一个月稿费转账的记录，伸到他面前给他看，也学着他说话那种气势如虹“你看看！这是稿费！你看看，我能不能养活我自己。”他不讲话了，倒是把电话接了过去，拿到很远的地方看了又看，眯缝着眼睛，上下挪了挪，才算看清，和我说：“恩，不就是赚了点稿费么，这把你给嘚瑟的。下个月咋过还不一定呢！臭美啥呀！不矜持！”这老头，眼睛都花了，哪来的这犟脾气，气死我了，就没说出来一句好听的！

我印象中上一次吵架特别激烈的，是因为一个男人。他催我交男友催的紧，我真不爱搭理他这事。尤其一逢年过节，那个唠叨，而且没一句好听的：“你看看你多大了，什么也不会，再不好好找个对象，以后嫁谁去啊！你这样啊，有人要就不错了！还挑啥啊！赶紧的吧！可别让我跟着你操心了！”逼得紧了，我总要忍不住反驳一下：“你以为找对象是去超市买大白菜呢？随时去随时有，随时有还能随时挑？那是活生生的人。以前上学的时候，我处对象，你这逼着逼着我分手，现在又非得让找，你到底想怎么的？”明明就是他没理，但是他偏偏就是这么不讲理，竟然还理直气壮的：“那时候，你才多大，处什么对象。现在到时候了，闲晃什么？”

我碰到那个男人时，回家和他坦白：“我谈恋爱了！”“干嘛的？哪的？多大了？长什么样，有照片么？哪上班么？知道你没工作么？”你看看，跟查户口的似的，最重要的是，还得强调我没工作，我怎么就没工作了，我这叫自由攥稿人！我闹着性子一一回答：“做生意的，沈阳的，比我大15岁，没照片，1米75.”他猛的一抬头，吓我一哆嗦。“你痛快，立刻拉到了！现在就给他打电话，说不谈了！”“为啥啊！我不得！”“你有病啊！你自己多大你不到啊！我和你妈生你的时候才22，你现在找个比我小7岁的？这在桌上都得跟我论哥俩，你让他叫我叫爸？你是不是疯了？”“不是你说的不管我吗？人好就行吗？”“什么玩意儿，别跟我唠人好不好的！这么大岁数，你确定他没家，没孩子，没结婚？”“对！我确定，他就是没结婚！他挑！”“他挑？然后挑个你？我怎么和你妈能生出来你这么傻的！”

我那时候从家里小县城搬出来，搬到了沈阳，很久都没回家。我和男友说：“结婚吧，结婚了，他不同意也没辙了。”男友总是犹犹豫豫，说必须家里先承认才行。我觉得也在理，越发生气了！冥顽不灵！大15岁怎么了，又没什么代沟，还不让人家碰见真爱了！

可临又一次过年两个月的时候，闺蜜给我发来了一张照片，是男友和另外一个姑娘在一起的。姑娘头发特长，身材好的凹凸有致，穿着一身精致的套装。其实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男友牵着套装姑娘的手呢。闺蜜给我发来了一个结婚证，上面清清楚楚的写着，03年登记结婚的。

我那时候一瞬间就蒙了，闺蜜开车来找我，一路上我眼泪止不住的掉，稀里哗啦的。她和我说，“你先住我家，然后，我订机票，咱们俩出去玩吧！回来冷静了再说！”我对所有的事都没主意，她飞快的订了旅行的机票，第二天就带着我出去转了好大一圈。一路上，我俩喝了特别多的酒，照了特多的照片，回来的时候心情真的好了很多，我特感谢那姑娘那时候陪着我，她陪着我谈了分手，帮我收拾了东西，送了我回到县城。

他没问我怎么回来了，虽然那时候又是马上过年了，可这一年他也没和我老调常谈，问我怎么会没找对象呢。他只是在喝醉时说：“我说什么了！我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饭都多！你可别作了！你还不信我的。”那一次，是我唯一一次没反驳。

这回，吵架的理由更奇葩，因为我选择兼职做了他特别看不上的职业，网络直播。他对于一切抛头露面的工作都带有盲目的抵制情绪，那桌子拍的特响！比我辞职那次，还生气！只不过他终究岁数大了，背也驼了，嗓子也松了！我也长高了，他终于没办法低着头，带着一股压迫的气势，用他特有那嘹亮的嗓子损我了，他根本不知道，我为什么干这个，而且和他想的性质完全不一样，封建主义理念，陈旧落后的思想。他这几天腰脱还犯了，就这样了还和我横呢：“你就是不行干这个，丢人现眼的！”我转身就要出门，他一句也不让分，跟着我喊：“你有能耐出去就别回来了！”

我在门口蹲了四十分钟，他终于出来找我了，不过还是阴阳怪气的语调：“你赶紧进屋，你要是在这冻感冒了，我还得伺候你！我都这么大岁数了，你可少让我操点心吧。行不六陆。“他这次没叫我福来，喊了我的大名。我顺着背影望过去，他步伐比以前沉了好多，两手扶着后腰，慢慢的往屋里蹭。”

我突然特别难过，犟什么呢？我随了他的性子，这本来是一件好事，干嘛总打的鸡飞蛋打的。我跟着他进了屋，落了座。他躺在沙发上，叹了口气说：“算了，你爱干嘛干嘛吧，我也管不了你了，不杀人放火的，不坑蒙拐骗的就行了。你要是就是喜欢，那你就整吧！觉得不好做，你再跟我说，这些年咱们家我和你妈也攒了点钱，也够你用了。你轻点折腾就行，我怕你挨骂，那工作评价不太好。你这还没找对象呢。”

我坐在他面前，看着他，心中一酸，忽然觉得我干嘛要和自己家的老爷子较劲儿呢，就趁着今晚把话说开了不好吗？其实我挺紧张的，我俩打了这么多年，要认真的讲点交心的话，我觉得挺难为情的，可我还是一字一句的说：“爸！我就是怕你俩舍不得吃，舍不得花。你俩都这么大岁数了，给我攒钱干嘛啊！我就是希望我能早点成功，才会把所有我能利用的渠道都利用了，我就是想早点多赚点钱，让你们俩也能出去溜达一圈，让你们俩别再省吃俭用的，让你们俩也能过点消停日子，好多事，好多风景，你们俩岁数越来越大，就去不上了，就做不了了，我只希望我成功的速度得比你们俩老去的速度快点。这是一场赛跑，我必须得努力，你明白不？”

他可能真的岁数大了，他可能真是不太交心，他压着嗓子和我说：“你咋不早说，你还能有这份心呢？我根本也没合计啊。我和你妈这么大岁数了，有啥可惦记的，我俩活一辈子，活的不是你么！”

我看着他，说：“你忘了啊，我也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我这性格随你啊。你不是也不说嘛！”

是啊！你不是也不说嘛，你怕我吃外面的食物拉肚子，才每天晚上准时给我做饭，因为你，我整整三年没因为吃坏了东西而拉肚子。你从连焖大米饭都不会到练就了一手的好厨艺，你不会上网，买了好几本营养搭配均衡的菜谱，照着菜谱的样子一点点给我做。这三年每天晚上，你都没出去应酬过一顿饭，你没打过一次麻将，甚至没出过一次远门。我妈从没要求过你这么做，都是你自愿的。你雷打不动的在校门口等我，以至于站的太久，得了腰脱。这些，你也从来没告诉我啊！

你一边埋怨我辞职不去工作，一面私下联系你杂志社的朋友买我的稿子。你怕我投稿投不出去，自己难过，你出钱让人家说，收了我的稿子，邀请我做专栏作者，求着人家鼓励我，教我怎么写作，让我在第一个月就能有固定的收入。私下里，你又让人帮忙四处投稿，碰壁那么多次，你都瞒着我，我兴冲冲的把第一个月的稿费同你炫耀，你还故作深沉，告诉我不要骄傲。这些，你也从来没告诉我啊！

我同家里不联系，你偷偷找人打探那个男人的消息，听说人家有家室，你又自己跑到沈阳跟着他，就为了能亲自证明，你拍了照片找我朋友拿给我看，又给我朋友钱，出主意说我愿意旅行，你让她陪我出去散心，那么硬脾气的你，跟一个异性小辈和颜悦色的鞠躬道谢，拜托人家能够在我失恋的时候帮助我，送我回家。这些，你也从来没告诉我啊！

老刘，你看咱俩们性子多像。爸，谢谢你把养成了另一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