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雷】Adios

      天开始下雪,无穷无尽苍白色的雪花从青灰天空中降落下来,海面上水汽蒸腾,雪点在触碰到水汽之前就化了,消失的像一个无影无踪的梦。

      他看到那些雪的时候就明白,这世上又有一个人要永远地离开了,尽管并非死亡、并非陨落,但是确实有一个存在,自此就将成为不存在。

      那是今冬的第一场雪,闻起来好像天上的神。

      安迷修有一个深海的梦。

      也许那不应该被称作深海的梦,那是远比这更加难以描摹、无法忘怀的存在。

      满天飞舞的雪点,烟涛微茫的大海,他怀抱双剑站在船头,四面氤氲着化不开的雾。

      船在漫无目的地行驶着,缓慢而迷茫地穿梭在雾里,潮湿的空气包裹过来,蛛丝般黏在他脸上。……那真的漫无目的吗?他疑惑地想道。

      于是他低下头去,黑沉沉的海水中,几乎同一时刻出现了一个绵亘万里的影子,头上长着犄角,有点像传说中的海龙。

      他什么也没来得及看清,一切就都消失在了雾中。

      安迷修不知道这个梦究竟意味着什么,但是他隐约觉得那该是一种意象,因为那个声音第一次出现,就伴随这样一个奇诡的梦。

      那天他从那个压抑潮湿的梦中醒来,发现自己的发丝被汗水打湿,黏在了额头上。天已经微微亮了,他下床来环顾四周,没有发现什么异常,但又好像有什么变得不一样了。

      就在那时,他听见自己的心湖中忽然传来一个声音。

      那个声音响起的时候,他几乎是松了一口气的,但转眼间他就困惑自己为什么会松一口气,就好像经历了漫长无望的等待,它终于出现了一样。

      好奇怪。他想道,我可没有在等什么。

      但是当那个声音不轻不重地响起来,他松了口气后忽然觉得害怕了。

      “是谁?”他忐忑问道。

      它没有回答,而是轻轻笑了一声。

      这个声音听不出远近,安迷修只觉得好像就从心湖中传来,清晰地回响在耳畔。

      “你是谁?”他在心中问。

      “你是谁?”声音反问了,不一会儿又呵呵地笑了起来。它的质感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笑起来有种说不出的悦耳动听。

      “你到底是谁?”他又问。

      “你是谁,我就是谁。”声音狡黠地说道,“那么,你是谁?”

      “我叫安迷修。”他说道。

      声音轻轻嗯了一声。

      “你为什么会在我身体里?”他问。

      “我不是在你身体里。”声音回答道,语气让安迷修想起一个秘密,“虽然我不能告诉你为什么,但我不会害你。”它最后说。

      于是那个声音就长久地住在了安迷修的心湖中,一晃五年过去了,声音每天准时响起,与他渐渐谙熟的就如老朋友一般。

      十岁的安迷修不懂那个梦的意义,十五岁的安迷修却依然不懂。对他来说,不约而至的梦境已经成为他与声音心照不宣的秘密,他觉得那声音与梦境之间必然有种联系,但他始终没有问过声音,因为他感觉到,如果有些话问出了口,恐怕有一些东西就要永远失去了。

      这些将要失去的,与他想要知道的相比,究竟又如何呢?又算得上什么呢?

      他没法去权衡,只好不去想它。

      但是与十岁的他终究是有些不同了,十五岁的安迷修已经拥有了可以独自闯荡的能力,于是他打定主意,要独自出去历练一番。他告诉师父知晓后,师父倒也没有如他想的那般责骂他,反而将自己的佩剑赠与了他,告诉他此剑名为凝晶,本还有一把流焱剑配成一双,可惜只得了这么一把,虽然远不及双剑,但也总可作为防身之用。

      安迷修谢过后便独自启程出发,踏上了寻找梦境的路。

      终南小城一隅,雨打杏花,春色无边。舟车劳顿的过路人就在杏花树下的小酒馆安坐,喝一碗热酒,听说书人讲一讲这城中的趣闻。这里有不少外乡人停留,看穿着打扮都是做小买卖的商贾,便知此处不是什么繁华地段。

      安迷修就选择在这里落脚。

      此处小城虽小,却也有高厚城墙抵御外敌,安迷修早些时候便注意到,城北大门处高悬一副老旧的木质匾额,上面书写着“樊城”二字。他经过一番打听,得知小城自古以来便以此为名,又因地处终南,北有数十诸名山阻隔,远在中原的王都对这儿控制力极弱,北方数百年的征征战战也似乎影响不到这个极南之处的桃花源。

      但是盛世的阴影还是在此处投下了,就算这个并不繁华的小酒馆,也别有一番安逸。

      安迷修说不上来这种安逸到底好不好,他觉得自己应该是喜爱这等平安盛景的,但不知为何心中却始终有些不安。

      “太平啊,太平真是好。”声音听起来无比舒坦,“我有多久没见这平安盛世了?”

      安迷修也没觉得奇怪,在声音与他共度的这几年来,它多多少少总说了许多怪话,一开始还觉惊诧,现在早已见怪不怪,不放在心上了。

      不过他也觉得无事可做,打定主意要和声音说上几句,于是就说道:“自我出生以来便是如此,上一次打仗,不还在几十年前吗?”

      声音倒笑了:“你可别这样,这么说话,跟个富贵乡里养出的公子哥儿有什么区别,不巧还叫我想起了个奇闻来。”

      安迷修一听有奇闻轶事,便催它快讲,不要故弄玄虚、吊人胃口。

      声音噗嗤地笑了声:“你要急什么?又没在赶路,我慢慢说给你听就是了。”

      于是它便说道:“据说海外有个奇境,奇境里有座神山,神山南有明镜崖,明镜崖上有块映镜石,听别人说这镜石可映照万物,使魑魅行伏,万事都了了然于镜中。”

      安迷修有些失望道:“不过是个奇怪些的石头,又是奇境又是神山的,说的倒很玄乎,只不过谁知道这是真的还是瞎编乱造,世上这种事情还少吗?”

      “传闻而已,我又没说过假话。”声音也没在意,“我接着说,有一日这镜石却碎了,有些人说是神灵厌恶它照物太过清楚才劈碎了它,还有人却觉得是石之灵到凡世来游历了呢,所以石体失去灵性,无所依靠,变成了俗物,才就此碎了。”

      它语气一变:“然后你猜怎么着,光说石头到凡间来还不够,偏它还经历了一段风月故事,这又是另一件事了,当世的人还将它编成书册,起名为《石头记》呢!”

      “还是很荒谬。”安迷修评价道,“先不说石头有灵这件事到底靠不靠谱,光是神灵,都有千百年未出现在世间了吧!”

      “说说罢了,不过是个传闻。”声音笑了,“不过既然你如此明了,我却觉得要是那石灵真的到凡世来了,说不准就是变成你这等人。”

      安迷修哭笑不得。

      “好吧,不说这事儿了,我问问你要去哪儿?”声音是头一次对他的打算好奇。

      “不知道。”他想了想,“我想去找我梦见的地方。”

      “那一路上何必游山玩水,浪费时间。”

      少年人赧然地笑了。初见大好河山,怎可不流连一番,不然辜负无边风月,岂不可惜。

      声音低低地叹了一声。

      “你总是喜欢这些无用的东西。”它的语调又似埋怨又似无奈。

      “我爱游山玩水,也爱风土人情。”安迷修露出了个少年人特有的笑来,“我要去看看我的骑士道在哪里。”

      声音沉默了,过了一会儿,又说:“其实也不用这样的……”

      “那要怎样呢?”安迷修笑嘻嘻地打断了它,“在山间吗?在水里吗?还是在市井里,在这个平安盛世里呢?”

      不等声音回答,他正色说道:“我此番是为了看天下大事大理的,看看我的骑士道究竟要怎样才能通达。”

      声音嗤笑道:“又拿这些大道理唬人。”

      安迷修笑了:“骑士道是大事,我的梦是大事,那么观山色、望水色就难道不是了吗?何必如此分明,事事都要管教我。”

      声音回答道:“我可不是为了管教你,不过既然说到你的梦,我就给你指条明路:去那边的渡口上站着,只要等,你就能得到你想要的东西了。”

      安迷修奇道:“这可不是守株待兔吗?不过既然你知道有这个法子,为何不早点告诉我,非等我游山玩水过了才说?”

      声音冷冷地说道:“我也是刚刚才想起来的,不过你不信的话,大可以不听。”

      他只好讨好地笑道:“别,我听,我听!”

      于是在那终南小镇的青石板渡口上又多了一个风雨不动的身影,背靠繁花似锦的杏树,而他本人手中抱着一把利剑,静默的就像那棵郁郁葱葱的古树。

      日复一日,渡口的船都不知换了几茬,安迷修本就不知道声音的用意,这几日声音也只是懒懒地有一搭没一搭与他说着话,全然没有告诉他要等待的是个什么。

      不过闲暇时倒是发现许多新奇的事物。

      他在北方冰原游历时时常凿冰钓鱼,因此学会了勘测风向,又在此地一站数日,渐渐熟悉起潮汐起替的规律来,于是每日算计海潮起落,以此度过漫长时光。

      渡口上拴着许多小木船,不比他曾在东边海上见过的海龙般的九层楼船,这些简单的木船经不住大风大浪,有些船上还有少许干粮,便知此处渔人只在近海打渔。

      除却渔人商贾,此处民风淳朴,少有那作奸犯科之事,加之坊市间三教九流齐聚,既有会耍杂逗鸟的伎人,也有捏得一手好糖人的姑娘,只是集市上常有个疯书生,每每衣衫蓬乱,见人便疯言疯语,人们都躲着他走,安迷修虽对他有些好奇,但也没亲眼见过。

      此外,渡口边的小酒馆旁住着个老翁,他看起来不像本国人,发须皆白,应该是来自北地诸国的。老翁几乎日日前来喝酒,喝醉便唱谁也听不懂的歌,音调曲折多变,歌词却始终只有那么几句。此外虽然他声音苍老,但唱起歌来却有种异样的哀伤,几乎引人潸然泪下。因此安迷修猜测,他应当是在梦中想起了自己的故土,才情难自抑。

     

      “渡口不安全啊。”这天,一个老渔翁打渔归来,将船拴在渡口的木桩子上,上岸经过安迷修时,他听见他嘴里嘟嘟囔囔地说道。

      不安全?安迷修有些诧异,难道是最近有什么大风浪要来吗?他施展本领勘测风向,又悉心计算起潮汐规律来,似乎又没有什么异常。

      “渡口不安全啊。”又一个老渔翁上岸叹气道。

      安迷修更觉疑惑,赶紧上前询问,得知此处渡口每月会有海盗前来,海盗抢夺渡船与干粮,虽不至于伤人性命,却也算一大祸害。

      他心觉有异,在心中问道:“海盗是我要找的人吗?”

      心湖中传来声音:“是不是,你看到,就会明白。”

      于是安迷修只得继续询问海盗上岸的具体时间,渔翁虽觉奇怪,却也详细告诉了他。

      悉心记下后,安迷修再三道谢,又在心里估算片刻,发现海盗最多还有三日便会再次上岸。

      他喜不自胜,认为自己的疑惑终于能得到解答,毕竟论起海上,还有谁能比海盗更为熟悉呢?

      于是他安下心来,准备好几日干粮便一意留在树下等候。

      只是没想到,他苦苦等来的却不是海盗,也许是上天要叫他先知晓些事情,于是某天早晨他被歌声惊醒,一睁眼就发现面前站着个衣衫不整、发冠蓬乱的年轻人。

      那时候他还不知道这年轻人究竟是个什么身份,因此言语间不免随意放肆,直到一切事后回想,他才明白此时年轻人的话中究竟隐藏着多么可怕的真相。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暂且按下不表,再说安迷修见到那年轻人时的情景。

      这年轻人光看长相倒也还算齐整,只不过观他神态便疯态毕显,安迷修略诧异了一番,心中已知他就是那个疯书生。

      “小童在此为何!”疯书生叫道,“在此竟跟个呆木桩没有两样,我竟要砍你去做柴火了!”

      这书生一开口,果然疯疯癫癫,连称呼都是闻所未闻的“小童”,应是外乡风俗。

      “在这里等海盗。”他老实回答道。

      “海盗?怎还信这等玩意!”书生又叫,“难道你不知道海盗要杀人吗?”

      “在下有一件不得解的事情,要见到海盗才能解其疑惑。”他想了想,将自己的怪梦描述一番。

      没想到疯书生哈哈大笑,说道:“痴儿啊,你可知此中之事,便是不得解如何,得解又能如何呢?”

      安迷修疑惑不解地问道:“阁下知道吗?”

      书生没回答,却自己嘀嘀咕咕了起来。安迷修凑近去仔细听,发现他在说一件轶闻,说是遥远的王都里有个皇子,皇子是皇位的继承人,有一日却偷了一件东西,人也消失不见了,而现今皇帝正派遣各地军马寻回他。

      这事我也知道。安迷修想,可是跟这件事有什么关系。

      “你可知这皇子偷了什么吗?”书生好像知道他在想什么。

      “不知道。”安迷修小声回答,“必然是很重要的东西吧。”

      声音在他心湖中冷冷笑了一声。

      书生大笑:“自然很重要,那可是关乎存亡的重要之物啊。”

      安迷修被“关乎存亡”给吓到了,赶紧追问,他却不肯再答了。

      声音适时说道:“真会故弄玄虚。”

      疯子书生哈哈笑了,又说了一个故事。南海外有座凤凰台,台上有狐女,据说狐女歌声不仅动人,还能改变天象,可是有一日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书生登上凤凰台,狐女便自此销声匿迹了,众人都猜测狐女是嫁给了书生,二人一同归隐了。

      安迷修还在思忖那“关乎存亡”之物,此时没有多大心思来听书生那一箩筐古怪事,于是心不在焉问道:“先生为何说这件事?”

      “皇子尚且要偷窃重要之物,狐女又为何甘愿舍弃这俗世的繁华呢?”书生说道:“可知这狐女不是另有所图,就是有所愧了。”

      “所愧?”

      他又哈哈大笑:“说这些你这个小童也不懂。”

      安迷修一时语塞,不知做何回答。

      这时声音却说道:“这个故事我也知道,不过就是狐女爱上了书生罢了,哪里值得拿出来讲?”

      说到这里,它又自嘲似的笑了笑:“人间情情爱爱,本来就没什么值得讲的。”

      安迷修又糊涂了,他原先就不明白书生在说些什么,现今连声音在说什么也不太明白了。

      书生再也不答话了,他又嘟囔几句,问道:“小童从何处来?”

      “游历山川而来。”安迷修很快回答,心中疑虑却始终不解。

      “先生又从何处来?”

      “我自旧梦京而来!”书生哈哈大笑。

      安迷修顿觉奇异,他虽游历山水,却从未听闻过旧梦京这个名字。

      “踏麟乘凤,东行三千里,始见旧梦京!”书生疯疯癫癫地高声叫道,“可惜如今沧桑乱世,麟死道穷,河不出图,凤游之世难再,旧梦京不复矣!”

      安迷修越听越糊涂。

      书生也不再理会他,仰头大笑着转身走了,带着点微微的醉意,又唱起那古怪的歌来。

      “梦京世兮麟凤游,今非其时来何求?……

        ……麟兮麟兮我心忧……

        ……麟兮麟兮我心忧啊!”

        疯书生渐渐走远,那歌声也消散在风中,再也听不见了,只是从更遥远的地方,好像又传来了叹息之声。

      安迷修心中郁结之感愈盛,想问一问声音是否知道这歌的意思,却又犹豫了,于是终究没有问。

      无论疯书生如何,他凝下心神来,把这些疑虑都暂时抛到了脑后,专心致志地等待起海盗来。

      又是一次日升月落,青石板承载着早春霜雪,广袤而深邃的大海始终平静无波。据说天上神女在日出之时常编织云霞,于是在那天边云霞变幻间,烟波浩渺中转眼吐出一轮红日来,在远处破开一道天门。

      安迷修还靠着那棵杏花树,怀抱凝晶剑,晨露打湿了他的衣衫,这一点点凉意让他不禁打了个寒战。

      “海盗还会来吗?”他问。

      “你觉得他会来,他就会来。”声音的话始终那么像个谜。

      “那好吧。”安迷修想了想,“你说他是个怎样的人?”

      “会像那个偷东西的皇子一样吗?放着好好的尊荣不享,却要去偷、去抢。”他摇头叹气,“又或者像那个狐女?”他又补充一句:“其实我也不怎么明白狐女的。”

      “我怎么知道?”声音敷衍着回答,说到一半却忽然变了个调子,好像发现了什么,“你看,有个人来了,你问问他,就知道了。”

      安迷修才注意到,原来在他分神的时候,渡口又驶来了一艘小船,从船里爬上个人来。

      他看起来十七八岁,穿着并无任何出人之处,只是头上戴了顶不伦不类的船长帽,脑后又拖曳下两条长长的头巾带子,深色的发丝弯弯曲曲地贴在他的额头上。他爬上渡口时身手敏捷,看起来轻车熟路。

      那少年刚一上渡口就抬起了头,恰好与正看过去的安迷修对视了。

      那双眼睛真是独特啊,安迷修想,居然还有那么纯粹的紫色。他有些呆愣了,对面的少年那种寡淡的锐利感叫他觉得畏惧又厌恶,却也有些莫名其妙的熟悉。

      让他没想到的是,少年向他径直走了过来,衣襟下摆甚至还在滴水。他停在他跟前,眼神有些莫名。

      “让一让。”少年说道。

      安迷修没动。

      “让一让。”他有些不耐烦了。

      安迷修有些紧张地后退了一步,但还是没有让开,他不知该如何开口,只好抿紧了嘴唇。

      “你是从哪里来的?”少年的声音冷了下去,“我叫你让开,你是聋了吗?”

      安迷修心湖中忽然传来一个同样质感的声音,它漠然地说道:“旧梦京,回答他,旧梦京。”

      “为什么……”他愣住了。

      “你说为什么?”声音平静地反问。

      安迷修又愣了一下,他再次凝目看向面前的人,少年苍白的脸庞在朝阳下漂亮的惊人。

      这一次的感觉与刚刚那惊鸿一瞥不同了。

      他终于恍然了。

      为什么要骗他?

      你说为什么?

      原来这就是海盗啊。

      原来海盗是这个样子的啊。

      原来,这就是他啊。

      他觉得眼眶有些酸涩了。

      少年却不耐烦了,重复道:“我问你,你,是从哪里来的?”他咬字有些恶狠狠的。

      “旧梦京。”安迷修猝然回过神来,他连忙低下头,喃喃道,“旧梦京……我从旧梦京来。”

      没想到少年却也沉默了下来。

      “旧梦京是……哪儿?”过了很久,少年才平淡地问道。

      “踏麟乘凤,东行三千里……始见旧梦京。”他颤抖着将书生的话重复了一遍。

      “旧梦京还在吗?”少年有些讥讽地说道。

      安迷修仔细回想了一下书生的话,小心翼翼地回答道:“也许……不在了吧?”

      “怎么不在的?”

      安迷修不知道该怎么说了,他等待着声音回答,声音却像消失了似的,他的心湖始终没有传来回响。

      “旧梦京啊。”少年喟叹了一声,高声喝道,“旧梦京都城,梦京世兮麟凤游,今非其时来何求!”他盯着安迷修看了片刻,忽然大笑起来,转身就要走。

      这首怪歌与书生口中的那首奇异地重合了,安迷修没有时间思考其中的深意,他只得赶紧喊到:“阁下请留步!在下想与你一同出海!”

      少年转过头,笑道:“你知道我是海盗?”

      “知道。”他诚实地回答。

      “那你知道吗?海盗是会杀人的。”少年挑起眉毛,“如果你不听话,我就会杀了你。”

      “如果我听话呢?”

      “那如果我心情不好,我也杀你。”

      安迷修咬咬牙说道:“我不怕!”

      少年好像被逗乐了,他大笑道:“好一个‘我不怕’!我倒是真想看看你究竟怕不怕。”

      “那你是同意了?”安迷修又小心翼翼地问道。

      少年止住了笑,他上下打量安迷修一番,忽然说道:“你的眼睛是绿色的。”

      “绿色怎么了?”

      “他不喜欢绿色。”久违的声音又在心湖中响起了。

      “我不喜欢绿色。”少年果然说。

      安迷修有些气愤了:“绿色怎么了?我的眼睛天生就是绿色的,难道还能挖了,还能变了色吗?”

      “挖了就挺好的。”少年冷冷地说道。

      安迷修又给气的说不出话了。

      少年看了他两眼,嗤笑了一声,便转身消失在了街角。

      安迷修沮丧地靠着杏花树坐了下来,本以为找到海盗便可,却不知道海盗如此难缠,脾气竟如此古怪,看来这出海之事也要化为泡影了。

      “瞧你。”声音响起来了,“这像个什么样儿?不就是被拒绝了吗,有什么好难过的。”

      “你早知道他不会答应的,又何必让我在这里苦等!”

      声音低低地笑了起来:“这是你说的,不是我说的。”

      安迷修叹了口气,站起身来要向少年消失的地方走。

      “又去干什么?”声音带着点笑意地说道,“被拒绝了一次还不够吗?你脾气可真好。”

      “再去求他一次。”

      “他看起来可不像那么好说话的人。”声音给他泼冷水。

      “那就再去一次,第二次不行,还有第三次,第三次不行,还有千万次。”

      “那你是铁了心了?”

      安迷修停顿了一下,回答道:“我说过了,我此番是要看天下的大事大理,看我的骑士道在何处才能通达。都说千里之始是最重要的,如果在这个“始”都要轻而易举地放弃了,我要怎样才能明白什么是骑士道呢?恐怕永远都做不到了吧。”他说道,“毕竟,我刚刚说过了,我也并不怕。”

      尽管只是为了一个小小的微不足道的梦,尽管不知前路有多么可怕的未来与真相,踏出第一步,就不能害怕,也不能回头了。

      声音不置可否,却不再出声了。

      繁华集市的一隅,安迷修快速地穿行在人群中。

      樊城虽远离王都,却也有上千年的历史,街坊中处处可见古旧,街头小巷都有种意味深长的静默。此时正值早间集市,平日里冷清的小道上挤满了采买的人们和吆喝的小贩,街边酒楼大门敞开,衣着鲜亮的美貌少女们站在门旁迎客。仔细往里看,勾栏舞馆里无数的公子哥儿们正喝得酩酊大醉,口若悬河、天花乱坠,安迷修知道,就算平日,他们也是曲水流觞、临风观月,全然一副无忧无虑的样子。

      在更遥远的王都,安迷修从未去过的地方,听说宫廷中也酒池肉林、尸山血海,王室们整日欣赏着笙歌曼舞、火树银花,大殿里朝歌夜弦,日夜不休。宫殿金玉为瓦,熏香四季不绝,妃嫔如烟如云、不可胜数,摆设穷奢极欲,极尽奢靡,那是人们口中富贵极点、繁华顶端的所在。

      谁都以为这是平安盛世了。

      可是北方边陲小镇的战火还长久未熄,镇守边疆的兵力早已多有不济,东海外诸国觊觎之心始终未曾停歇,而各个领主们也都蠢蠢欲动,等待不知什么时候将皇帝取而代之。就算看不见那些暗潮涌动,这天底下也有无数人食不果腹、衣不御寒,死后连个棺材都没有,一生就这样生死离乱,坎坷波折。

      谁都说这是平安盛世了,可是谁都没有看见这个“平安盛世”背后究竟有怎样的阴影。

      乱世啊。安迷修心中忽然闪过一道明光,这个念头一瞬间出现了,他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可是越想要去忘记,它就越加根深蒂固、阴魂不散。

      可惜没等他努力说服自己遗忘,余光就捕捉到了一个熟悉的背影。

      少年的身形有些单薄,但光是站着也有种说不出的熟悉,此时他正站在个旧书铺子前,与老板在说些什么。

      安迷修怕一不留神他就消失,赶忙凑上前去,喊道:“阁下请等等。”

      少年瞟了他一眼,有些惊讶:“你来做什么,不是说了不许你跟着我吗。”

      “可是在下的眼睛是天生的,绿色也是天生的!”安迷修恳切地说道,“在下有疑惑未解,一心想要去海上看看。”他再次重复了一遍他的梦。

      “可是那跟我有什么关系。”少年的脸上没有一点动容,他厌烦地摆了摆手,“不要再来烦我,不然就杀了你。”

      “阁下何必如此!”安迷修急道,“在下只是想要去海上而已,绝不会添麻烦的。”

      “我看你就是个麻烦。”

      这时声音又轻轻地笑了一声,但是语气却显得有些冷硬:“既然这样,就告诉他,你知道旧梦京在哪里。”

      “可是我不知道!”安迷修有些怕声音偶尔的捉弄了。

      “没关系。”声音柔和地答道,“没关系,无论怎样,有我在,都会没事的。”

      安迷修却显然不相信它,只继续与少年搭话,恳求他带他一起出海。

      从集市开始到结束,安迷修一直跟随在少年左右,换着不同的方式,希望说服他,日暮之时,少年总算受不了了,松口同意。

     

      “但是你绝不能忤逆我,更不允许背叛我。”少年说道,“如果你敢有一点点违背我的意思,我就会立刻杀了你。”

      夕阳光下,他的眉目染上了一层狠戾的神色:“你应该要知道,我要杀你,比碾死一只蚂蚁还容易。”

      安迷修却笑了,他好像完全没有被少年的威胁影响到。

      “我说过了,我不怕。”他歪着头看面前的少年。

      “不怕吗?”少年有些嘲弄地重复道,“你真的不怕吗?”

      “是的。”安迷修重复道,“我不怕的。”

      “那好吧,你来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安迷修。”安迷修回答。

      少年沉默了片刻。

      “我叫雷狮。”过了很久,安迷修才听到这么一句。

      他连连点头,心湖里却荡漾起漫长的叹息。

      安迷修整理好行装,便与雷狮一同乘船从渡口离开樊城,他先前花光所有积蓄买下了这条小木船,又拿出自己的干粮,苦苦劝说雷狮不要再抢夺渔人船只,可惜雷狮却爱理不理,全然没放在心上。

      不过此时两人一同出海,雷狮不言不语,一直在看从旧书店里买来的海上岛图,安迷修只得一人划桨,幸而他修习剑术多年,身体才不至于支持不住。

      小船渐渐驶离渡口,安迷修最后眺望着烟雨中的小镇,晨曦光晕中的樊城还笼罩着平安盛世的阴影,可是乱世的种子却已经悄悄埋下了。它深陷于天地之间的滚滚红尘,就如这个王朝,在红尘困扰中飘摇,风风雨雨不知还能再过多少年。

      “我们要去哪儿?”直到小镇淡色的青烟消失在遥远天边,他才问雷狮。

      “旧梦京。”雷狮头也不抬地回答。

      “好。”安迷修虽有些惊讶,但还是点头,“我们该往哪儿走?”

      “不知道。”雷狮挥了挥手中的图纸,“往前吧。”

      往前吧,既然不知道在何处,那就往前吧,一路往前,就算刀山火海,也不枉来过一遭。

      他又看向安迷修,微不可见地笑了:“去吧。”

      去吧,去大海里,去旧梦京,去找你的梦境,去看看你的骑士道,去谁也不曾知晓的海外奇山,去你梦寐以求的一切。

      去吧,去吧。

      多么不可一世,多么意气风发。

      安迷修感觉有些热血沸腾。

      此时海上旭日东升、烟波万顷,苍茫无际的深蓝延伸到无尽远方,与天同齐。波涛滚滚之中,一艘小船如天地中最微小不过的一粒芥子,沉浮在雪白浪花之上。

      航行三日,日升月落、海风吹拂,大海永远是那么浩渺无垠,这三天来他们连一座小小的岛屿都没有见到过,更别提传说中的旧梦京了。

      安迷修划着桨,手臂早已失去知觉了,他尝试过与雷狮交涉请他帮忙,却被随随便便打发了。不过想到此时是他有求于人,他也只好忍气吞声,权当修行。

      “到底在哪儿?”他实在受不了了。

      “往前。”雷狮懒洋洋地回答道,一个眼神也不施舍给他。

      “你是不是也不知道?”

      声音在他心湖中呵呵地笑了声:“我知道。”

      “是啊,我也不知道。”雷狮说,“不过既然是你要出海,那就由你来找。”

      “可是要去旧梦京的不是我!”安迷修嚷嚷道。

      “你要找的,就是旧梦京。”

      “你要找的,就是旧梦京。”

      耳边和心湖中,几乎同时传来两个一模一样回答。

      声音先嘻嘻地笑了:“原来你还不知道吗?旧梦京出现之时海上常有大雾,此时海中痴龙现身,所以雾与龙就是旧梦京的象征。”

      “我怎么知道,为什么你之前从来没有告诉过我?”

      “你又没有问,我怎么告诉你?”它笑着回答。

      “我问,你就会说吗?”

      “是啊。”它说,“你问,我就会说。”

      就这么简单?

      安迷修困惑了。

      “是啊,就这么简单。”声音说。

      安迷修还欲再辩,雷狮的声音却打断了他们,他又不知道从哪里翻出一张海图来,正颠来倒去地摆弄那张羊皮卷:“算了,我们先往西边走。”

      安迷修正纠结于声音的话,乍一听到雷狮的命令,有些反应不过来。

      “你没听到吗?”雷狮很不耐烦地说道,“往西,别傻站着。”

      安迷修终于回过神了,他纠结道:“为什么?”

      “我们先去凤凰台。”雷狮说道,“那里有我要找的东西。”

      安迷修没留意雷狮话中别的意思,他只觉得“凤凰台”这个名字很熟悉。

      声音却在这时唱起歌来。

      “凤兮凤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声音低徊,仿佛喟叹。

      安迷修只觉得这歌好似也在别处听过。

      “凤凰台,是凤凰陨落的地方啊。”心湖中忽然传来一声叹息,满怀怅然,“多少次沧桑变换都过去了啊,世间居然还有人知道凤凰台这个名字。”

      安迷修也终于想起来了,渡口遇见的书生提到过,凤凰台上有歌声动人却销声匿迹的狐女。

      于是他好奇地问道:“去找狐女吗?”

      雷狮显然有些惊讶。

      “你知道狐女?”

      安迷修点头,将渡口书生的话重复了一遍。

      雷狮用手托着下巴想了想,忽然冷笑了一声,好像书生的事情惹恼了他似的。安迷修不明所以地看向他,雷狮摆了摆手,命他立刻向西行驶,便又一头埋回那堆海图卷中,不再搭理他。

      安迷修见雷狮似乎心情不好,只好询问声音凤凰台是个什么地方。

      “我说过了,凤凰台就是凤凰陨落的地方。”声音听起来很疲惫,“昔日的旧梦京,是凤凰游天的神境,如今凤凰已死,旧梦京必然也不是从前的样子了。”

      “狐女呢?”

      “从前是没有狐女的。”声音说道,“所以我也不知道。”

      声音似乎很喜欢说从前的事,安迷修不明白它是见识广博,抑或从千年前就存在世间。

      不过此时这些都不重要,声音究竟是什么来历,他暂时还没有心思去深究,只一心想要疑惑得解,于是只好循着雷狮的命令,向西驶去。

      向西又三日,茫茫海上似乎连一座孤岛都没有,安迷修目及之处永远都是由深到浅的蓝色,在水天交接处与青天融为一体。地平线弯曲成微小的弧度,那里有道泛着亮光的白线。

      安迷修依然机械地划着船,雷狮靠在船沿昏昏欲睡。

      安迷修知道向雷狮求助无望,只得靠欣赏海上风景来消遣时光,顺便探测风向,来推测行驶方向。

      他此时正盯着地平线看,看了许久,忽然发现那白线中,似乎出现了一个小黑点。

      起初他以为是自己眼花了,可是揉揉眼睛,再仔细看,小黑点还在,并且正在变得越来越大。

      那是什么?

      是人吗?

      一个黑色衣服的人,正在飞过来?

      不……人怎么会飞?

      安迷修直觉不妙,连忙想要去叫醒正在沉睡的雷狮,一转身,却发现对方早已不见踪影。

      安迷修急了,难道雷狮掉到海里去了吗?不至于吧,他是海盗,怎会如此不小心。

      那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他是什么时候不见的?安迷修放下船桨,才觉得手臂一阵酸麻,但他没时间顾及这个,找到雷狮才是当务之急。他从自己的剑鞘中抽出了长剑,如此就算找不着雷狮,他也有自保之力。

      在他不知所措之时,天地间忽然响起一阵轰轰的雷声,天上不知何时已经乌云密布、电闪雷鸣,银白与深紫交杂的雷光隐秘地穿梭在云间,有种山雨欲来的压迫感。

      安迷修仰头一望,在那电光闪烁之间,有个小小的身影,背后拖着长长的头巾。

      那是雷狮?

      他惊讶地半晌说不出话。

      那个,是雷狮?雷狮……会飞?

      安迷修怀疑自己在做梦。

      可是雷狮没有给他醒过来的机会,他从高高的云间纵身而下,手中握着一柄雷光缠绕的长柄锤,稳稳站在了船头。

      安迷修与他短暂对视了,有些惊异于他眼中的光,不知为何,那种光在雷电交错中不但没有被衬得黯淡,反而愈来愈盛,宛若恒久不熄的日月。

      “你会飞?”安迷修颤抖着声音问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雷狮没有理睬他,只是沉默地站在船头。安迷修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从地平线那边飞过来的小黑点已经很近了,仔细看,那竟然真的是一个黑衣人。

      难道现在的人都会飞吗?安迷修觉得有些不真实。

      声音忽然在他的心湖中响起了:“有麻烦要来了。”它的语气却全然不像烦恼,反而有种幸灾乐祸。

      黑衣人转眼之间就停在了他们面前。

      这个人全身裹在黑衣中,面容十分平凡,看过之后再回想,却什么也记不起来。

      他漠然地说道:“将拿走的东西还回来。”

      雷狮终于说话了,声音有些冷硬:“如果不还呢?”

      “那就,惩恶扬善。”黑衣人空洞地回答,他接近了一点,“惩恶,扬善。”

      “蠢物。”雷狮冷笑道:“你知道有多少你这样的人死在我的雷电下了吗?”

      “惩恶……扬善。”黑衣人仿佛只会重复这句话。

      雷狮不再回答了,他后退了一步,挡在安迷修身前。

      电光在下一瞬间就劈下了。

      安迷修只觉得一阵炫目,被刺的睁不开眼,雷声也轰然炸响,他瞬间耳鸣难耐,一阵难以形容的热浪顿时滚滚而来,他赶紧伏下,才没有因为站不稳而掉进海里。

      在那一个刹那,他不知道有多少雷电在他眼前游走横行,炽热又狠戾地肆意毁坏着一切,那个黑衣人的身影几乎一瞬间就被撕裂成千万片,扬撒在空中、海里,尸骨都难寻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好像只是短短几刻钟,又好像过了千百年,他才头晕目眩地站起身来。

      大海上已经恢复了晴空万里,雷狮悠闲地靠在船沿,仿佛之前的暴风雨都是梦境一般,见他抬头望过去便投来个得意的眼神。

      “你……”安迷修除了这个字就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我……”雷狮戏谑地笑了笑,“我怎么了?”

      “刚才那是什么人?”

      “无足轻重之人!”雷狮打了个哈欠,“好啦,既然你醒了,那就继续划船吧。”他对处理这种情况似乎已经轻车熟路了。

      “他让你还回去的是什么?”安迷修问道。

        雷狮的神色在这一刻变得有些不耐:“我早说了不许忤逆我,你是想让我杀了你吗?”

      “我没有!”安迷修辩解道,“我会照做,我只是想问问你拿走了什么东西罢了。”

      “没什么。”雷狮神情怏怏地说道,“不过是些小东西,只是那帮蠢货看得重罢了。”

      “哦。”安迷修应了声。

        没等雷狮再次发火,他就迅速转过身去驾驶起了小船。

      “那是什么人?”他在心中悄悄地问声音。

      声音也打了个哈欠,回答道,“无足轻重之人!”

      “别装傻。”安迷修有些恼,“为什么要来让雷狮还回东西,那是什么东西?”

      声音又呵呵地笑了:“你知道会后悔的。”

      安迷修愣住了。

      他知道会后悔?仅仅因为会后悔就要欺骗吗?想知道一个真相而已,有那么难吗?

      “那我也想知道。”他说道。

      “好吧。”声音停顿了一会儿,“在遥远的王都,皇宫里有个皇子,皇子是皇位的继承人……”

      “有一天他偷了重要的东西,然后逃跑了?”安迷修又急又快地问道,“是这样吗?”

      “是啊。”声音带着点笑意,“你不是都知道了。”

      安迷修恍惚间想起渡口的书生口中的“关乎存亡”的重要之物,难道那个皇子就是雷狮吗?那么他口中的小东西,就是那个“关乎存亡”的宝物?

      他承认他是真的有些后悔了。

      “后悔了?”声音出现的比谁都及时。

      安迷修沉默了。

      “我就说嘛,你会后悔的。”声音意味深长地说道,“雷狮,可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

      是啊,他怎么会简单?安迷修想起方才那犹如他臂膀爪牙般的雷电,对黑衣人毫不留情的一击必杀,忽然觉得有点胆寒。

      “他可不是什么好人。”声音又说道,“也不是应该存在在这个世界的人。”

      “那什么该存在?这可是乱世啊!”安迷修说道,“在乱世里,出现什么都不奇怪了。”他叹了口气。

      声音也跟着低低地叹气:“你这样不好。”

      “那要怎样才是好的?”他反问道,“像那些公子哥儿,整日流连勾栏、饮酒作乐,还是像王公贵族一样花天酒地、醉生梦死?”

      “我不是这个意思。”声音有些苦涩地说道,“我是说,你看得这样清楚,不好。”

      “但是如果连你都看不清楚,那么你也不再是你了吧。”它又长叹一声,“正因为你是你,你才能看得这么清楚,我都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了。”

      安迷修又沉默了。

      过了很久,他才轻声回答道:“可是看见了就是看见了,我没有办法装作看不见。”

      路边形销骨立的孤儿寡母有办法装作看不见吗?战场上无名无姓的累累白骨有办法装作看不见吗?说到底,这世间哪有看不见的东西啊!

      “太清楚的镜子是不好的,因为看得太清楚了,不是与你说过映镜石的故事了吗?神灵可不就是因为它照物太过清楚才毁了它。”声音说道,“就像雷狮,你明明知道他不是好人,却必须要跟着他走。”它笑得有些讽刺,“违背着自己的骑士道,是不是很痛苦?”

      “这不是痛不痛苦的问题,我只有跟着他才能找到旧梦京。”安迷修说道,“我知道他不是善类,也知道我与他终究不是一路人。我没有放弃过贯彻我的骑士道,可是我的疑惑,也许只有他能解答。”

      说到这里,他郑重地说道:“我还有很多时间可以去找骑士道在哪里,但是解答疑惑的机会,或许就只有这一次而已了。”

      解其疑惑啊,可是,真的只是这样而已吗?声音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沉入他的心湖,再也不说话了。

      传说南海外有座凤凰台,凤凰台是古籍中记载的神岛仙山,据说曾经只是一株巨大无比的梧桐树,从海中生长起来。它的树荫遮天蔽日,宛若海上的小岛,引得凤凰停驻。

      凤凰死后,尸骨沉入大海,在树下化为神岛。凤凰涅槃之时的火焰将梧桐树烧尽了,但是岛上却不知何时拔地而起一座高台。

      不过传说终归是传说,据说凤凰台也不只是有这么座高台,它更为人称道的是岛上的万顷茂林,虽说是茂林,可有人说是桃花林,有人说是杏花林,说法不一,就连去过的人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后来人们只好说,那片林子是有灵性的,看到不同的人就幻化个不同的模样,因此才摸不清它到底是个什么林子。

      除了那片林子,凤凰台之所以举世闻名,更是因为台上有位狐女。传闻中狐女不仅容貌绝世,并且歌喉无双,歌声能动天象,因此才引得无数人追寻。

      可是近百年狐女却销声匿迹了,众人都说她是死了,因此知道凤凰台的人也愈发少了。

      安迷修当然知道这个传说,可是疯书生讲的却是另一个版本,说是狐女嫁给书生,二人一同归隐了。

      无论如何,他对这位传说中的狐女也有些好奇,因此当雷狮说要去凤凰台,很难说他是不激动的。

      他们真正到达凤凰台是在半月后的清晨,安迷修远远的望见那座小岛,那岛上倒是没有传说中的参天大树,也看不见高台,叫他有些失望了。

      小船刚一靠岸,雷狮便率先跳到岸上,指使安迷修收拾好他的一大堆海图,自己却无所事事地四处游荡,很快就不见了踪影。

      安迷修任劳任怨地整理好图纸,把它们收拾进防水的箱子中,把剩下的干粮也取了出来,打算在岛上购置一些。

      等他忙完抬起头,却发现雷狮早已不在岸边。早晨的阳光打在海面上,反射出粼粼的波光,从渡口上去没几步,就是不知绵延多少里的树林,观满地落花,这边的应是一片桃树林,其他地方就不知道了。

      不过只是他看到桃树林啊,安迷修暗暗想道,据说这林子会随意幻化,今日看到桃树林,焉知明日看到的不是杏花林?

      安迷修又在心里恨恨埋怨雷狮不靠谱,他只得将箱子暂时藏在船上,独自一人走进树林里去寻找他。

      也许是这神岛上有异于别处,此时应是桃花盛开的季节,在此处却只有满地残红了。褐色的桃枝上刚刚萌发出一点点嫩绿色的叶芽,远远不到遮天蔽日的地步。早春的风还有些寒冷,它带来些许露水的湿意,安迷修有些不忍心踩在如此鲜嫩美丽的花瓣上,因此走得格外小心翼翼。

      重新踏上陆地的感觉有些陌生,他一路慢慢地走着,四处桃林之景却似乎丝毫未变,各种姿态不一的桃树柔美窈窕立着,竟有种说不出的颓靡。

      安迷修已经迷失了方向,他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只见得太阳从东边到了南边,桃树林却无穷无尽,一路走来没有看到一个人,更别说雷狮了。

      他有些后悔了,自嘲道等雷狮来找他,又少不得一通训诫,他在心里已悄悄认了错,于是便选了一片稍为开阔之地席地坐下,等雷狮来找。

      地上虽平坦干净,可是却堆满了数不尽的败花,安迷修忽然没由来地想起在游历山川之时听闻的旧俗,说是古时候的女儿家喜欢在春日之时吟诗葬花,当时他无法想象这是何等场景,直到此时亲眼见到,才略有些明白那些女儿家的怜惜了。

      春风拂过树梢,尚为柔嫩的新叶簌簌摇动,一派万物春回的欣欣向荣之景,但地上却残花枯待,无人哀怜,更无人埋葬。安迷修想,也许它们从盛开到凋萎,从韶光到枯朽,岁岁年年都无人知晓,只自顾自灿烂,自顾自辉煌,等到化为尘埃,再来笑看这数不尽的春秋代序。

      他将头枕在厚厚堆积的花瓣上,有些怅然地仰头凝望,树枝还不曾遮天蔽日,他透过那些间隙,却看不到辽阔而晴朗的天空。

      “梦京女儿踏春阳,何处春阳不断肠?

        舞袖弓腰混忘却,蛾眉空带九秋霜。”

      恍惚之中,远远的地方渐渐传来一个歌声,它绝不高亢锐利,也不过分哀婉轻柔,它不是安迷修曾经听到过的任何一种歌声,只如春风细雨般润物无声,满含着无限生机、无尽春光,让那满地桃花又颓败几分,连树木都开始抽发枝条。

      安迷修在半梦半醒间听到了这歌声,他分不清这究竟是虚是实,因它实在过于飘忽难循。于是他就坐起身来,睡眼惺忪地向歌声传来的方向瞧去。

      远处的桃花树下走来一个影子,她身上重重叠叠的宫装直拖到地上,繁复的花纹数也数不清,长长的头发垂落在衣襟外,弯曲成缱绻的姿态。安迷修定睛看着她,明明头上戴满了珠玉环佩,走来时居然毫无声响,让他觉得更加不真实,只如一个幻梦般叫人恍惚。

      那个影子很快就走近了,她的容貌因此也显露出来。这是何等人间殊色,安迷修不禁感叹,不必用任何语言来描绘她的容颜,因为已经夺天地之造化、聚万物之灵秀,不仅毫无瑕疵,还要让人心醉神迷。

      只是她却满头白发,似雪又更似愁。

      一路走来,她手握着一柄折扇,折扇打开又闭合,扇上绘着桃花凋零之景,桃色艳丽到颓靡,却满地枯败。

      “凤兮凤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

      她一边走着,一边开口唱道,只是与之前那一次不同了,这歌声显得百般无奈,仿佛有心愿未了、矢志难酬。

      歌声反反复复,调子曲折多变,可是歌词却始终只有这么一句而已。

      就在安迷修愣神之际,影子已经走到了他面前,这时他才发现,她身后居然拖曳出九条狐尾。

      “……狐女?”他磕磕巴巴地问道。

      影子没有回答,她好像很疑惑地看着他的脸,这时候安迷修才觉得她是个狐狸变作的了,那偏过头去的神态实在太像别的兽类打量人类那样。

        “狐女前辈吗?”他又问道。

        “是她啊,怎么一点也没变?”心湖中的声音响起来了。

      可是狐女却始终疑惑地看着他,不声不响。

      安迷修也不敢乱动,只好呆坐着让她看。

      过了好久,狐女终于露出了点不同的神态,她笑了一下,狐狸似的眼睛中顿时显露出一种别样的光。

      “怎么是您来了啊?”她说道,眼神却不像在看着安迷修,而是在看他身后的某处。

      安迷修也转过身去。

      原来是雷狮啊,他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来的,安迷修松了口气。

      雷狮不远不近地站在那里,没有回答狐女的话,可是看见他,却明显的皱了一下眉头。

      “你怎么哭了?”

      安迷修愣住了。

      他哭了吗?

      他用手去碰了碰自己的脸庞,湿漉漉的,尝试着舔了下,是咸的,确实是泪水。

      在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居然已经泪流满面了吗?

      所以狐女才要盯着他看?看看这个能听她的歌听哭的人是个什么样子?

      安迷修觉得有些赧然了。

      “您,为什么要哭呢?”狐女轻柔地问道。

      “我,为什么会哭呢?”他茫然地喃喃自语。

      “因为曲子很悲伤。”心湖里的声音笑着说,“不悲伤的话,怎么会哭呢?”

      是吗?是因为曲子很悲伤吗?

      安迷修困惑了。

      可是刚刚的曲子,却没有听出多少悲伤啊。

      “早就说你是个石头,竟连这也不懂!你觉得悲伤,你就会哭。”声音轻快地说道,“就像这里有桃花,于是镜子里就会照出桃花,这不是很自然的事情吗?”

      可是我不是镜子,我也不知道是不是悲伤。安迷修想。

      “我不知道。”于是他摇头,“不知为什么就哭了。”

      狐女意味深长地笑了,她倚着一旁的桃花树,没有再问安迷修,而转向了雷狮。

      “您还是当年的样子啊,就像风一样。”她柔和地说道,“谁也抓不住风。”

      雷狮没有搭理她。

      但是安迷修却觉得有些奇怪,在他看来要说雷狮是火、是雷电,都无可非议,但是为什么是风?

      仅仅是因为风抓不住吗?

      可是为什么他始终觉得,雷狮就像火呢?即使这个人惯用了雷电,即使这个人是真的谁也抓不住,不为任何人或事而驻足。

      但是在他看到雷狮的第一眼,他就觉得,这个人是火,是要燃烧的。

     

      “没想到还能看见您,您是来找我的吗?”狐女见雷狮不答,倒也没有生气。

      雷狮仿佛不是特别想搭理她:“是啊,来找你借艘船。”

      “要去哪里,才能让您来向我借啊!”她又露出个狐狸般狡黠的笑。

      “你不用知道。”

      狐女摊开她的扇子又合上,如此反反复复好多次。

      “那你告诉我怎么找到凤凰,也行。”

      狐女的脸色却在听到这句话时忽然变了,安迷修看见她的目光一瞬间变得有些冷淡,不知为何自己也觉得心中陡然升起一股寒意。

      不过那种寒凉只出现了一刹那,她很快躬下身对雷狮拜了拜,头埋得很低,珠玉环佩上缀着的长长流苏垂落了下来。

      这是什么意思?安迷修愕然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雷狮的脸色也沉下来。

      狐女却没有回答,她分明是爱说话的,此时却一言不发,只是顽固地维持着那个俯身的姿势。

      安迷修不知道她怎么了,但本能地认为她该是伤心的,似乎雷狮方才提到的凤凰,对她来说是极为不同的存在。

      他悄悄地看了一眼雷狮,对方此时面无表情,面容平静得像湖水一般。

      他不敢插话,只好忍耐这让人不安的死寂。

      过了许久,他听见雷狮的声音响起来了。

      “你知道怎么找到凤凰?”

      “不知道。”

      狐女这次却很快低声回答,她说完便后退几步,对着雷狮又拜了拜,然后转过身,铺散开的苍白发丝在阳光下几近透明。

      她迈动步伐,一步又一步,轻轻地踩在落花之上,身后的狐尾拖曳成寂寥的姿态。虽然她还没有道别,但这仗势,竟是要离开了。

      “那旧梦京呢?”在狐女快要离开视线时,雷狮忽然说道,“假如是我要问你旧梦京,你还说不知道吗?”

      狐女停住了脚步。

      旧梦京啊。她沉默良久,终于低叹了一声。

      有多少年,没有听见过别人提起这个名字了?久到高山化作平地、沧海变成桑田,久到千千万万年都弹指一挥间、海屋更添筹。

      无数次沧桑变幻都过去了啊,居然有一日,还能听到旧梦京这个名字。

      她缓缓转过了身,神情有些恍惚,好似在凝视他们,但眼中却始终空无一物。狐女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认真地打量这两位不速之客,最终还是抬起脚步,回到了先前的树下。

      “那好吧。”她席地坐下了,双手笼在袖中,“可能为大人答疑解惑?”

      雷狮也走近来,但是他没有坐下,只是兴致缺缺地站在安迷修身侧。

      “凤凰呢?”

      狐女这一次却含着笑回答了:“不知道。”

      “神明,也会有不知道的事情吗?”他直视着狐女说道。

      “我不是神明,怎么知道神明是不是有不知道的事情?”狐女微笑道。

      “我还以为你是无所不知的。”雷狮讥讽道。

      “除了神明,还有谁能无所不知吗?”狐女回答道,“就算神明,难道就真的没有不知道的事情了吗?”

      “那神明,也会有不知道的事情吗?”雷狮又问了一遍。

      “我说过了,我不是神明,当然也不知道神明是不是有不知道的事情。”狐女打开扇子遮住脸,弯了弯嘴角。

      “这是什么意思,方知余见小,春秋问蛄蟪?”雷狮笑得有些挑衅。

      “您是在说自己见识短浅,还是嘲讽我是蛄蟪?”狐女好似没有感觉到他语气中的恶意。

      “你想多了,我就是随便说句。”雷狮耸了耸肩。

      狐女无奈地笑了笑。

      “那好吧,您再问我别的。”

      “痴龙呢?”

      “还在原地呢。”她温和地说,然后像想起什么似的柔声唱道,“道麟走,凤游天,痴龙不改二千年。”

      “等一等。”安迷修终于能插上话了,之前的气氛让他实在不敢贸然开口。

      “怎么了?”雷狮有点不高兴地问。

      “痴龙是什么?凤凰是什么?”他不好意思地说,“其实我不太懂……”

      “无妨。”狐女哧哧地笑了,摊开折扇掩住了半边脸。

      “你知道旧梦京是什么地方吗?”她笑着问。

      安迷修只好将渡口书生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可是狐女听完后却怔住了。

      她那张脸上终于露出了一种让安迷修觉得真实的表情。

      “是谁,告诉你这些话的?”她有些迷茫地开口,“在你面前唱这首歌的人,是谁?”

      “是个疯子。”安迷修迟疑道。

      “他,告诉你他叫什么名字了吗?”

      “没有……”他小声说,“听别人说他是个书生,姓名不足为道……”

      “是啊。”心湖中的声音含笑说道,“他是个书生啊,名字知不知道,有什么要紧的?”

      书生。安迷修忽然愣住了。

      传说中狐女爱上的人,不也正是个书生吗?

      “他是……”

      狐女制止了他说下去。

      她没有想到,那个人的阴影,竟投到如此遥远的地方了。很多年前,她在这座孤独的小岛上,早已不知度过多少春秋变换,日复一日地唱着没有人听、也没有人懂的歌。

      可是有一日,那个书生却出现了,就如现在这两个人出现的一样突兀。

      “梦京世兮麟凤游,今非其时来何求?”

      那个人出现的时候,就唱着这样一首歌。

      “那是什么歌?”她当初问道。

      “余自旧梦京而来,旧梦京乃麟凤巡游之地,故名《获麟歌》。”那个人是这样回答的。

      旧梦京啊,旧梦京。

      她的神思恍惚间回到了过去无数年前的那个神境。

      梦山、蓬山与岐山屹立三方,撑起苍穹天幕,遥远的天边流下两条大河,东边的叫作阆风江,西边的则是度月河,它们夺路奔流,在梦山脚下汇聚成烟波浩渺的梦天镜海。

      每一条路都是通达大道,每一处山水都是举世无双,麟与龙盘桓在旧梦京,凤凰衔书自岐山而出,巡游京都城。

      那是多么盛世太平、安乐逍遥的神境啊。

      可是这一切都已经不复存在了。

     

      她缓缓转过头,疑惑地打量着安迷修的脸。

      这个人,能听到获麟歌的人。

      他到底是个什么人呢?

      “梦京世兮麟凤游,今非其时来何求?”她慢慢地唱起来,就如安迷修无数次回想起的那个调子一样。

      林间忽然吹拂来一阵春风,春风卷起落花,飘飘扬扬的满天都是。

      狐女越唱越高声,越唱越愁肠百转,叫那林木都萧萧而下,空中飘起细小的雨丝来。

      都说狐女歌声能变天象,安迷修想,这原来是真的啊。

      可惜没等他好好欣赏这奇景,狐女已抬步上前,她止住了歌声,痴痴地凝望他的脸庞。

      “梦京世兮麟凤游,今非其时来何求……”她轻声念道,“如今不是你该来的时候,你,到底为什么来?”

      不是平安盛世,不是旧梦京麟凤游之世,那么你,到底为什么来呢?

      不该出现在这个时机的你,究竟来求些什么?

      “我……”他没有办法回答。

      为什么不是他该来的时机,为什么狐女要这样看着他。

      他没有办法回答。

      这时雷狮却一把拉住了他,有些不虞地看了狐女一眼。

      “走吧。”他说。

      狐女又静静地跪坐下来,看着那满地的残花,忽然就叹了口气。

      安迷修挣脱了雷狮的手,赶忙问道:“前辈为何要叹气呢?”

      狐女无声地笑了,不知为何这个笑都让安迷修难过的想哭。

      “你知道,这岛上的树林,不同的人看到的花是不一样的。”她说,“我在这里这么多年,却从来不知道它究竟是什么。”

      “我知道……”安迷修确实是知道这个传闻的,“我看到了桃花。”

      “是吗?”她笑了一下,“我喜欢桃花。”

      “但是如果我说我喜欢桃花,它又怎么能四季常开?”她握着折扇,目光怜惜的如同在看一朵真正的花一般,“还不是随随便便就谢了……花哪里会在意爱着它的人呢?”

      安迷修隐隐约约觉得她不仅仅只是在说桃花而已。

      可是雷狮却不耐烦了。

      他一把拉住安迷修,力道绝不允许对方反抗。

      “别再说了。”他冷硬地说道,“船我先借走了,你不许再同他胡言乱语。”

      狐女用扇子遮住了脸,看不清神情。

      “再会。”雷狮说完,便拉着安迷修要走。

      狐女笑了一下,问道:“您说的再会,是想要与我再次见面,还是不想呢?”

      “不想。”雷狮头也不回地走了。

      安迷修被雷狮拽着,心中满腔疑惑未解。他们在桃林里兜兜转转,狐女的身影很快就消失不见了。

      他见那满地桃花,心中不知为何又总是浮现出狐女那惋惜悲伤的神情。

      是了,连他都怜惜这落花,狐女又怎能无动于衷。

      他这样想着,不禁满心惆怅,愁肠百结。

      “你怎么了?”雷狮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发什么呆?”

      “我……”他一时不知道要怎么说了。

      可是雷狮是怎样的人啊,他什么都看得清楚,只是他却从来不会说出口。

      于是他静静地等待安迷修回答。

      “我只是觉得有点儿难过。”安迷修有些犹豫,他知道说这些话太过软弱了,而雷狮讨厌软弱的人。

      可是这有什么办法,心中觉得难过、觉得酸涩,这不是他的理智可以控制的东西。

      “为什么?”出乎他的意料,雷狮没有生气或是冷笑,他反而平静地问了。

      为什么?其实安迷修自己也不太明白,他只知道一闭上眼,眼前就全是狐女望着那把折扇的样子。

      “也许是因为狐女前辈的话吧……”他说,“她说她喜爱桃花,可桃花却永远都不能四季常开。”

      雷狮却有些莫名地笑了,他说:“这,有什么难的?”

      这有什么难的?

      安迷修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春去秋来,万物更替,他要怎么让那桃花来违背春秋时序,四季常开?

      总不过,就是说说的吧。

      说,永远是那么容易的。

      可是雷狮却不只是说说,他伸出手,带着手套的指尖闪烁起微弱的电光来。

      天空中此时也凝聚起银白与深紫交杂的雷电,轰隆隆的声响一声大过一声。

      忘了啊,这个人,可是雷电的宠儿。

      安迷修有些呆呆地看着他。

      那雷电从雷狮指尖飘溢出来,缠上了桃花树,一棵、两棵……整片目所能及的桃花林都闪耀起了银白色。安迷修清晰地看到,那雷电忽然凝固成桃花瓣的样子,娇柔、鲜嫩,充满生机,那一瞬间就像万物又春回大地、桃花又漫山遍野,无边无际。

      他无法形容那种震撼,也无法形容那一瞬间的心弦是怎样被扣动。

      他死寂的心湖中荡漾起浅浅的涟漪,声音罕见地惊呼了一声。

      可惜这种盛景只持续了很短的几刻钟,不一会儿雷电就黯淡下去,刚刚的一切都仿佛是一场未尽的梦。

      雷狮收起他的雷电,转身从身后的桃树上折下一段枝条来,仔细看,那上面居然有还未开放的花苞。他将花枝扔给安迷修,有些得意地笑了一下,安迷修居然觉得这个笑容太过耀眼了,他几乎不敢去直视。

      明明这个人……以前也是这样笑的。

      为什么以前就没有觉得他笑起来那么好看呢?

      为什么以前,就没有注意到他总是对自己这么笑呢?

      ……如果不是总是看着这个人,又怎么知道这个人总是这样对他笑?

      安迷修觉得不知所措,雷狮从来没有变,那么原来是他变了吗?

      他紧紧握住了那根枝条,又急又快地说道:“我忽然有事,去去就来!”

      他握着枝条在林间奔跑,早春尚且还寒冷的风吹散了他面颊的热意,他方才只觉得不能再与雷狮一同待着了,于是便胡乱找了个借口跑出来。

      跑着跑着,原本只是漫无目的,但是他却忽然想到狐女,眼光瞟过手中的桃树枝,便有了思量。于是他便循着记忆,一路回到了先前的树下。

      狐女依然静静披谧而坐,在那万古红尘中,仿佛只有她是不受沾染的,尽管满身风尘气,她却的确不入凡尘,这种矛盾都清清楚楚地写在她的眼里。枝条稀疏的桃树下,刚刚的小雨还未停歇,她正伸出手,用折扇为自己遮挡那些细密的雨丝。

      安迷修远远地看到这一幕,心中酸涩的几乎要落下泪来。

      一把薄薄的纸扇,又怎能抵挡得了人间的风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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