披沙集重删 想起碰壁

【披沙集】重删

粗心浅虑,率意为之,张皇幽渺,未得诗家三昧,犹敝帚自珍,私收一帙。集名【披沙】,碰壁廿年前惠赐,仍袭用之。讪音嫚语,尽从芟削。亡羊伤雁,寄栖无地,未敢哀呻,不知何日见逐。尝住淀山湖数年,【淀湖集】一卷,亦置之【披沙集】卷五下。二0二二年秋记


披沙集的名字是碰壁斋主卢青山兄起的,已经过去二十年。常常想念碰壁,时世艰难,不知近来温饱如何?

有些相遇,只是一瞬间,后来才知道,那是生命中最好的事情。

那时我写的东西,鸦涂鬼画,碰壁竟未觉得一无可取,将其编为一集,题了一首《贺新郎》词,说“偶尔峥嵘露一角,耸破海天长夜。听独语,涛奔潢泻。”看到这样夸张的形容,虽然不当真,但心里仍很欣喜。下半阙又说:“熊熊有美真无价。在自然,在人事么,在胸臆也。幻变倏然形不定,肆汝羿弓一射。笑哙等,目盲口哑。”这是鼓励,也是指点。本来正经八百的开讲,却来了个盘马弯弓、穿云射日的示范。辞意恳切,期望甚殷。我这么理解的,并未跟碰壁求证过他的本意。

碰壁这首《贺新郎》,比我所有的词都要好。天马行空的肆兀雄谈,偏偏有娓娓道来的从容妥帖。我常愿自己也能写成这样,二十年了,还做不到,时常想着,无可奈何。

碰壁的写法,一落笔就云烟满纸,元气淋漓,不容易学。我以前觉得是自己天分不够,读书太少。后来知道,更主要的,是我没有碰壁那样的胸怀,那样的眼界和见识。

碰壁似乎很喜欢朋友,喜欢热闹,像苏轼说的“但喜宾客来,置酒花满堂”,或孔融的“座上客常满,樽中酒不空”。至少在他主持故乡论坛《唐风宋韵》时,捭阖雄谈,四座风生,给了我这样的感觉。诗从心出,诗如其人。心胸如海,有容乃大,所以笔端汹涌澎拜,万象纷呈,让别人也心荡神摇,茫然若失。

我天生太笨,总也不懂别人的想法,有时过了十年二十年,想起某人某句话,突然大悟,原来是那个意思,是另一回事,又懊恼一阵。这样的反射弧,自然最好不要跟人说话。鸡同鸭讲,能讲些啥?我也不喜欢出门,出去也不大见人,宁可一个人发呆或东晃西荡。

我怎么学得来碰壁呢?

碰壁在论坛上,稠人广众中,嬉笑自若,揖让从容,辩才无碍。在诗词中,则似夜阑人散,孤灯独对,或二三知己,诉说身世悲欢,衷怀忧惧,剖心沥胆,略无遮蔽。这竟是同一个人,既能把臂言欢,也能忧伤入骨;既能粗犷豪放,也能思致入微,没有一丝不和谐。碰壁是湖南人,水经注中说“帆随湘转,望衡九面”,每一面都是奇峰异岭,突兀撑空。云烟百态的衡岳,却也恰如其人。

每个人都是多面的,我也应该是,也可能是某山某壑,只是每一面都不够好,有的还很丑陋,想藏起来,又不免露出马脚。城外的垃圾山,也有尘飞烟障,偶尔想,那不是我吧?

像某些精明能干的地方官,将童山秃岭,刷上漆,说是青山绿树,糊弄得可笑。但我在诗词中,有没有刻意打扮或隐藏呢?有些道理我也懂,真的面对,不一定能做好。我终究胆小,某些题目,比如恋爱,直到如今老了,也几乎没碰过。即使我也是一座山,或小丘,比常人还少了几面。

但最初喜欢碰壁,并不是因为他的诗好,也不是因为他谈吐风趣,或待人接物热情周到。虽然这都是他擅长的,谁都比不上。那时的我,酷爱诗词,却未必能分辨作品的好歹,也不大看重章句的枝枝节节。李白杜甫苏轼都很好,还不是死掉了?你写那么好,有啥用呢?曾有人说我哪里哪里欠佳,我无话可说,就这样无理取闹地反驳过。

我见到碰壁的诗词,最早是赠肖健的【贺新郎】,他自嘲说:“屋内清狂能拍桌,出屋丧家之狗”。我一看就笑了,这不是说我吗?瞬间感觉心有戚戚焉。这人大概跟我一样,也有点傻吧。再看他各种回帖,虽然口才便捷,应答如流,但一直小心翼翼地说话,不敢生气。于是又以为,这人胆小,也跟我一样。

喜欢一个人,常常只在一瞬间,一句话。世界这么大,碰到一个跟自己相像的人,一样的嗜好,一样傻,一样胆小,不太容易。我自然就喜欢上了碰壁的诗词。

碰壁当然不傻,也不胆小,那是我误以为是。他在写作时,尤其胆大包天,那是后来才知道的。而我的笨拙和懦怯,从小到老,却是真的。

从大学到工作,身边的人,都是理工科的,没敢跟谁说过我也写诗,怕被嘲笑。事实也是,仅仅因为喜欢读诗词,就有人笑话。何况写呢?胆怯自卑惯了,难得看到一个性情温和、没有脾气的同类,就不由自主地亲近。

在【唐风宋韵】的那段时间,碰壁贴出的每一首诗词,短章我都背了下来。长的乐府古风,就抄在纸上,即使没能背下,也读得熟了。自【荷塘集】、【异乡集】、【退万集】至【死亡集】,那些伤痛莫名的章句,早已铭心难忘。走在路上,常会想起。尤其是他写的枯荷,“人间久已非君季,能得归时且早归”,“问君有底伤心意,直到中秋不肯凋”,“愿他凋便连根断,不忍强他听雨声”,“当君未至先相待,待汝凋完始肯枯”,“少读采莲歌,语如两相悦。今读采莲歌,语如相诀绝。相悦与相诀,荷莲无一语。只有年年花,漠漠香如许。”这些句子,二十年来,一直记着,从没忘过。古今诗中,哪有人对一株植物,这样徘徊叮嘱,深心相惜的?这花如果不成精,真是没天理。写冬日泡桐,“我固洞然知乎此,奈我心已如冬死;并心之死不自哀,畴能为汝悲与喜”。写流萤,“谁家一点残存泪,大夜长秋冷自飞”。忆父亲病危咯血,“稚子犹能扶病父,人间何好能如许”。赠师友,“吁嗟此古地,向昔名乌伤。古乌伤泣血,今乌义何长。”真情本色,自然流泻,古今诗人中,几乎绝无仅有。

读别人的诗,像钱钟书说的,“自本身之阅历着眼,于切己之情景会心”。人生无常,对某些东西,也许我们有一样的向往,一样的落寞。一样的任命运摆布,一样的心有不甘;一样的伤痕累累, 一样的默默承受。

哀乐相通,喜欢一个人,即使说不明白,也总有原因吧。

很多时候,觉得碰壁是在替我写诗,替我忧伤,替我在黑暗中摸索张皇。想象自己走路,忽然撞在墙上,血流满面,是自怨自艾,还是恼羞成怒,或是假装无事走开呢?还没做决定,忽然远方传来砰然回响。那边有人,也在撞墙,一样的头破血流。他却坐了下来,走笔如飞,写成了诗。一切狼狈不堪,都写透了,亦哭亦笑,亦嘲亦骂。这时候,摸着自己头上的疤,会咋想呢?或许不那么痛了。甚至痛亦欣然,伤亦可喜,却也难说。

但在论坛上,我尽量不说自己喜欢碰壁的诗词,怕别人说拍马屁。也不与人辩论,本来就胆小怕事。默默发呆,是我天生的特长,用在网上,倒也得心应手。但偶发的片言只语,那种喜欢,估计也掩盖不住。

终于我们都老了,都孤飘无着,彼此杳无音问,网上也早已没有什么论坛。这年代,也不需要诗词,无论爱慕、谴责、凭吊、呻吟。唯一可以大行其道的弦歌雅颂,我们似乎都不会。而碰壁好像有了一个新名号,叫哑翁。倒也顺理成章,碰的壁多了,还有啥可说的呢?

这时候再说喜欢碰壁,虽然迟了二十年,也许合适,至少没有拍马屁的嫌疑。谁会去拍一个哑巴呢?

而我自己,从来也不比哑巴好多少。

秋天也许是适合想念的日子。江边的乌桕红了,银杏黄了,也许一阵风过,就只剩下光秃秃的杈丫。我们也将像树叶一样枯萎、凋落,以后的日子,没人会记得我们。没人会在乎那些枯叶。

只有我们自己,活着的时候,曾经记着,曾经想念。

碰壁为啥会心血来潮,为我那些肤浅粗糙的诗词花费时间,在我心里,算是小小的悬案。也许只是开玩笑吧,但还是很感动。我曾试着整理自己的诗词,三更五夜的虚耗,只换来不忍直视的羞惭。而我知道,碰壁是个惜时如金的人。

有个周六,碰壁电话问我在做啥,我说午睡。他惊讶地说:“竟然有空睡觉?”此后好多天,我都在想他这句话,揣摩那语气,分明是说:“快起来!一点时间也浪费不得的。”那惋惜叹气的表情,如在眼前。

我在【唐风宋韵】上写的的诗词都只能算初窥初学。偶尔也有好的,比如我贴过一首词,《一字令 碰壁斋主碰壁记》:“砰”。但碰壁没有回复,我猜想他会不会生气,会不会说我嘲笑他。过了几天,看他在别的贴子里正常说话,才放了一点心。但从此也不敢乱开玩笑。

我向来不敢多话,虽然自觉一见如故,亲切得像交往了一千年,但我这么平淡的人,在他眼里,应该没啥印象。

与人打交道,对我来说,实在艰巨而恐怖。我总怕说错话,别人气炸了,我还兴高采烈、懵然不觉。糟糕的经历多了,即使对碰壁这么宽容大度、不拘形迹的人,我也不能百分百放心。这当然是一种心理疾病,我也没敢去医院检查。古往今来,谁还没有点讳疾忌医呢?

人与人交往的方式中,默默地喜欢,默默地想念,最适合我。

常常想,等有钱了,我要养一条小狗,或小猫,每天拍拍抱抱,让它知道我多么喜欢它,补偿这辈子与人交往的缺憾。

以后的日子,一直没啥钱,这份遗憾也一直保留着。慢慢习惯了一个人写诗,没人批评,没人欣赏,好或坏,都自己心里揣着。

有一次回老家,我在一张小纸片上写了【外婆坟】,“绕膝相依命,艰难竟长成。却将游子泪,来看草盈盈。隔土如仍病,呼儿似有声。都无一饭报,莫更抚童婴。” 父亲看到,藏了起来。后来电话说,那年清明,烧在了外婆坟前。外婆不识字,但诗意简单,解释一下,外婆能懂。这是家里第一次知道我写诗,以为偶一为之而已,此后再没提起过。

网上论坛,早已绝足不往。但上下班路上,出差途中,夜晚灯下,偶尔写出一首,自觉不太丢人,还是会想,如果碰壁看到,会怎么说呢?那时碰壁好像也已不知去向。

后来的诗,喜欢没头没脑乱发议论。见识浅陋,更招人嫌。有一回去山西,经过平型关,想象山道上日人如蚁,逶迤而来,写了一首七律,中间两联是:“未降只有横汾雁,不死尤多晋绥官。一国欲亡生将种,三关无恙出烟峦”。首尾两联还在苦恼修饰,发了一阵呆,身边人笑话:啥也不懂,还吊古呢!我也笑了,说:从前网上有个人叫碰壁,我要给他看,他不会笑话。

有次在家,一位不熟的邻居,只在电梯偶尔碰到过,忽然敲门,进来转了一圈,说还看啥书啊?你家条件不行啊!孩子上啥学校?啥关系进去的啊?话里话外,颇有嘲讽之意。我都呆了,心想:咱认识吗?您贵姓呀?但一句话没敢说,只会陪笑。那天在桌前坐到夜深,写了一首诗,是我总也写不像样的古体,“楚虽蛮夷国,白珩不为宝。鸣璧漫相攻,寄意何草草”云云。心里想,只要我写的东西,多少有点像诗,碰壁肯定愿意俯盼指点,或折节下交,绝不问啥条件。富贵贫贱,都是浮云。想得很肯定。

这是我最想给碰壁寄诗的两次,但一来还是很怕见人,二来对自己的诗没信心,三来受了打击就找人诉苦,显得没出息,终于不了了之。其实平日一拿起笔,都会想到碰壁,心里都有猴子献宝的冲动。但我终究远不如一只猴子,漫长的进化后,猴子的勇敢、机灵和大方,都被我弄丢了。

昨晚做梦,收到碰壁的信,没一句提到诗词,只说现在工作挺满意,能赚不少钱。苦恼的是,口袋里一把一把的,分不清烟钱还是饭钱。正在路口张望,不搞清楚,没法买东西。

我很为碰壁欣喜,能赚这么多钱,真好;也很着急,这么简单的事,还用想吗?鱼和熊掌不可兼得,抽烟和吃饭,得戒掉一样。戒饭不行,只有戒烟。以后口袋里的钱,随便哪一把,买米也行,买菜也行。空有锦囊妙计,却怕回信来不及,路口人来车往,谁去说一声?着急到醒来。

这世界上,除了父母妻儿,还有一个几乎每天都会想起,还常梦到的人,算不算一件怪事?

像我这样懦弱的人,像我这样迟钝的人,像中过黑暗魔法,一生都在无边的夜雾中摸索徘徊,没有风吹草动,没有空谷回音。没有一件事,值得提起。

但曾经的爱和幻想,曾经的喜欢和想念,还在坚持,在自己心里,在自己梦里。

就算没人知道,就算有人知道了说傻,又有啥关系呢?

迟早有一天,记忆会褪色。风烛残年,长途日暮,我们会忘了为什么喜欢,为什么想念。但总有人住在我们心里,永不会离开。花会谢,树会枯,我们也许会忘了花的香味,忘了树叶的形状,忘了风吹来的方向,但不会忘了那个春天,那个秋天,森林的颜色,水流的声音。

一生很短,想念很长。相识很短,想念很长。

我们也希望,在这个世界上,某一个角落,有人想念我们。

当然,如果没有,也只好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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