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让

        红让多少岁了,我也不知道。我上小学时候他就满脸的褶子,头发花白,穿着一身60/70年代的深蓝则粗布衣裳,干净的时候磨白很明显,脏的时候能看到土棱子。我上高中了他依旧穿着带着土棱子的那件衣裳。只是偶尔见他穿着个他二弟从部队回来给他的迷彩。

        他们家跟我们家隔一条街道。我们那里的街道是单面的,我家的房子对着前排房屋的后院。西北的院子在上个世纪的八九十年代还是盖的厦房,东西厢,厨房在东厢首,或是在西厢尾。留着宽阔的口院,鸡鸭兔养一圈,猪仔养一圈,旁边是厕所,西北嘛,都是旱厕,要隔一时段掏粪拉倒田间地头沤起来。红让家光景好的时候就是他娘还在的时候。那时候他们也没有这些个东西。东西厢房,东边两间,第一间是厨房,西边有一间小的。后面空这个大院子,东北角有个小厕所,其他都空堂堂的。他娘很勤快,做饭,洗衣服,说话都在人前。他有个姐姐出嫁了,我大概记得长得很像他娘。他娘死的时候见过,披麻戴孝,顶着孝尖。后来,他娘死了之后他们家就只见过他和他二弟。

        红让没有精神病,也没有残疾。说话也是很正常的,只是很少听见他说话。我们隔壁的隔壁家,因为在外面包工地当包工头,组织了村里的壮年去工地上干活。不让红让去。红让就在村里帮着去了工地干活的那些家庭干些琐碎。包工头家也有三兄弟,都在外面整活计,红让就帮着这三家干。打扫院子,掏粪,拉粪沤肥,浇地,割麦子,碾场,种玉米,收玉米,除草,打药。红让干活很是认真,不管严寒酷暑,干完为止。村里那些眼尖手快的,热天在树荫下摇着扇子看红让拉活,叫红让来喝口水,红让接过水,喝完继续拉。红让干活也有不干的。有次和包工头的二弟吵架,气恨恨的就走了。后来旁人打听才知道,原来是洗衣服,结果红让发现衣服里有女人的裤衩子。这事情当做村里的笑谈传了好久。有人说包工头他弟媳妇儿太懒了,连内裤都不自己洗,也有人说,让你红让干你就干么,都是挣钱。红让就是不干,我一个大老爷们为啥要给别人家媳妇儿洗那破玩意儿。

        吃饭时间在谁家就在哪儿吃。一个劲的干活,别人跟他说话他才搭话。不搭话的时候,有时候唱秦腔。红让会用叶子吹歌曲。夏天傍晚,收工回家路过我家门口,我都能听见他吹的调调。

        红让自己应该攒了些钱的,还买了个收音机。割麦子都带上,听广播,听秦腔,听女歌星唱火辣辣的情歌。过年时候,包工头家会帮红让买上门旗,门神,对联,灯笼啥的。红让自己买了灯笼去给他娘上坟。

        红让也念过书识得字。包工头拿着大哥大骂那些凑不上趣的底下兄弟时候我知道的。他说,你们这些王八犊子,还不如红让,让红让去都比你们强,红让就是个小学毕业的水平都比你们能。红让确实是有水平,在哪里捡到本书都读呢。我爷爷家有很多书,我小叔当时也有很多书。我在炕上的窑窝子里找到过金庸和古龙,鲁迅,王国维和佛经。开启了我读书的大幕。红让也跟我小叔借书,我小叔自然愿意借给他。借的时候我小叔一定会说,拿去好好看,看完了可要记得还给我哦。红让有时候点点头,对;有时候还打趣,难不成我能把书吃了,不噎死我啊。

        有人给红让介绍过对象,是邻村死了寡妇。丈夫在矿上去干活被埋了,家里人认为不吉利。人家女方看不上,嫌他穷。别人再介绍,红让再没去见过,说是不找了。

        红让有两个弟弟。在外面讨饭的弟弟,叫都让。他们娘在的时候,都让还是个小伙子,二十多岁的样子,干干净净的,长得也是不丑。好像还念过书。他娘死了他就不正常了,总是追着村里的羊跑。我奶奶那时候还麻利着呢,有时候中午碰见了叫来在家里吃饭。后来有一天,大家好久没见着都让了,问红让,你弟呢?跑了。跑哪里去了?谁知道,端着碗就跑了。啥时候跑了的?好几天了,也没回来。后来,我外爷来我家,说在他们那儿见过都让,看着像,脸脏脏的也没看清,穿的很破烂。睡在路边的玉米杆堆里。我都上高中了,听人们说有大卡车从路上经过,不知道柴堆里有人,好像碾死个叫花子。叫红让和都让去看,看了说不是那个叫花子。他二弟不知道又从哪里打听到的消息,去找都让。在我高中的时候在城南的村里找到了,但是病死了。二弟就把都让埋在外面了。

        这下就剩下红让和二弟了。二弟叫啥我忘记了。二弟之前是在部队上当兵的。一米八的个子,满脸的痘坑,刚回来头发还短短的。买个自行车,穿着迷彩服,天天早上去村委门口给他娘买豆花,豆浆泡馍。他娘死了,他的自行车也没见骑过几次。二弟好像是他们几个里面最人样的。我们那儿说的人样儿的,意思就是挺机灵的挺会来事儿的。送了娘,埋了都让,就他两。

        村里的人家啊都相继盖砖房,改两三层装着铝合金门窗的小洋楼,红让家还是那抹泥的垎塉墙,土炕,土夯的围墙,中间掉没了也没再垒起来。二弟看家里光景不行啊,留给红让一些钱,就卷着铺盖去了外面挣钱,两三年回来一回。回来了红让就把西厢房打扫了让住,二弟也不在家住,就白天在村里。

        这几年村里发展太快了,家家都是小洋楼和小轿车,过年时候都穿的洋气的好像在大都市,霓虹闪烁。听来家里的大伯说,红让家里还是那样,周围的院基垫高了,红让家一下雨就倒灌。红让病了。好长时间没干活了。红让他姐死了,红让没去。年前的早上,西北的冷风呼呼的,有人去找红让,发现红让没起来,推门进去,红让死了。

        不知道村里人埋红让时候说了什么,不知道过年时候有没有人去红让坟上挂灯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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