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有一个专门写故事的作家，在他 32岁时，已经写下了2117个故事，浩如烟 海的书稿堆满了房间。遗憾的是，他没有一 本书出版过，他也曾有过忠实的读者，可是 没过多久，愿意欣赏他的人越来越少，之所 以造成这样的局面，大概是因为他写的故事 有一个致命的缺陷：这2117篇故事，统统 没有结尾。 故事怎么能没有结尾呢？作家自己也无可奈何，这既不是他故弄玄虚，也不是什么艺术化的新式设定，而是实实在在的，这位作 家不会为故事结尾。这也许可以解释为天资 不足，也许可以解释为笔力欠佳，或者二者都有。总之，虽然没有结尾，他的故事也算 得上精彩绝伦：任何一个人读他的故事，无 一例外，都会被前面巧妙的情节和天马行空 的相信吸引，可往往读者兴致正高，准备继 续读下去时，书中总会冷不丁的冒上一 句：“这，就是一切了” 就像坐过山车时忽然跌入莫名的万丈深 渊，心里一下变得空洞洞的。我想无论是 谁，面对这种阅读体验时，难免会感到又失 落又恼怒吧！因此，就算有人碰巧喜欢上他 的作品，也会很快的厌倦而丢在一边，因为 谁也不喜欢从过山车上忽然跌落下来的感 觉。 “这算什么嘛，哪怕是字都没识全的小学 生，都会给作文结尾呢！”他的亲戚朋友煞 有介事的说道。每当碰到这种情况，作家就 会摘下松松散散的眼镜，摆着手说：“没办 法啦，没办法啦。”等到亲朋好友离开后， 他就会坐在木椅上陷入沉思，自己已经到了 而立的年龄，别人已经养家糊口了，自己还 连顿饭都吃不饱——故事卖不出去嘛。虽然 作家自认为是为写故事而生的人，可是老是 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啊…… 好在这个世界上，他还是有一个读者 的，那是一个每月按时给作家送生活费的年 轻女孩，年纪20出头的样子，虽然不算漂 亮，却也白皙干净。她一周来两次作家的小 屋，只为静静阅读他最新的故事。女孩只是 一个普通的工薪阶层，虽然她赞助了作家的 吃穿住行，但比起能够长久的读到他的故 事，这倒也不算什么。她热衷于沉浸在一个 个故事里，或与森林里的奇趣动物一起冒 险，或为都市里一个小职员的命运感到揪 心，或为纯净的爱情故事而落泪。可惜的 是，由于看不到结局，那些人物的命运全然 无从得知。很多次，她用各种调皮的方法逼 问过作家，可是作家也茫然不知所措，毫无 办法。 有一天，很寻常的一天，女孩刚读完一个 没完成的故事后，闭上眼睛沉思了一小会。 随后若有所思的对作家说：“你的故事，有 一种寂寥的美感呢。” 作家停下笔，转过椅子来：“为什么？” “因为没有结局，所以寂寥。” 女孩走到椅子后面，轻轻搂住作家的脖 颈，说道：“那些故事，不管你还能不能编 造出来，总之，冒险家也好，小职员也好， 命运多舛的少男少女也好，虽然从纸张上消 失，可是……我不确定,但我似乎能感受到, 他们好像通过某种媒介,从纸张上滑入了我 的心里呢。” 寂寥的美感，滑入了心中。作家轻皱眉 头，自言自语道。 他握住她的手，莫名的悸动传递过来。 “真的吗？” “没错，就像心里住进了好多好多小人， 他们为着各自的命运在我狭小的心房里奔 走，然后，精灵王国的公主邂逅了电信公司 的业务经理，彷徨的高中少年误杀了俄狄浦 斯的父亲。他们的故事不断在我心中发展出 新的剧情，永远不会有结尾” 他微微一笑，把脸贴在她手上，说 道：“幸好有你，幸好有你。” 女孩忽然抽出手，换了个音调说道：“可 是，前提是我必须感受到你的存在……”她沉 吟了一下。 “只要我一想到你在我身边，我心里的故 事就在不断演绎着，你的存在是小人们生存 的基础，也是我生存的基础，懂吗？” “我一直都在的，只要你喜欢，我就永远 写给你看。” 没过几个月，他们就理所当然的结婚了。 于是，作家每天继续写他的故事，女孩每天 下班后都全身心的照料他的起居，作家写的 故事越来越多——虽然不能带来收入，但起 码不是坏事，一个写一个读，两个人倒也乐 在其中。 也许是因为爱情的滋润，也许是因为笔力 的纯熟，或者二者都有。在一次偶然的比赛 中，作家靠着随手寄去的几篇故事，居然获 得了文学组的一等奖。而那些故事照例没有 结尾，要说文人最像小孩子了，在得了大奖 后，作家与女孩拿奖金做了一次短途旅行， 随后便一发不可收拾的一边投稿一边创作。 经过不断的努力，世人逐渐知晓了这个特别 的作家，他那残缺的故事造成的影响越来越 大。没有结局的故事，多有后现代的风格 啊！街上的人们别有用心地手持一本他的故 事集，夸张的展示在人前。 仅仅一年时间，作家和女孩便住进了一个 海滨城市的高级公寓，女孩也辞去了工作， 安安心心的在家里料理琐碎的一切。作家变 得越来越忙，他的名字出现在媒体的各个角 落，他的书一版再版，被翻译成了很多文 字。在一次文学座谈会中，他神采奕奕地宣 布：“文学的核心永远不在结构，而在于叙 述，解构叙述才能接近文
学的灵魂。”人们 热泪盈眶的为他鼓掌，他闭上眼睛，却感到 这一切都像是幻觉。 靠着秀气的外貌和巨大的名声，作家得到 了无数疯狂的追随者，他们奉他为文学的救 星，在作家出现的每一个地方留下追寻的足 迹，作家满心欢喜的看着周围的人群，居然 有不少是外貌姣好的女子。 这种幻觉，应该永远不会破灭吧。作家 想。 作家私生活堕落的消息不胫而走，一时间 传言四起，不雅照疯传。作家却慢悠悠的叼 着一根雪茄，看着自己的知名度在娱乐漩涡 中越传越大。私生活？我又不是什么道德卫 士，要什么公众形象？我没有私生活，我只 有自己的生活。一边想着，他一边心满意足 的吐出一口烟雾，描绘着未来的蓝图。 情况急转直下。 一切靠新奇作为卖点的东西总是维持不了 多久，很快，世人发现他的故事除了没有结 尾，就真的再没有其他特别之处了，更重要 的是，原本巧妙的情节和诡谲的想象也慢慢 从他的故事中淡化，变成了平庸的文字。如 果说他原本的故事是一个残缺的玉器，那么 现在的作品就如同破碎的瓦罐。 作家的脾气越来越坏，出版商对他的态度居 然变得忽冷忽热的，他的书在不少书店都出 现了滞销的情况，人们的话题换了一茬又一 茬，畅销书的名单中，他的名字苟延残喘在 名单的末尾，像一个落魄的革命家。 人群散开后，灯光所照的不是炙手可热的 明星，而是心灰意冷的悲剧角色。 在一次酩酊大醉后，作家跌跌撞撞的回到 寓所，却看见一个空荡荡的房间，他发疯般 的搜寻女孩留下的线索，却什么也没找到， 落灰的家中有不少空纸箱，风从窗户吹来 时，地上的纸片轻轻飞起，像是马戏团表演 后的空寂散场。 她就这样走了。 至于她是什么时候走的，作家全然无从得 知，自己多久没回家了，其中的日子也无法 计算，印象中自己天天在外面奔走喧哗，她 好像就一直这样守在家里，能够随时在他回 家时送上热腾腾的饭菜，可让他没想到的 是，那个一直陪伴我的人，居然说走就走， 而且什么也没留下。 在以后漫长的日子里，作家陷入了日夜不绝 的思念中，他干脆摆脱文化名人的身份，与 所有签约公司一笔勾销，同时也不再关注畅 销书单之类的东西。在对女孩的苦苦想念 中，作家又恢复了深入简出的孤独生活，他 在那个他们曾经生活的家里继续写故事，越 是思念，越是疯狂的写作，没想到，这一 写，他竟然神奇的获得了为故事结局的能 力。 也许是因为内心的变化，也许是因为外在 的苛求，或者……二者都有，总之，作家实 实在在的拥有了为故事打一个漂亮结局的能 力。于是，冒险家驱赶走了森林的入侵者， 建立了森林王国；小职员得到了上天的礼 物，终于获得了幸福；年轻的少男少女永永 远远的分开了，开始了各自的生活……作家 乐此不疲的梳理情节与逻辑，为每一个故事 结尾，为曾经写下的2118个故事结尾，那 些失落的小人统统活蹦乱跳的回来，回到了 纸张上，像是回到了久违的家园。作家一口 气忙了7天7夜，过度的构思让他殚精竭 虑，在为最后一个故事做完结尾后，他便像 丢失了魂魄般软软的倒在了床上，他闭上眼 睛，像是坠入了一个有辽阔星空的深蓝色梦 境。 这，就是一切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