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子

西门豹/文


1、

  窗前的花草在微风下轻轻颤抖,仿佛叶片上的阳光也有了生命。那还是几年前的花草,它们活的很简单,干了浇点水,没有什么不平凡的诉求,一直这样无声无息。

  父亲说:“楼下的叶子落了不少了吧!”

  刘柏宏说:“是的,爸。”

  父亲最近一直处于忧郁的状态,他在忧郁什么,没有人知道。一个人脑子里的世界是很难被他人洞知的,刘柏宏也只能从父亲的只言片语中试图了解父亲的精神世界。父亲退休以来,他几乎很少动用视觉,完全活动在想象的世界,这大约也是积习用脑的原因。以往门庭若市、熙来攘往、酒局饭场、电话联络、跑腿办事退休后日渐稀落,按了暂停键。

  “不中用了,也没人来了。”

  刘柏宏不知道父亲是在留恋过去的峥嵘岁月还是在新的认知下调整生活心态,刘柏宏觉得父亲忽略了人生的生活情感,至少从他凋零的感情挚友来看验证了他的疏忽。父亲也是一个普通的男人,刘柏宏每每认识到父亲的缺点时他立刻也意识到自己没有理由要求父亲是一个尽善尽美的男人,因为自己也一样。

  阳光从窗前的叶片上移到厅堂,父亲忽然涌现一股愉悦的精力愿意和孩子多说上几句,带着分享和解析似的总结自己:“年轻时带着一股力争上游的信念在外奋斗,不做个样子誓不回,一步一步往上爬,一入官场深似海,总不知何时何处才是个顶点,一拖再延,没有为家乡人办过几件事,很多时候他们也没有几件光明磊落的事,政治凶险,也担心自受牵连,久而久之,疏远又脱离了出发点。成全了理想,也孤立和孤独了自己。年轻时的信念支撑了自己,也正是这个成全自己的信念到老来又成了自身的枷锁,爬上高山住进庙里,得一时失一时。‘孩儿立志出乡关’,其实没有人在意你显达赫世,在意的恰是自己,人生短暂,没有必要刻意逼迫自己去塑造去完成一个理想地,自然而然就很好。”

  刘柏宏说:“爸,今天阳光挺好,出去走走?”

  父亲没有应但他站了起来,刘柏宏急忙上前去扶。

  父亲的两腮肉下垂的厉害,精力不足让他显得日常的严肃,一般人的脸是胖,他是比胖又大一圈,是奔着“大中华”的脸去的。

  这算是一条“新街”,由于扩建,才栽不几年的树木,刚扎了新根渐茂的绿化树又不合了时宜,四周的撑杆还没有撤,又挖去了别处,人力物力又白费了。新植的树,一列列整齐的光杆,没有持续浇水,有的死了有的活着,活下来的,这个时候,落叶片片,几个统一着装的清洁工在认真打扫,他们被要求得像个乞丐一样,本来整齐着装,斜肩却被挎着一根长长绳带的“书包”,为了便于捡拾盛装特别的垃圾,而“书包”只是一个裁剪了半段的塑料袋,整体看起来如同一个学习极差的逃学孩子,就差脸上挂点鼻涕,再脏一些,真是一个搞笑的风景!

  一片片崭新的黄叶,充满了人间的生活气息,刘柏宏说:“这叶子,不扫还有意思一些?”

父亲扭头很惊讶地望他一眼:“你也这样认为,小时候你在你外婆家长大,那里一年四季风景好得很。”

  刘柏宏说:“爸!你想不想回老家?”

  父亲目光投向地面,若有所思的样子。

  不远的前方一个老人跌倒在马路上,两个人同时把目光投过去,刘柏宏喊了声:“爸……”

  父亲显得沉静,说:“一个跌倒的老人没人敢扶!……这是个不好的现象,善良的人总是有的,善举多了就一定会纠正这些不正之风,最终形成道德。好事还是要做的,但要保护好自己。我以前错过一些好事,但也被好事感动过……”

  刘柏宏说:“爸说的对,做一件好事简单,受一次正确的思想教育更重要。”

2、

  父亲退休后,思想上退居的那种忙碌感如同衣柜里搁闲的衣服,失去了场所也失去了用途,放松下来的节奏反而给他更多体验生命的时机,虽然有时候自己像个生活里多余的人,沮丧和失落之余,仿佛也找回了自己,放下了社会价值也捡起了自身价值,多少年来的“我”得到回归。孤独和清闲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没有去做任何修行,自我也回归到眼前的自然生活。

    应该满意。何来焦虑?

  人生有千万条路线,一路走来不能说为未进行其它尝试而否定自己因艰辛而取得的结果。想来想去也只能让自己满意。

    刘柏宏说的,“你想不想回老家”,引起他几度思乡,时不时的想起,惹了他的心事,他并不知道孩子无意间的一句中了他埋藏的心结。他想了,定然回去,最好不要超过三天,不然他奋斗一生的区别混同于无,他一时还无法接受自己的平凡,就如一个老书记卸任之后走进民间他很在意群众的反应。

    人,都有一张精神的面皮,敷的久了撕下来那是一种难以忍受的意志力。

    父亲说:“前几天听你说想回老家,回了我和你一起,但不要玩太久,来回路远。”

    刘柏宏说:“也玩不久,房子都不能住了,除非给你翻修翻修,荒的时间长了。”

    父亲说:“那倒不必了。”

    一千公里的路途,因为明确是想要去的地方,纵然疲劳却让人愉快和欢畅。路上旅行的人不少,父亲有感而发:“现在国家经济困难,媒体引导和刺激消费,旅游业也算是一个比较成功的路数,老百姓没钱,‘穷游‘就暴露了刺激的底线。前些年倡导的西方文化‘超前消费’风行之后,丰满的人们已血肉尽失做骷髅行。”

    刘柏宏说:“也没你说的严重,除了负点债,人人吃饱穿暖都有钱花。”

    父亲说:“生活还是要过的,精神要足够坚强。”

    服务区短暂停留的人们都吃的很简单,纵然简单大家的消费其实并不低,人们把这种失常消费也做为旅行意义的一部分,出来肯定要花钱的,这种不一样的感觉正是外出兴奋所要体验的,旅行的优越感就包含种种这些令人意外的不合情理,见识的就是大千世界的一反常态,回去的时候留有一肚子的见闻噱头。

    长途跋涉一下高速,一种失去规则的生活感十分明显,乡间的路永远没有一条笔直的,起起伏伏,蜿蜒深入,眼前的景致忽开忽合。

    父子都有一种明显的感觉:已远不是原来的那个家乡了!

    所有的人们都生疏,所有的景致都陌生,孤独正是这种置身事外的感受,自己已不属于它们,一种精神闯入者的挤压感,但,分明这里是他们温暖的心灵归宿,记忆难以湮灭。

    父亲说:“媒体常设定一种假设,‘假如再给你一次选择,你还会不会还选择当初的决定‘。”

    刘柏宏说:“爸!你会不会呢?”

    父亲没有回答,只是表现出较为复杂和丰富的表情,刘柏宏知道了父亲并不能做出明朗的抉择。

    世上本没有什么生活道理,只是需要者的信条。

    一个人的生活是否轰轰烈烈,跌宕起伏,最后荣登高点和人生怎样一步步暮入低潮没有任何关联。只要你愿意活着,走进失落的个人世界是人生的规律,是必然。所以,轻浮者趾高气扬,远见者从一开始就谦谦仁和,如一而终。

    一个人怀揣怎样的个人情感,他眼里的生活也会富于怎样的感情色彩。

    深秋的老家,满眼都是情感。刘柏宏被要求并没有直入村庄,而是父亲停在村头做久久的瞭望,他一时定定出神小山,一时定定地凝望河川,俯首捡起一块泥土,慢慢地在手里抡,对着家乡的风景喃喃而语:“老了。害怕秋天,又留恋秋天,秋里多回忆。春天的故事,夏季的青春,都会在肃清的秋天得到温存,如果一年四季是一个生命的轮回,秋天、夕阳、黄昏正是我这个岁月。人一辈子的奋斗如果没有个精神奉献的寄托,为了孩子也好,为了社会也好,单只从个人角度一切都如佛教心经里的那句《色即是空》。‘’

    刘柏宏说:“爸,想的太远一切都没有意义,是不?生活过的就是这点真情实感,质朴就是生活的本来面貌。”

    父亲说:“说的好!年轻时追求的就是一场心里繁华,只要没有大谬就没有老来不安,顶多得一岁月心情的空落,不甘和无奈,我奋斗了一生,总觉得满身的能耐,如今只落点财产是真实的。”

    一条狗从面前的小路上迈着轻松地步态奔赴而过,它完美地解释了岁月,——岁月如狗!

    父亲说:“走!”

    刘柏宏看来,父亲真的老了,从他退休开始,他就失去了奋斗的信念,当初的那些人生信条,不断地在生命力减弱中受到自己的质疑和否定,他一直的不安是他无法给自己立足一块精神的丰碑,这个想法本身太不平凡了,他遗忘了自己的平凡,到如此,他迷恋的朴素的生活情感还不是他真正想要的东西。

    父亲身上存在的矛盾也渐渐清晰起来。

    一个人从所谓的成功和自我满足中丢失了人间情感在步入老年后陷入深深的孤独和不安,也正是刘柏宏眼前所要面临陪伴的父子关系。

    陪伴父亲,实践孝道是刘柏宏父子的共同生活,他无法解脱父亲的精神枷锁,他能做的只能是无效的交流。

    有时候,刘柏宏也不免多想:“父亲贪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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