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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在前面的话：偶尔听到李健和许飞唱的不同版本的《父亲的散文诗》，循环播放，听着歌，忍不住想起我的父亲，写下这个故事。

01

8月份，学校放假。父亲打电话让我回家。

我想我知道他要说什么。儿子这学期成绩大幅度下滑，我收其手机，夺其电脑，断其电视，儿子天天在家和我大闹天宫。

进城看孙子的父亲觉得这不是回事，趁我上班，把儿子带回了老家。

从地铁站出来，我搭了一辆途经老家的顺风车，司机很喜欢听歌，电台广播里李健正唱着：

“一九八四年，庄稼还没收割完——”

顺着这歌声，我的记忆也回到从前。

我的父亲生于1949年，与共和国同龄。

那是一个让人兴奋和热血的年代，也是一个物质十分贫瘠的年代。

父亲不是本地人，他的父辈从河南逃荒到陕西，在这里安家落户。

父亲的一生都比较贫苦，他的生活同千千万万的劳苦大众一样平凡、普通、艰难。

因为家境贫寒，他没上过学，后来认识的几千个字是在我和哥哥上学后，监督我们学习时，跟着我们学的。

因为受过没文化的苦，父亲对我和哥哥的学习要求特别严，几近苛刻。也因为这种苛刻，我和哥哥的结果都不错。

可以说，今天我对儿子的教育方法几乎全部沿袭自他。但如今，他却对我的方法表示不赞同。

他说我的教育方法太简单粗暴，我说你当年就是这么教育我的，父亲说，那能一样吗？

我说，一样不一样，不也把我们教育成才了，父亲说，他们现在是什么年代、什么情况？你们当时又是什么情况？能照搬吗？

我说，怎么不能搬，我看棍棒底下就是出孝子，你是人老了心软了疼孙子，你玩自己的去吧，别打扰我教育孩子。

父亲一生气，背着我，把儿子带回了老家。

这么多年过去，他还是那么倔，那么执拗，他可能是想用事实再教育我一回，用事实告诉我，他永远是对的。我心里这么想。

02

这一趟回老家，最终我同意了父亲的做法。

父亲说他和儿子达成协议了，手机、电脑交由他管，之后的假期儿子都要待在老家，想玩手机和电脑，可以，用劳动来换。对，不是学习，是劳动。

乡党有片瓜田，父亲介绍儿子去做工，看瓜、摘瓜、卖瓜，每次劳务费伍拾。干够一次，还可以玩手机或电脑一小时。

如果还想玩，对不起，没了。今日份额就是这么多。

父亲说，懂吗？这叫“延迟满足，定量供应，刺激动力”。

学校有事，安顿好他们，我匆匆回城。

我没告诉他们，这次回城是和丈夫离婚。

国外读博的丈夫年初提出离婚，这次专门回来办手续，顺便接他父母出国。

其实，早在他七年前出国时，我就预料到了这个结局。

丈夫这个人，怎么说呢，大概天生只适合搞学问，本科毕业在社会上上了4年班，处处不适应，挣不到钱不说，还因为不善为人处事四处得罪人。

他痛苦，我痛苦，前公婆更痛苦，他们不愿意看着从小到大被视为“学霸”的儿子郁郁不得志，主动出资，支持儿子出国，先读研再攻博。

去年丈夫博士毕业，没打算回国，他说相比国内，他更适应国外那种单纯的社会环境。

他一直没提过离婚，但我的心一直吊着。长期异地，不是长久之计。他既然不愿回来，夫妻想团圆只能我过去，但我又不想。

所以，等来等去，最后一只靴子掉下来，我甘愿认命。

财产分配方面，丈夫和公婆尽量照顾我和孩子，离婚的事办得很顺利。

前夫答应我，除了身份改变，其他一切照旧，他会照以前那样，继续关心和照顾孩子。所以，我觉得没必要告诉孩子，影响他的情绪。

我也不想让父亲知道，一想到他若知道，诺大年纪要为我担心，我就觉得自己无能、不孝。

03

开学前，回老家接孩子，这一次，我的心境大大不同。

以前怎么说遇事都有人商量，虽然远，但有依靠，但以后，无论发生什么事，我的自尊心都会要求我一人承担，压在我肩上的担子更重、责任更大了。

我在老家逗留了三天，无事的时候，常沉默着一个人坐在院子里，望着某个虚无处发呆，或对着儿子的背影想心事。

经过近一个月的劳作和磨练，儿子的性格不再像之前那么浮躁、跳脱。

晚上，他躺在葡萄架下的藤床上睡着，我和父亲，低声说着闲话，一边一个为他打扇。

父亲不无得意地炫耀，你看，有些事，说不如做。你给他讲那么多大道理有什么用，他不理解就不能执行，讲一箩筐道理，不如让他实实在在干几天活、吃几天苦、磨几个茧子。

父亲说，第三天时，儿子就不想去了，在家里和他讨价还价。

雇主在父亲的授意下上门要人，说双方是有协议的，中途不去属违反协议，违反合同，双倍赔偿。

儿子再倔，不过十三岁一个少年，被几个大人一吓唬，父亲又许诺他诸多好处，如带他游泳、捉蝉、钓鱼，哄着劝着要挟着，才让他坚持到最后。

几十天干完，一千多块人民币拿在手里，儿子的心情大不一样了。

他不知道，这一千多块钱其实是父亲出的，只为让他吃吃苦，得一点体会。

父亲说，让他明年再来。已经说好了，明年工钱翻番！而且，我答应他了，他挣的钱他做主，想干什么干什么，你绝不能干涉。

04

“蓝色的涤卡上衣，痛往心里钻；他蹲在池塘边上，给了自己两拳——”

天很热，我有心事，辗转半夜睡不着觉，发出一声声的长长叹息。父亲应该是感应到了，第四天说和我们一起回城。

一路上，他都在给我和儿子讲古。

他说你还记得吗？有一年村里放电影，那时没有电视机，只有露天电影。放映员扛着机器和胶片一村一村跑。老戏台上搭幕布，机器一架，灯光打开，荧幕上演员们开始表演，台下是黑压压的人群。

母亲带着我和哥哥去看，父亲没有时间，他要修缝纫机踏板，修完后去换母亲的班，因为第二天有批活要交工。

家里没钱了，他去乡党们家借一点。

拿着好不容易借来的百十块钱，父亲到县城买猪崽，原计划买四头，最后买了三头。剩下的钱，他给我们买了几包饼干。

那个饼干的滋味啊！一辈子都在我心里甜。

把儿女带到这个世界上，给了他们生命，却给不了他们无忧的生活，这是父亲心里最深的痛。

母亲说过，为这个，父亲打过自己不止两拳。

“一九九四年，庄稼早已收割完；我的老母亲，去年离开了人间——”

父亲蹲在母亲坟前，侧面看去，他的嘴在动，但听不清声音。

他一定是在和母亲说话吧，像母亲活着时那样。

母亲因病去世后，我和哥哥因为求学一直在外，家里只剩父亲一人。乡党们说，他隔三差五就去母亲坟上。

羊在旁边的树林里吃草，父亲或蹲或坐在母亲坟前，一边絮叨着村里的事、家里的事、我们的事，一边无意识地拔母亲坟上的草。

他说：老大上次回来问我要一件白衬衫，我请后街的项婶帮忙裁了一件，昨天送学校去了，亲眼看见老大进校门就换上了，唉！孩子大了，要面子了啊！

他说：老二最近也好像有心事，瘦了一大圈。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学习压力太大？

他说：要是老二考不上大学可咋办呀？我打算咬咬牙，让她再读一年。

……

05

回城后，我全身心投入工作，父亲在家里待得无聊，提出每天到车站接送儿子。儿子不同意。他说爷爷穿得太土，丢他面子。我气得打了他一巴掌。

我怕父亲受委屈，有天特地早下班站在车站对面观察。老远看见儿子和同学走在一起，有说有笑，父亲在他身后不远处跟着，一双眼睛看紧了他。

儿子在路口和同学分开，原地停步，转身回头，父亲大步走到他身边，执意拿过他的大书包，儿子顺手搭上父亲的肩，爷孙俩边说话边往前走，父亲一脸的满足。

学校派我外出交流学习一个月，我索性把儿子和家全交给父亲，他勤劳了一辈子，闲不下来，这两天嫌城里闷，帮不上我什么忙，正和我说要回老家。

他把我们教得这么好，儿子交给他，应该不会差。

但我绝对想不到这一去竟是天人永隔。

我只沉浸在自己的压力和努力中，完全疏忽了父亲的身体。我以为他的内里和高大的外表一样强壮。

母亲去世后，父亲长年一个人在老家，衣食住行自不如母亲在时精心，加上多年操劳，他的身体早外强中干了。像老树一样，外面看着尚好，内里早已破败。

我们每每提出带他体检，都被他以各种各样的借口含糊过去。慢慢的，我也忘了。

从外地赶回的我，跪在父亲面前失声痛哭。

儿子像是吓坏了，站在一旁不敢上前，眼泪止不住地流。

父亲是半夜上厕所时突然倒在客厅的，他一米八的个子摔在地上，想想我都觉得疼。

儿子早上起床时才发现。120来时，父亲的身子都凉透了。

儿子站在我面前，嗫嚅着对我说，他没有惹爷爷生气，真的，这些天，他很乖。

我和哥哥把父亲的骨灰送回老家入土安葬。我深深地后悔和自责，如果不是我强留父亲，他就能叶落归根，不至于现在母亲身旁只有他的骨灰相伴。

村里有俗，葬礼上要请乐人，还要请庙里的师傅来诵经，四到八人不等，请的乐人和师傅越多显得儿女越孝顺。哥哥拒了。

哥哥说，父亲早年就对自己的后事有安排，若有一天他走了，丧事一切从简。“不给你们添负担。”

父亲说：“孝是在心里的。我知道你们心里孝敬我，活着时孝顺我，就够了。请师傅，唱大戏，不如平常你们在心里多念我几句。”

06

“这是我父亲日记里的文字，这是他的青春留下、留下来的散文诗，多年以后我看着，泪流不止——”

整理父亲的遗物时，儿子拿出几本厚厚的日记。是他暑假在老家时，父亲让他看的。

父亲说：“这是你妈小时候的生活。看看那时多苦，现在多甜。”我的眼泪又溢出眼眶，父亲是想用我小时候的生活教育儿子吧，好让他多体谅我现在的苦心，和难处。

父亲的日记自哥哥和我出生开始，时断时续。

苦得内容少，记的多是些快乐的往事。

我们会走路了，会说话了，上学了，识字了，会向他们要这要那了……

在日记里，我们一天天长成一个男子汉和漂亮姑娘的模样，而父亲，一天天老成一张旧报纸。

想想有一天，我也会像他一样，老得像一个影子，到那时，我的儿子，会不会像他在日记里对我们的期望那样，“长成一个真正的男子汉，有个可爱的姑娘，和他成了家。”

天下所有父母的愿望都是一样的吧：但愿孩子们，不要活得如此艰难。

抱着父亲的日记，我一次次泪流不止。儿子最近格外懂事，或许他早已变得懂事，只是忙碌的我没有发觉。

我不止一次地想，如果一个人的懂事，是用另一个人的衰老和死亡换来的，那我情愿，儿子继续不懂事。

父亲在尽己所能的，用自己能想到的一切办法帮助我。

“这是那一辈人留下的足迹，几场风雨后，就要抹去了痕迹——”

我为父亲的日记亲手制作了一个镜框，它被放在家里书房最醒目的位置，这是一双眼睛，父亲的眼睛，沐浴在他的视线下，我会时时警醒自己。

那段时间，李健的歌一遍遍在家里循环，结尾的几句每次都让我泪流涟涟：这片土地曾让我泪流不止，它埋葬了多少人，心酸的往事。

歌声绕梁，三月不止，父亲的爱，就在这歌声中，在屋里，在我们的心里，飘荡着，循环着，注视着，提醒着。

永远在我们身边，陪伴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