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我的祖父

纪念我的祖父    

  一声悲痛,一声长鸣,他,就这样走了,从来没想过他会去的如此匆忙,本想着今年春节回家过,陪他一起过,没想到我的疏忽,竟成了我一世的悲痛,他的与世长辞,是我难以缅怀得伤。

  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是我刚下一台手术,如五雷轰顶一般,脑袋里只有嗡嗡嗡的声音,旁边的护士不住的在叫我,可是我什么也听见,只是猛然间晃过祖父和善的面庞,以及脑中拼凑的祖父躺在医院的样子,儿女们趴在病榻前破声啼哭的样子,可是我不在那病床前,我是一名医生,我在干什么?“梁医生,梁医生,刚才患者的家属想了解一下患者刚才的手术进展情况。”我才回过神来,我救治了那么多病患,可是当自己家人生病的时候我又在干什么。父亲的声音才在耳畔回想起,你爷爷最近身体一直不太好,总是念叨着我们回去,说我们好多年没有回去了。“我知道的,可是您也是知道的,我的工作一直很忙,病人离不开我。”“我知道,他们都需要你,可是你爷爷也需要你。”夜色已悄然降临,我站在窗户边,看见病患家属穿梭在院子里给家人买晚饭,他们捧着饭盒,迈着细碎的步伐,生怕把饭盒里面的菜汤洒落出来。我说:“好,今年春节咱们回家过。”重庆,我是有多久没去了,也要是不是还是当初的样子呢?大伯打来电话说,爷爷的近况愈发不好了,我说咱们今年过年就回家。大伯说,只怕你爷爷等不到那时候了。父亲沉着脸说,会的,他一定会等到他的孙子回去看他的。那时候我根本没有把父亲和大伯的担忧放在心上,在我印象里爷爷身体一直很健硕,也是个做农活的一把好手,怎么会就这样说去就去了。买了第二日的机票,回家。经过一条崎岖的盘山路,班车把我们拉到了地方,大伯父穿着孝衣面色黯淡,走到我们跟前说,快进去吧,你爷爷都等你好久了。满院子都弥漫这悲伤的喜悦,爷爷以94岁高龄辞世,亲戚们都说是喜丧,不必太难过,我问大伯爷爷走的时候受苦了没,大伯说因为长期吸烟,导致肺部衰竭,住了一整子医院,也没见好转,有一天早上想来去看他,怎么也叫不醒,就那样去了,没受什么苦,人老了,走过了快一个世纪了,什么都值当了,就是唯独最后的日子你不在身边,他总是念叨你,念叨你小时候总是缠着他,一起到田里做活,一起抓黄鳝······说着说着大伯已泣不成声,我在心里埋怨我自己,都怪我,心里总是想着病人,总是想着他们需要我,他们离不开我,却没想,自己的亲人却被自己忽视了。


  那时候日子似乎过得很慢,也很美好,爷爷要去种田,父亲要出做活养活家里,我喜欢跟着爷爷屁股后面,从爷爷嘴里总是有讲不完的故事,不像父亲,沉默寡言,回家也从来不絮叨工作上的事,唯一的交流便是在饭桌上,板着脸问我,今天的功课做得怎么样,我支支吾吾的回答做完了,父亲才会停下来吃着饭的筷子说,好好读书,将来做一个有出息的人,不要学我们,一辈子只能出苦力......说到这里他又不说了,只是埋着头吃饭。在昏黄的灯光下我觉得自己的心思都不在学习上,也看不进去书,不知道书上在讲什么,只是想起白天和爷爷在田里爷爷给我讲的事情,爷爷说我们家是重庆梁氏家族,梁氏家族大抵包括现在四川大部,部分是由贵州遵义绥阳及桐梓搬迁入川,史书上记载贵州梁氏宗族大部由唐代时期山西太原梁氏迁入,后由明末清初原籍四川人氏经战乱后迁入但后基本无存,谓之湖广填四川,到康熙初年左右,也就是公元1644,第一代梁大用从绥阳迁入四川,按道光年间族谱记载,推算到祖父这一代,已经成为入川来的第10代,我则是第12代。祖父他的祖父名叫梁上世,乃是当时围龙镇有名的老中医,中药大店药铺就有三大间,名下田产不计其数,曾曾祖父是一把中医的好手,但立新求医问药膝下并无子嗣,听人劝阻后拜佛行善广积善德,终于在他48岁的时候生下一子,他便是我祖父的父亲;由于是老来得子,曾曾祖父便把曾祖父宠上了天,不仅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在金钱的纵容更是不必说,鸦片的泛滥流行,已经腐蚀了绝大多数中贫农的意识和思想,也许是烟雾中那种飘飘渺渺的虚幻感,让人获得了心灵上的某种慰藉。吸食鸦片只会让人越陷越深,他开始悄悄变卖父亲的家产,诺大的家产家业最终也抵不住鸦片的侵蚀,药铺子没有了,田地也一点一点变卖,最终到无东西变卖,也就没有了继续吸食鸦片的经济来源,终于在祖父五六岁时候,他挨不住没有鸦片吸食的痛苦,剩下一把皮包骨头,撇下年轻的妻子还有年幼的孩子走了。上辈人即使能力再强,也终究抵挡不住下辈人无谓的挥霍!“你轻点,我在外面受的苦还不够,你要疼死我吗!”那边突然传来父亲怒吼的咆哮,我赶紧吹灭了灯,迅速钻进了被窝,突然传来“砰”的一声,不知道是什么倒了,父亲又发起了咆哮“你在叮叮咣咣干什么,做完功课赶紧睡觉去”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说,知道了。后来又不知道父亲嘀嘀咕咕对母亲念叨了句什么。还在迷迷糊糊的睡梦中,又被那怒吼般的声音吵醒“你这兔崽子竟然把我前几日烤的红薯酒打翻了,你一天就不干一件好事”母亲忙着说孩子也不是故意的,我再给你烤点就是了,你也快起来上学了。“说的倒是容易,红薯在哪里?就剩那点要留着吃到秋收,还有多余的烤红薯酒吗?”我不敢吭气,自知是自己做错了事情,匆匆吃了口米稀饭就上学去了,就想着能快点见到爷爷。


  也许有时候还应该感谢他呢,要不是他的挥霍,变卖了所有家产,那我还兴许要吃些苦头哩。解放以后开始批斗地主,他去的早了,田产也早已没有,我还是个孩子,就此逃过了一劫。怎么说呢,凡事皆有利弊,如果他不吸食鸦片,继承了药铺子还有那些田产,也许生活会富裕一些,要是到后来轮到挨批斗,那可不是一般人能承受得起的煎熬。我那时候还是个没有你大的娃娃呢,就要承担起家庭的重担,就要出去干活,不干活,没饭吃,去干活,才能勉强糊口。天不见亮只有深深的露水打湿了裤管,摸腾到地里,去除草,插秧。直到现在我这双腿一沾上露水就会痛。孩子呀,你现在不用干农活,可得好好读书,不像我那时候......说着说着爷爷顿了顿又不说了,他抽了口旱烟,凝视着远方放了学,一蹦一跳来地里插秧的孩子,眼里泛着点点泪花。我那时候是极其渴望学习到知识的,政府为了扫盲,晚上开办了夜校,可是白天干了太多的活,去了学校刚跟着老师读了几个拼音字母便开始犯困,肚子又不争气,开始咕咕乱叫,只是盼着快些下课,老是在那里呜呜说了些什么也不知道,就想着热腾腾的红薯稀饭。可是连红薯稀饭都凉了,是能匆匆喝两口就站进被窝睡觉。日复一日,最美好的期待便是秋天,秋天是收获的季节,稻子熟了,红薯也熟了可以吃口热乎的米饭了。再后来我觉得种田虽说是好的,但毕竟只能糊口,满足不了基本的生活需求,连一件新衣裳、一点煤油都需要拿钱去买,可是种地哪里有钱,只能管住不饥饿。于是我就想出门学点手艺,可是学什么好呢,又不敢出门走得太远,旁边家的王婶昨天才哭着过来说,他家大儿子战死了,重庆方面给她拍了一封电报,说抚恤金战争结束以后统一发放。谁要他的钱,我要我儿子,我要我儿子...你可得把你家仔看好了,别被那帮人抓了去,末了像我一样...我那时候根本体会不到他说的,只是觉得少了个玩伴。可是我要出去挣钱,我就给娘说好多人家开始盖新房子,他们盖房子要请人,倒不如我去学这个,还能挣点钱。娘开始是不同意的,但是也想着能多挣些钱回来也就默许了。刚开始是在村子里面做学徒,我跟着师傅努力学才没干半个月就出师了,我又是小伙子干得还比他们快,他们自然是喜欢找我做活,我干得快他们可以少花钱。本以为平静的日子可以多过一段时间,却不曾知那时正处在八年抗战时期,重庆国民政府为补充兵力,开始在村里抓壮丁,我那时还是个结实的毛头小伙子,也被他们拖拽走了。由于抓来的人太多,在转移的路途中粮食补给又不充足,我就想着要如何逃脱,当兵虽是光荣的,可是我已经听说了太多的谁谁家的儿子死在战场上的事情,我还不想死,我还年轻,我还没孝敬我娘,我还没娶媳妇,还没生娃娃,不能就这样战死沙场。后来在转移的途中拉肚子掉队,才得以侥幸逃脱。但是在逃回家的途中,又遇见了折回来的大头兵,我心里紧张,见了他仓皇逃跑,那人以为我是奸细,奔跑过来拿长刀刺向了我的脖子,并拉了一刀鲜血直冒,才收回刀子,定然以为我是死定了,撂下一句狠话“让你以后见了我还敢跑!”那一刀拉得很长,刺破了气管,看见鲜血直冒我也张皇失措,真的以为那时候就要死了,失血过多便晕了过去。不知何时一位中医路过此地,发现了昏厥的我,他告诉我说在颈部敷了菜油的钱纸,让我最近伤口莫见水,就好了。祖父现在还时常指着颈部疤痕跟我说,这叫二接人生,其实是对中医的一个赞美。但我想祖父心中更多的怕也是心怀感恩,只是在那个兵荒马乱的年代无处报恩罢了。说着说着爷爷竟然摸了一把眼泪,都是好人呀,可惜我这辈子就再也没遇见过他,他才是给了我二次生命的人,娃子你以后可得好好读书,做行医行善的大好人,救苦救难的好人。眼泪顺着爷爷眼角的皱纹横着流到了耳朵边上,其实我只是看爷爷哭的很难过,我才有点难过,我并不能体会理解那种心情。只是顺势点点头。再后来呀,日军开始轰炸重庆,我们无处可躲,幸好那时候有防空洞,当警报声响起,所有的人就拼了命似得网防空洞跑,谁都不想死,战争已经太多的人无家可归,我们能做什么呢?我们就是普通的老百姓,那几年日军轰炸重庆,把房屋炸平了,粮食也减产,大家天天吃不饱肚子,还提心吊胆的过日子,生怕有一颗扔炸弹丢下来会炸死自己,可是那种事情却又是常常发生的,和我一起出来做活的扁头就是,那时候警报声已经响起了,我拉着他要往外跑,他非要把手里那点活做完,还觉得自己不会那么倒霉,可是我刚跑出去两步,就听见有东西丢下来,接着就是一阵耳鸣,待我回过神来向后看,房屋已经被夷为平地,我想疯了那般,跑过去寻他,挖出来的只有血肉模糊的尸体......他们家就只剩下他一个娃了,他这样走了,他们家就再也没有人了。我恨日本人,也恨我自己,恨我自己那么没用,连自己同伴都保护不了,也恨自己没有拿着一杆枪去到战场上杀鬼子。那隆隆的轰炸声,像永远也挥不去的噩梦,有时飞机飞过头顶,我就想起了那些恐慌的岁月,总觉得大伙都还在,他们一直都在...天色已经渐渐暗下来,我的心里也有种说不出的滋味,虽说不能切身体会到爷爷的心情,但我能想象到,如果突然有一天和我一起玩耍的二狗不在了,那我将会怎样的难过。我又问爷爷,那那些防空洞还在吗?爷爷说还在的,只是早已被封起来了,我问为什么呀,爷爷说,那里面也有太多的冤魂,饿的饿死,炸伤的被疼死,生病的病死,那个年代能真正存活下来的人真的是万幸。我突然想起老师说过的话,国家间的战争,最终受苦受难的还是老百姓。

  不日我让爷爷带我去防空洞看看,爷爷说什么也不带我过去,他说那地方凶险万分,还有好多含冤而死的冤魂,阴气太重,不适合小孩子去。可是爷爷越不带我去,我就越想去,总是缠着爷爷,在我几次的软磨硬泡下,爷爷终于答应了。他说那里路程很远,我们去的话要早些出发才好。天还没亮我便摸着黑让爷爷带我去。那种激动不言而喻,就像是要见到期待了许久却一直未曾见到的宝贝一般。那段路确实太崎岖了,途中许多沟沟壑壑自是不必说,更不必说长满荆棘的小路,突然传蹿出来一条蛇,差点吓得晕死过去,爷爷见状安慰我道,跟你说了路途遥远,不仅仅是咱们去的这段路,那防空洞不知被封了没有,说了不要来,你这孩子,哎!我害怕爷爷中途返回,立即说道,爷爷没事,我就是想去看看您曾经经历过的苦难,会更加激发我好好学习,我总是觉得放学回家要做饭割草事太多,太烦躁了,就想出去多玩一会。爷爷看着我被刮破的脚说,你去了以后知道了,现在过得有多好,至少不用打仗了,还能每天安心的去学堂读书,在我们那个时候呀,真是想都不敢想,怕是只有地主家的孩子,才有你这般待遇吧。太阳也很毒辣,找的我眼睛都快睁不开了,临到附近果然如爷爷所说,洞口早已查封住,荒草丛生。爷爷还是阻拦,说,既然已经查封了,必定是又不好的事情发生过。我说既然已经来了,我们还是进去看看吧,爷爷拗不过我,就只好和我一起扒开洞口,里面多年失修,氧气稀缺,有股阴暗潮湿的霉味,还有腐烂尸体的味道,我打着手电地下凌乱不堪,爷爷呼吸急促,越往里走,味道越重,爷爷抽搐着说,里面也大致就是这样,看好了我们就出去吧。拿灯光往里面照了一下,似是也没有奇怪的东西,爷爷呼吸困难,想往里走的想法只好作罢。到了门口,爷爷深呼吸两口气说,孩子里面也没有什么,就是一段苦难的记忆,你要知道你现在的生活都是我们这一辈人流血牺牲才换来的。你要好好读书,将来做一个有用的人。我深深的定地点点头,这次是真的明白了,没有经历过的苦难岁月,别人说的再多也不会感同身受,只有自己走一糟,才会明白。


  回去的路上爷爷说,也多亏了这些个防空洞,我们才侥幸活到今日,说话的时候爷爷又是满眼含着泪水,这一会我是真的知道了,仿佛也能切身体会到爷爷的那种悲痛。后来1949年国民党胡宗南部撤退,路过成都的围龙镇时,又开始抓人,要抓去台湾增强兵力,大家心里的惶恐自是比日军轰炸机防空警报拉响时的那种恐惧,还要强烈,如果被抓去就真的是背井离乡,到了海峡的那一边了。我们还是多防空洞,多数人才逃过此劫难。

  那时候初小毕业,也还是年幼无知,学习成绩总也上不去,便随同父母来到新疆,告别了敬爱的爷爷,其实我的内心是多么舍不得走,想永永远听爷爷经故事下去,可是终究事与愿违。初来新疆各种环境均不适应,玩心变更大,只是那时候家中还是务农,学校在十几里地以外的市区,每天早上天不亮就蹬着自行车出发,寒来暑往,成绩终究不见起色,突然便要临近中考,能上高中的名额有限,如果考不上他高中,便要回家务农!这个消息如五雷轰顶一般,我不想种地,我想上学,我想去完成爷爷未实现的理想。

  有时候人的顿悟,也许就在那么一瞬,从那以后我开始下苦工,学习成绩一下名列前茅,也如愿的考上了高中,只是那时候家里经济条件有限,期间没有回过老家探望爷爷,直到高中毕业考上大学的暑假,才凑齐了路费回家看望爷爷。

  爷爷精神还很抖擞,依旧手里不停地忙着农活,手掌心里垫垫的都是汗,汗水浸湿了正在编筐子的竹条,爷爷见我回来了,更是笑得乐开了花,爷爷说,娃子我就知道,你不会让爷爷失望的。我努力的点点头。其实我能取得今天的成果,多半是爷爷的功劳。我说我要学编竹筐,爷爷就手把手教我,依旧能感觉到爷爷手心里沉甸甸的汗水,以及内心里按捺不住的喜悦...

  随后也就刚工作出差学习时候的回去过一次,那时爷爷依旧很精神,只是没有了那么多故事,也或许是爷爷觉得我已经参加了工作,不再需要那些故事了。那次回家便是很平淡,匆忙小住了几日,爷爷总想着给我做好吃的,可能爷爷觉得,唯有吃的,才是人的食粮。又因工作原因,便匆匆离去。


  未曾想,说好的这一次回家过年看看,也终究无法实现,上次的匆忙想见,便成了成了永远的诀别。父亲弹弹手指上的烟灰,淡淡的说,今年过年又只剩我们一家四口了...我明白父亲没有说完的话,父亲从此以后便再也没有父亲了。窗户外,夜色中病患家属,手捧一碗热汤,急匆匆地向着病房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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