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怜无定河边骨》按语

全都是人的故事。

人的孩子,人的父亲,女人的丈夫,弟弟的哥哥。

曾经为国家而战。曾经为国家战败被俘。做俘虏是战士的屈辱。为了国家而受莫大侮辱,这是功绩还是罪过?

不从人的角度理解人,不能把人当成活生生的人看,不能善待人,不能善待为保护一个群体而苦战的人们,是一个国家的耻辱。

把人仅仅当成战争的工具,那个国家还是王一个人的国家,不是所有人的共同体。

拣回无定河边骨,是一点点进步。

能让这些骨头上曾经的血肉讲述一点点自己屈辱的故事,进步就会大一点。因为这决定着是不是能把你和我当人看。

想要得到人的待遇的人们,不可轻易言战争。任何团体与团体之间的战争,都可能会大规模地忽略一个小小个体的人的作为人资格。

如果曾经的炮灰,如果那些可怜的无定河边骨,如果今天还留在山西的长平之战被活埋的那些变成化石的尸骸,如果所有那些被长矛刺死的被大跑轰死的来不及对家人说最后一句话的无数的我们的先辈,他们活到最后一天所经历的血腥和残忍,作为一种代价——我们今天所有人都没有资格要求的代价,能够换回今天每一个人那一点作为人的资格,我们就会真的进步。

如果你还是喊杀喊打,我无权阻拦你,且珍重你发言呼喊的资格。因为这也是一个人的资格。但拥有同样的人的资格的我,会在心底里鄙视你:吃了几十年人的庄稼,还保持着顽劣儿童撕裂一只蚂蚱碾死一只蚂蚁的天性残忍,你恐怕很难保持住自己作为人的资格。

人的资格靠真正的人去争取。

人的资格就是用人的语言请争取人的资格。

如果呼唤英雄,那你永远是个怂包。你并不热爱你的国家,你热爱的是你的国家有人替你去壮烈一把,然后满足你感动的那点儿小感觉,从而让你自己造就的庸俗的生活有了一点点热烈的色彩。你想在自己念的书里边读到一个黄继光,然后让你干枯多时的眼睛热泪盈眶。

如果你要人的资格,请你学好语文,会揣摩品味真正的好字眼,比如,你能够从抽象的文字展开真正的想象,想象你自己也就是黄继光,你血肉丰满的胸膛堵在冰冷的机枪口上,一串串恶魔般的子弹把你打穿。这个时候,你会怎么想?你想象一下,遭遇这样事情的孩子他的母亲怎么想。

如果你完成这个想象,你能将这个想象付诸现实——但愿永远不要发生,人们除了把你当圣徒,耶稣,或者只是在你的墓碑上写两个光彩的字儿,又能怎么样?

如果你不能这样想象,懒得这样想象,没有能力这样想象,更不用提去落实自己的想象,那么请你闭上喊杀喊打的那个臭嘴巴——那已经不是一个拥有人的资格的人的器官,而只是一只混混沌沌的不知黄雀在后的螳螂的昆虫口器。变成一只螳螂,是人的悲哀吧。

如果你真的能这样想象,你这样读书,就已经是为争取人的资格作出巨大努力。我在这样的意义上跟你一起学语文。

作为语文老师,我在鼓动这样的想象力产生的过程中教孩子们读书和写作。如果阅读和写作不能促生这样的想象,语文教学没什么价值。因为除了战争,关于人的一切事情我们都可以这样来讨论想象的问题。

朱光潜先生说,道德产生于想象力。因为没有想象力的人永远不可能站在别人的立场上思考问题,而站在别人的立场上思考永远不会变成一种现实,永远只是一种虚拟的情景。拥有这种虚拟的力量,是做人的骄傲。这种虚拟的力量的现实表现,就是会说真正的人的语言。

你会问,我每天都在说人话,难道还有人说的不是人的语言?

我要说,你只会说该吃饭了,或者,只会说这儿有几粒包谷,全都是我一个人的,你说的还不算是真正的人的语言。你说的那些话,虽然很平常,很管用,或者很伟大,或者跟秦始皇的口吻一样威严,也跟一只狼的嗥叫,一头猪的哼哼,一群麻雀的叽叽喳喳,没有根本的区别。这样的语言既不能为你争取到人的资格,也不能说明别人的人的资格。只是表明了我们作为活着的动物的资格。

你如果会问,该吃饭了,却不让我吃饭,为什么?或者你问,为什么我吃的饭跟别人吃的饭不一样?或者你问,我能吃到的饭,是从哪儿来的?你可能不是一个真正的庄稼汉,但你能够用自己的语言想象那个庄稼汉为你种出一顿饭所需要的白米的过程,那你想象所用的那些语言,把这些想象写下来的那些语言,能够读懂这类语言中的想象所用的语言,就是获取人的资格的语言。祝贺你,你拥有了真正的人的语言。

在这个意义上,我要说,语言是拥有人的资格的人的一种想象力。

语文老师为培育这种想象力而努力。这种努力的目标是拥有人的资格。

今天读到这篇文章,无意中促生了我对自己所教的语文课的一点点思考。

胡思乱想。

我可怜无定河边骨。我更可怜春闺梦中人。

我可怜的是自己还没有弄清自己有没有作为真正的人的资格。

为了拥有这种资格,我坚决拒绝跟那些喊杀喊打的人们说同一种语言。

当我们一起喊杀喊打,我们就可能会变成可怜吧唧的无定河边骨,让拥有一点人的语言的人们为我们写一首悲哀的诗。仅有这样的诗歌,我们还是没有人的资格。仅有这样伟大诗歌的民族,还不是一个拥有人的资格的民族。仅仅为这样的诗歌骄傲,并且认为这就是自己的特色,自己的优势,自己的学问,从而认为自己可以对任何别的民族喊杀喊打,这样的民族没有作为人的资格,也许只会毁灭人的资格。

捡回一根骨头

我问骨头中间空荡荡的洞

——

那些骨髓

是不是像电线

曾经连接你的刺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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