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吃晚饭的时候，我觉得突然很有话要对父母说。

于是，我咽下第三根牛排时，说：“爸妈，我不想活了。”

父亲倒是听见了，空心菜还在嘴里嚼着，他斜过眼来，问：“什么？”

我看向他，他说话的时候没捂住嘴，我觉得嚼了一半的物体很恶心，又不去看他。

望向饭桌对面的母亲说：“我说，我，不想活了。”

父亲嘟哝一句：“发什么神经。”又低下头去。

母亲像是才听明白我说什么似的，睁大了眼睛，问：“你说什么？”

同样的话，我是不愿意重复第三遍的。于是我说：“I mean，我想死。”

母亲面对这样的消息仿佛很淡定。她深吸了一口气，问：“怎么了，发生什么事情了？”

“其实也没什么啦。我觉得自己活着没什么意义。”我停了停，又说：“我觉得我活到现在的唯一原因，是我尚未确定人死了之后有没有灵魂。”

父亲像是忽然来了兴致：“爱因斯坦认为有……”母亲睥睨了他一眼。

他照例没有察觉，咽下口饭，准备具体阐明爱因斯坦的理论。

于是我道：“真的有啊，那我得赶快死。”

我又夹了一片面皮，拣块烤鸭蘸酱。父亲听了我的话，醒悟过来，没有继续讲爱因斯坦。

母亲蹙起眉毛，故作惊奇地说：“你怎么就觉得活得没意思了，我们四十几的人了都没觉得没活够呢。”

我说：“你看看你儿子。长得不高，也不是特别帅，特好的名牌大学又不一定考得上，将来出来混不到什么特好的工作，还不一定能讨到一个好老婆。这样过一辈子，不是很无聊麼？不如死了好。”

母亲很愕然地看着我，一时没想到什么话来反驳。

父亲摇头晃脑道：“不要想死啊。”说着把右手的筷子换到左手，右手拍着我的肩膀，又摇头晃脑地说：“不能够啊不能够。”

我无语，抖开他的手，意味深长地说：“我现在更想死了。”

父亲不说话了，知道他的劝慰是没有效果的。母亲又睥睨他，很想数落他几——十白千句。然而想到我就要死了，又忍住。回眼看我说：“你现在不要想这种没有意义的问题，应该集中心思考个好分数。将来的事不用你想。”

我听她又是这些话，觉得很寥寥。于是把烤鸭吃下去。说：“烤鸭味道还行，比上次那个啤酒烤鸭好。”

母亲附和道：“嗯，对的，虽然贵一点。”她又低下头去，算计着什么。

我一阵不快：“看来我还是死了好，也省得你们费心费力了。”

母亲说：“这怎么行呢？含辛茹苦地把你带到这么大，多不容易啊。”

我打断她：“所以啊，我死了你们就不用再花费了。况且我又不信佛，丧事什么的都不用办。”我笑了，没心没肺地：“看，我死了多好。你

们就能把房子都卖了，买个别墅，还能周游世界呢。”

母亲生气了：“死了好，死了都好。你跟我怄什么气。”

我喝完汤，从容地洗了手，抽了张面纸，到卧室去拿了钱包出来，准备赴死。

经过厨房门口，父亲叫住我：“喂，干什么，出去？”

“嗯。”我点点头：“住在八楼，但是也得死的好看一点。家里又没有安眠药。”

父亲皱皱眉头：“不要傻啊傻的。”

我很惊讶：“我现在不是很清醒吗？”说着又冲厨房里的母亲喊道：“药的钱你先记在账上，下辈子再还。”

又无限留恋地看着他们说：“我死了之后呢，衣服都捐掉，除了那件紫色的毛衣和深蓝的牛仔裤留着，出殡的时候我要穿那身。”

于是没等他们进一步反应，我就出门进了电梯。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小区里嬉戏的孩童各归各家了。晚风拂过，黄杨摩挲出细碎的声响，月色漫上海棠的睡容，摇曳的树影下，飘荡出几声流

浪猫的叫唤，然而还有些散步的人三三两两地走着。

走到大门的拐角，我回过头看看，没发现父母跟过来。舒了口气。可能他们真的以为我不过是开玩笑吧。

正要回头继续走。蓦然听到一声大喝：“小伙子！”我吓了一跳，抓回魂魄一看，是住在对门的老爷爷，遛着他那条对眼的狮子狗。

我叫了声：“爷爷好。”

他很热情地点了点头：“出来干嘛呢，哪里去啊？”

正想说安眠药，但我知道随便吓唬人是不对的，于是我改口道：“吃完晚饭出来逛逛。”

他很夸张地又点点头：“嗯哪，饭后散散步，身体健康。”于是我也很夸张地点点头，微笑说：“是，是，延年益寿。”

老爷爷觉得我能在这个问题上与他达成共识是一件非常令人高兴的事情，不住的点头说：“有出息啊，小伙子。”

我不知道自己干了什么特有出息的事，不过然而我只好说：“哪里哪里，再见不打扰您了。”老爷爷仿佛觉得我更有出息了，应了一声，居然哼着“有出息啊~~有出息~~~”的曲子，遛着狗狗走了。

我继续走过大门，经过门卫保安的时候，冲他微笑致意，他立刻呈莫名其妙状，我见他不解风情，只好把视线平移，假装是对路上的一辆宝马致意。

片刻间，进了药房，既然要与世长辞，就应该庄重一点，于是避开外排候着的大妈，径直向里面那个可爱的姐姐走过去：“呃，你好，安眠药有卖吗？”

小美女正低头玩手机，很萌地抬起头看着我：“啊……安眠药吗？”然后又看清楚我俨然学生的样子，又说：“安眠药对大脑不好啊，这边来，有些效果很好的补品哦。”

我觉得很没面子，而且很有违初衷，但只好说：“好啊，你跟我介绍介绍。”

透过柜台的玻璃，我看见门口大妈的表情气不打一处来的样子很滑稽。

小美女眼睛一亮，大概没有家长陪同的学生都很好宰吧。于是她献起殷勤来：“这个，鱼肝油的，富含DHA……”

我只是看着她，忽然觉得玫瑰色的唇膏没有樱桃红的好看。

随口附合几句，发觉她已经把几个品种说完了，只是朦胧间听到几个“高考”。

高考啊。

我叹了口气，对着满脸期待的她干笑一下，挠挠脑袋，不好意思道：“哇噢，那么贵呢。带的钱好像不够的样子。”

小美女立刻冷艳了。

我满头黑线地转身离开。

回到家，母亲在浴室了，父亲仍在厨房里，把碗洗得叮当作响。一切都跟往常一样。

我本来想说：“我回来了。”但却突然哑了似的。

换了鞋子，我又走进卧室了。五三上面的题目，还有很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