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人们不能从情欲以及躯体中脱离出来，那么，就不可能理解灵魂是不死的。”
——普罗提诺
在这个世界上，有多少人能够在直面自己的死亡时仍然保持淡定和从容？又有多少人可以无视死神的威胁并能继续秉持对智慧的信仰？苏格拉底，这个长相普通且出生平凡的雅典公民，他的内心究竟是被怎样的一种魔力所转变，才得以如此勇敢地面对死亡，视死如归？
也许我们不得不承认，这种神奇的魔力便是哲学！
是的，他的灵魂正是因为经受了哲学的训练，才可以显得如此崇高与伟大。苏格拉底说：“灵魂是一个无助的囚犯，手脚被捆绑在身体中，只能透过灵魂的囚室间接地看到实体，在无知的泥淖中打滚。”灵魂不是被别的什么东西关进了樊笼，“使灵魂进监狱的就是灵魂自己。”
对于常人而言，灵魂是不纯净的，不自由的。它将自己囚禁在欲望的囚笼之中，并将死亡视为魔鬼与妖物。他们在年轻的时候很少会想到死亡，在这个阶段，死亡就像是一个与他们毫不相关的路人。短暂的生命，仿佛就像有千年一般的漫长。他们肆意地挥霍着自己的青春，为了一些转瞬即逝的快乐而钻营奔兢，跳踉腾挪。 他们沉醉于茫茫的欲海，在这五浊的尘世过着灯红酒绿的人生。这里所说的他们，其实就是我们。我们很少真正思考过生命的意义，思考过死亡对于我们而言到底意味着什么。
在这冰冷的牢房里，伟大的苏格拉底似乎完全忘记了自己是一个将死之人，他发现，在他面前的这群学生，并不确信死亡本身对于哲学家来说应当是一种生命的超越，而不是毁灭。苏格拉底幽默地调侃着他的学生们，他说：“你们像儿童一样害怕灵魂从肉身中出来时会被大风刮走和吹散，尤其是当人死的时候不是无风的天气，而是刮大风。”
但事实上，这也怪不得他们，因为几乎没有人可以坦然地面对死亡。虽然在此刻，他们的前面正坐着这样一个人，但在他们自己的心中，依然充满着忧虑和怀疑。虽然苏格拉底前面所说的一切都足以鼓舞人心，但毕竟这是建立的一个最重大的前提之下的，那就是灵魂是存在的，且是不朽的。
关于灵魂存在这一点，对古希腊人来说，似乎是一种常识。但即使这是常识也并不意味着一个人在真正面临死亡的时候不会产生怀疑，这就好像现代人虽然在常识上接受神是不存在的，但他们在遇到巨大的人生困境之时，依然有可能向上天或向神灵祷告一样。苏格拉底显然发现了这一点，于是他要做的便是对灵魂存在和灵魂不朽进行论证。
学习即回忆
苏格拉底的论证思路是这样的。首先，灵魂存在并不等同于灵魂不朽。一个人有可能接受灵魂在今生是存在的，比如一个活着的人就是灵魂和肉体的结合，但是，他不一定接受灵魂在生前是存在的，也不一定接受灵魂在死后也是存在的。也就是说，唯有我们证明了灵魂在生前、今生以及死后都存在，我们才可以说灵魂是不朽的。
灵魂在今生存在，对于古希腊人来说几乎是无需证明的。可是，灵魂为什么在生前也是存在的呢？在这里，苏格拉底提出了一个非常著名的论断：学习实际上只是一种回忆。
苏格拉底以“相等”为例展开论证。他说：“我假定我们承认有这么个事物叫相等，不是砖头和砖头、石头和石头的相等，而是没有任何差别的绝对相等。”苏格拉底的意思是，有一个叫做相等本身或者叫做绝对相等的东西存在。它和一般的可感事物的相等（比如砖头、石头）是不一样的，它不是具体的某物和某物的相等。这种提法实际上就是后来柏拉图所说的“理念论”。比如说，美本身和美的事物是不同的，美本身是理念，美的事物却只是现象。理念是先天的、超验的、绝对的、永恒的、不朽的，现象是后天的、经验的、相对的、变化的、易逝的。一切现象都只不过是对理念的模仿。这就是柏拉图所谓的两个世界：现象界和理念界。
苏格拉底宣称，“一切可感的相等都在追求绝对的相等，但是缺乏相等。”显然，可感事物的相等事实上都只是一种相似，是对绝对相等的无限趋近。因此，这些可感的事物都只不过是对完美事物的一种模仿。而关于绝对的相等、绝对的善、绝对的美，这些理念的来源在苏格拉底看来只能是先天的，而不是从后天的经验中获得的。因此他说：“我们必定是在出生之前获得这种知识的。”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学习就只是一种回忆。我们在出生前所获得的知识，在某种特殊因素的作用下又被我们遗忘了，然后我们通过学习，通过和感性事物打交道，最终又恢复了我们的回忆。在苏格拉底看来，当我们接受“学习即回忆”这个命题时，我们自然也就接受了“灵魂在生前是存在的”。因此他说：“我们的灵魂在获得人形之前就有一个在先的存在，它们独立于我们的身体，也拥有理智。”这便是他对灵魂在生前存在的证明。
灵魂不朽
事实上，比证明灵魂在生前存在更重要的是证明灵魂何以在死后也存在。因为人真正担忧的是未来。我们之所以害怕死亡，正是因为我们感到死亡的虚无。如果我们能够确信，人在死后灵魂仍然是不朽的，那么，死亡确实也就不再可怕了。在《斐多篇》中，我们会看到一段十分有趣的对话。它向我们展示出一种古希腊人的轮回观，这种轮回观和佛教的轮回观居然还有几分相似。
苏格拉底声称，灵魂会在死后继续投靠肉体，而且“那些肉体具有和它们在前世养成的相同的某一类性格或性质。”比如一个贪婪自私的人，可能会转世为一头驴。一个不负责任、使用暴力的人，可能会转世成狼或鹰。而一个自制诚实的普通公民，就有可能转世成受纪律约束的动物，比如蜜蜂、蚂蚁，当然也有可能继续转世为人。但是，有一点需要加以强调。在苏格拉底看来，尘世间的品格是不足以让一个人的灵魂真正得到净化与升华的，因为它仍然受到欲望的玷污，仍然被囚禁在易朽的躯壳之中。而唯有实践哲学的灵魂，才可以使其保持绝对的纯洁，从而获得神圣的属性。苏格拉底说：“每一种快乐或痛苦都像是一根铆钉，把灵魂牢牢地钉在肉体上，使之成为有形体的，把被身体肯定的任何东西都当做真实的来接受。”因此“真正的哲学家要禁止一切身体的欲望，要抵抗欲望而不是向它们投降”。
那么，苏格拉底是如何来论证灵魂在死后仍然是存在的呢？在《斐多篇》中，苏格拉底重点讨论的关于灵魂的单一性。
在古希腊人看来，事物无非分为两类，一类是单一的，另一类则是合成的。单一的事物便是绝对实体，是永恒的，而合成的事物只能是相对的，非永恒的。比如，美的事物是合成的，一朵漂亮的花，终有凋谢的一日，一个美丽的女子，也终有老去的时候。可是，美本身，作为绝对的实体，却是永恒存在的。而且，对于绝对的实体而言，它们是无法被感觉到的，而只能被我们思维。比如，我们无法看到美本身，善本身，但我们却可以通过思维去把握它们。这个唯有被思维把握的绝对者，就是理念。而灵魂，正是这样的一种东西。灵魂是理念，是单一的，不可见的，自然也就是神圣的，不朽的。而它所对应的身体，则是合成的，可见的，自然也就是凡人的、易朽的。
在苏格拉底看来，哲学显然是一种精神修炼，它不是一种概念上的认同，而是要作用于我们的生活，从而使我们以一种全新的方式去知觉这个世界。如果用伯格森的话来说就是：“哲学不是一种体系的建构，而是一旦采取素朴的方式看待自己与周遭的事物的决定。”苏格拉底极为庄严的宣称：“灵魂一旦获得了独立，摆脱了障碍，它就不再迷路，而是通过接触那些具有相同性质的事物，在绝对、永久、单一的王国里停留。灵魂的这种状态我们称之为智慧。”
作为精神修炼的哲学
苏格拉底关于灵魂不朽的论证，并不是完美无缺的。已今人的眼光来看，里面存在许多逻辑上的漏洞和谬误。但是，正如格尔德施密特在《柏拉图对话集》中所说的那样：“哲学与其说传达信息，不如说培育心灵。”哲学当然需要论证，否则它便成为了某种随意的胡说。但是，当我们在读哲学著作的时候，也不能仅仅满足于论证本身。相比于科学和数学，哲学的魅力并不在于它论证的严密性和精准性，而在于它可以培育我们的心灵。西方哲学一直以来都以晦涩难解著称，在过去的很长时间里，我自己也常常沉湎于那些极为繁复的逻辑论证之中。但如今，当我回头再来看的时候，我会发现，相比于那些注重概念推理的思辨体系，我个人会更加喜欢蒙田的随笔、尼采的《查拉如斯特拉如是说》、梭罗的《瓦尔登湖》、柏拉图的对话集以及马可·奥勒留的《沉思录》。
哲学从来都不是苦涩的，它的美含蓄而隽永。如果你总是对那些晦涩难解的著作望而生畏，那么不妨试着从我所说的以上的这些书入手，也许，它真的可以改变你对这个世界的看法，从而影响你的一生。
2018.12.26-27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