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世界(2)

社会的规模可大可小,即便是少数人形成的集团,他们在其中各司其职,也能组成独立的社会。由于地域的局限性早就了后文明时代社会形态的独有特点。

——摘自《后文明时代研究》

清晨的下古城刚刚把夜色退去,海风清凉,也不如前夜的空气如此冰冷。城郊边的房檐上停留着若干乌鸦,这怕是下古城最常拜访的一种禽鸟。即便是叫声略显凄惨,在这寂寥的城里也能感受到愉悦的生机盎然。

下古城的大多数居民从来记不得日子,生活恰如流水。日复一日,只不过是守着阳光夜色,守着朝与夕。古五则是简简单单跟随着叔叔的节奏,复制着下古城里每个居民的生存模式。也许这不是唯一的方式,也许这是最合适的模式。如果不去想,又有谁知道呢?或许某一个独立思考的哲学家会给他们画出各种不一的蓝图,但是,蓝图是否有意义,前提是他们的大脑是否有空间去填装生存以外的事情。比如说古五,孩子的思想是空白一片,他们的成长过程则是外界不断地影响使他们充实起来,若是无尽的不幸先入为主地成为他唯一的故事,那么很难会有其他的需求从内心深处衍生出。

古五并不了解这些道理,他只是个十几岁的孩子,他所能想到的无非是如何强壮地应付风雨和为食物的渴求。也许有朝一日可以和下古城里某个姑娘结合,组建家庭,生儿育女,继续融入下古城这个单纯的社会中。而前脚巷和后脚巷的居民对生儿育女甚为奢望,因为居住空间的狭小,生一个孩子是多数人的选择,而艰苦的生活让剩下的人更希望将苦难终结在自己一代人身上,再无延续。

这恐怕是除了吃饭、穿衣、工作之外,多数人唯一的遐想了。不过,这也基础生存法则之一,不是么?

天气有些凉,古五虽然还年幼,但是已经足够健壮,足以应付海风海浪以及阴暗的天空与潮湿空气所带来的冰冷天气。

“也许,海的另一边,还有一个像我们一样的城,那里的孩子们也在每天抓鱼。也许他们能见到太阳,也许他们可以抓另一种生物,比如说游在水里的乌鸦,而他们的鱼则可以飞,站在屋檐上名叫。”当古五想到嘟发的那些话,便又胡思乱想起来了。

尽管普阿告诉他不要胡思乱想,他却怎么也阻止不了自己的头脑。这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一个器官啊,全然不会由自我意识去管控。

古五一人走在城脚边的路上,走过铁桥,铁桥边生锈的铁链吱吱作响。古五习惯了这种响声,他似乎是喜欢听这个世界发出的声音,比如上街区匠人酒吧里会有人吹一种奇怪的大筒,发出高低不一的声响,他们管这个叫音乐。古五曾经想去学,但是普阿并不常带他去上街区,那是匠人建造的酒吧。匠人们都有自己独特的技艺,和其他普通的居民并不一样,比如前脚巷的渔民,拉夫区的水民(提供淡水的工人),或是古木区的电民(发电的工人),匠人们有着不一样的本事,为下古城做着意义更大的贡献。

这些便是普阿告诉古五,也许古五有一天也会告诉他的后人,告诉我们如何求生,又如何帮助整个下古城求生。

这天清晨,普阿身体略有不舒服,没有起床,他让古五一人去上街区拜访刺水大夫,并要些药回来。普阿也许是年龄偏大,或是身体渐衰,最近经常生病,时不时要让去上街区取药。

这是古五头一次一个人去取药。正赶上清晨上工的时候,古五跟着前往做工的人流向前走,古五看到每个人脸上都是读不懂的表情,不悲不喜。即便是每天从这条街道上往返,却依然不能适应人群中穿梭时的冷漠。古五一人向前走,走过铁桥,经过前脚巷的石阶,上面还留着前日风浪留下的积水。而空气中弥漫着的晨雾,则更是迷离了众生的背影。

路上古五遇见了一位同龄好友,名叫山由,长得比古五要矮小,头发微微发黄,远看上去更加瘦弱。

山由看到古五便上前打招呼,“古五,你今天自己吗?”

古五回答:“普阿叔叔病了,我现在要去找刺水大夫那些药。”

山由听到古五的话,眼中闪出了些光泽,他似是找到了远离枯燥工作的好理由。

“我和你一路去吧。”

古五也感受到了山由的热情。事实上,当一个人在冷漠的人群中行走时,会很轻易地发现有人展现出与众不同的热情,并深深为之吸引。古五当然乐意与山由同往,而不是一个人去攀爬那些无趣的阶梯,同往一个不属于自己的地域,即便他经常向往那里不一样的生活。

“昨天,普阿和我捞上来一条非常巨大的鱼,足足有两米长,我们当时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把它捞上来。”

“我们也捞到了一条大鱼,但是我没有理会,只是偷个懒,坐在一边看。”

“你也要为和大家一起努力做贡献。”

“无所谓了,我只是觉得累,再说我是个孩子,能出多少力气呢?”

“你可以到我们这边来,我们一起打渔。”

“也好。改天我跟你们一起去,反正也没人管我。”

古五听完这话,心里有些惭愧。虽然父亲早年去世,自己却是由叔叔带大;而山由从小都没有人看管过。据说他的父亲是被一次大海浪卷走了。

古五和山由走到城边石路的尽头,拐弯走上石阶。城角的石阶是通向上面几个区的必经之路,但是区与区之间鲜有来往,所以来往行人不是很多。石阶由于常年被风浪吹打,上面有着大大小小的裂痕。石阶上时常会坐着一些人,日复一日地坐着,似是从未移动过。

古五看到一个人穿着一件破旧的上衣,敞着胸口,满面褶皱的模样,已经分辨不出原来的样貌,白花的头发凌乱地将半张脸遮去。

“他们曾经也是栈桥上的捕鱼人。”山由低声对古五说道,“所有年老失去劳动力的人都会选择一个安静的地方等死。每天独眼龙会给他们一罐鱼罐头,等他们死了之后就会被独眼龙带走。有人说是做成罐头,有人说是丢进大海里,有人说是火烧了去发电。千奇百怪的说法。”

“总之他们是在等死。”

“他们不愿待在家里或是别处,只是想安静地在石阶上。可能是石阶上最安静吧。”

古五看了一眼身旁的老人,老人也微微抬起头,从发隙间看了一眼古五,那种无力感让古五吃了一惊,不由自主地扭向一边。古五心中首先想到的是几十年后的普阿或是更久之后的自己,老态龙钟的样子攀爬在石阶上;或者整个后脚巷的居民,或者下古城的居民纷纷老去,越来越多的老人无助地趴在下古城各个角落。每个人将整个生命献给下古城,然后孤独的被遗弃。不过,每个人始终不都是在被遗弃吗?

“也许我们应该让生命不大一样。”古五说道。

山由扭头看一眼古五,一半惊叹,一半迷惘。如何在这个生活着同样人的狭小世界里不一样呢?这恐怕是孤僻的下古城里最不该问,也最难以得出答案的问题。

“如何让生命不一样?”

古五说:“渔民寻找其他的食物,匠人做其他的工具,居民寻找其他的庇护所。”

“会更好吗?”山由困惑的问。

“再坏也不过是无路可走。”

山由从未想过自己所走的路与无路可走并没有好多少。若他和古五这些十余岁的孩子会把想法延伸至三十或是五十年后,他真的会为自己终将走投无路的生命而恐慌。若是不久的将来他会变成大多数下古城的成年人,每天工作、吃饭、睡觉循环往复,他终将也会把眼光缩短至眼前的苟活。而许多稚气未退的人或许依然在这种恐慌与苟且间挣扎不已,直到彻底沦为下古城这台巨星机器的一个齿轮。

山由用胳膊肘捅了一下古五,低声问道:“你知道我家隔壁的鲁耶失踪了吗?”

古五看了一眼山由,他觉得这个和他同龄的孩子脑海里装着许多成年人的东西,他总能轻而易举又近似圆滑地了解到身边人不知道的事情,就像嘟发一样。这一点让他略有佩服,却又排斥。

“晚上我听见有人闯进他家,悄悄把他带走。我没看到是谁,不过我觉得无非还是那群独眼龙。”

古五首先想到的是普阿的话。

“鲁耶一定是在上面看见了什么。”山由说道。

古五问:“普阿说,我们应当彼此尊重,我们不应当去窥探城卫,而城卫则也不会来干涉我们?”

“难道你不好奇,那些独眼龙从何而来?”山由邪邪地看着古五。

古五自然心中充满好奇,这是每一个孩子心中都会萌生出的幼稚的冲动。

“好奇。但是前辈们关心我们能否好好活下去,能否让下古城好好存在下去。先辈告诉我们,要好好工作,让下古城的居民能一代一代生存下去。”

“我们如果听前辈的话,迟早也会变成前辈。”

山由眼中有普通人眼中所没有的灵光,古五心里想道。他不似下古城那些可怜的求生者,眼睛像似笼罩下古城的天空,蒙着一层腥臭的灰。因而古五愿意将一些话语分享给山由,而不是对着栈桥上只想着打渔的男人们,他们使出一膀子力气用在捞鱼的大网上,然后用捞上来的鱼补充能量,去捕更多的鱼。古五分明看到了无数个生命在下古城的生存之绳上打了结。

“你知道鲁耶去哪里了吗?”古五说。

“我可不敢胡乱说话,万一被独眼龙听到,说不定哪天晚上我也被绑架走了。”

“可是,为什么呢?他究竟做了什么?”

食物工厂!

两个孩子脑子里蹦出来同一个地方。那是前辈们都曾经提过,却无人敢去的地方。据说城卫每天会从那里拉出很多鱼罐头,也会把很多空罐头回收到那里,为了不影响工作,每天会有很多城卫守在那里不许外人进入。因此几乎没什么人去过那里,少数像鲁耶的人要么因为好奇,要么因为迷路而误闯工厂,多数被城卫赶了回来,极少有人听说会因为什么事而被绑架劫持。

古五说:“我爸当年也被杀了。但是我不知因为什么。可能也像鲁耶一样被劫持绑架了。”

“他们一定都看到什么了。”

话题因走上上街区而中断,俩人没有继续闲谈,他们来到一个与后脚巷全然不同的地方。

这里的居民却不似其他街区那般冷寂。上街区的居民似乎更为热情。他们的行踪看上去更有活力一些,他们会微笑,会攀谈。他们喜欢安静地关门工作,制作绳索、餐具、轮子,然后等着需要的人上门来取,他们闲暇会去酒吧,待到很晚,待到其他街区的客人都不得不回去,而只剩下上街的居民喝酒、吹大筒、吟唱。

两个人走过潮湿的石板路,上面还有为干去的水,昏暗的光也会从中映射出来,却会让人觉得晕眩。而上街区的每户人家门口都有招牌,不同职责的人做出不同的工具。别人也管这里叫大物街,意思是有大量的物件可以取。

刺水家住在街道的中间,门口挂着一个生锈的招牌,上面模模糊糊用漆或是某种涂料画着药罐的图画。刺水家也很干净,远比后脚巷居民的家里干净的多。也许远离码头,在石阶梯之上,住的更高,房间也会占得天然干净的便宜。

古五推开门,看到微弱的灯光照着半间房间,墙壁上挂着各种瓶子,里面装着花花绿绿的液体。房间里面的桌子后坐着一个白发老人,胡子遮去了他的大半脸庞。

古五觉得大多数留着许多胡子人长得都一样。不过刺水应该是个例外,因为刺水是少数爱笑的老人。

“你是普阿家的小孩子古五,对吧?”刺水问道,他微微笑起来时,脸上的胡子挑在一般,看上去十分和蔼。

“你好,刺水先生。普阿病了,我是想来向您取点药。”古五朝比余鞠个躬。

“很有礼貌的孩子,是你父母教的吧?很久很久没有人会鞠躬示礼了。你的家族过去一定很有名望。”刺水点头回礼道。

“我是由叔叔带大的,我没有父母,也没有什么家族。”

刺水缕了一下胡子,略有伤感,叹息道:“家族对于下古城已然没有什么意义,这是个堕落之城,一切不实际的东西都会消失。”

刺水起身,把身前的大书合上。古五和山由都不识字,所以不知道书上写的什么。刺水看到桌子前站着一个小个子男孩,问道:“不好意思没看到还有一位,你叫什么?”

“我叫山由,来自前脚巷。”山由答道。

“前脚巷?也是渔民的孩子。”刺水微笑地说道。

街区象征着职业,职业反映着身份,这是足以将一大波人群细细划分开来的重要标准。

上街的老人一把年纪也可以活得这么自在。山由心中暗自忖道,一半羡慕,一半嫉妒。

“普阿是什么病?”刺水问道。

“和上次一样,身体发热,没有气力。”古五答道。

老人坐下来,从桌子上找到一个巨大的书,放在桌子上,一页一页地认真翻看。老人手里拿起笔,默默读起来。不大一会,说道:“普阿的身子最近不怎么好啊!”

老人看一眼古五,眼中露出些许疑问。古五不解其由,说道:“什么意思。”

老人握着笔,在书上写了些东西,一边说道:“普阿最近半年犯了三次风寒,其中上次身子出现了抽搐的症状。”

古五依然不解。

老人皱了一下眉头,在书上做了一些标记,然后对古五说:“我给你一些药,拿回去给普阿吃点,症状好一些时让他亲自来我这里一趟。”

古五点点头,心中似乎多了一些不安。他和山由两人认认真真地盯着老人的书,似是努力想从中读出一些结果。

老人合上书,再次起身,看到两个孩子的表情,微笑地说:“你们不识字吧?”

两个孩子摇摇头。

老人摇摇头说:“不识字也罢,读书识字并无他用,除了我师父流传下来的医书可以读,什么也读不到。倒不如自在地糊涂,一生也就这么简单地过去了。”

老人从柜子里拿出药瓶,拿出几粒药片,动作稍显缓慢,放入纸片里,然后小心翼翼地包好,转身递给古五,说道:“不要担心,好好收着,普阿会好起来的。”

古五点头向老人致谢,但却不知刺水为什么多说一句安慰的话。

老人上前开门送两个孩子出门时,突然似是想到什么,又补充地问一句:“你知道你的名字‘五’是哪个字吗?”

古五说道:“数字‘五’。”

“你有兄弟姐妹?”

“没有。”

“那谁给你起的这个名字?”

“普阿说是我的父亲。”

刺水捋了一下花白的胡子,脸上充满了好奇,淡淡地说道:“是个很有意思的名字啊!”

古五看一眼山由,十分不解。想多从刺水那里听些东西,刺水却只笑不再言语。

山由问道:“那我呢?山由这个名字?”

刺水手摸了一下古五和山由的头,言道:“山由,山之起由,也许你祖先是从山那边来的。”

山由问道:“什么是山?”

“山?”刺水微微一笑,又叹了口气,说,“山就是海曾经的那一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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