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河西


这个自身条件有异于常人而生活状态又无异于常人的人此时让我想到了二叔家的大堂弟,同样是生理上的残疾,但两个人的生活状态是迥然不同的层面。

人生,有的人活着真的很不容易,看看眼前的世界,你会发觉许多有趣的灵魂,他们如尘埃一样的平凡,而又比尘埃高出一层;他们的灵魂平凡而自带一种光芒,在大山里逶迤出生命之中一股新生力量,让人看了更加坚定坚持自己一生理想和信念。

二叔家的大堂弟患有癫痫,在襁褓之中抽搐成了腿脚残疾,照理说他的一生理应是需要人照顾着生存的,但是,我相信:上天造物成这样必是有它的主张,虽说大堂弟腿脚不便,至少他还能蹒跚着行走,他还拥有一双健康的双手,以至于他还拥有一颗健康的脑袋一颗超常的心!

二叔已去世八年,一个家庭失去顶梁柱,这个家庭就会横遭变故。三堂弟育有两个儿子,他和老婆常年在外打工,二婶婶只好在街上照顾两个孙子上学,这样一来,家里就剩下大堂弟一人,家里大大小小的事情就落到了他的身上。

大概七八岁的时候,大堂弟就开始煮早饭,无论春夏秋冬,每当天边泛起白肚皮,雄鸡打第三遍鸣的时候,我隔着几间屋子就能听见二叔或者二婶婶的叫唤声:“建娃子,建娃子,起来煮饭了,我们弄到锅里了的,快点起来煮,我们走了(上坡干活去了)啊!”

勤劳的乡下人都起的早,大人一早就上坡忙活去,估计饭煮好一会儿才会回去填肚子。七八十年代,家家户户都育有几个小孩,一家总会有那么一个宝贝疙瘩,他们大多是幺儿幺女,俗话说的好:黄帝爱长子,百姓爱幺儿!

出头鸽子先遭难,这就是生在农村的娃最真实的写实,小红哥和大堂弟都是一样:长子、残疾、没上过一天学、从小就开始学习生存技能、都勤奋上进!

由于大堂弟的残疾,便使得他与我们的生活隔离成了一道沟,一道从不逾越的鸿沟,现在回想起来,儿时的记忆,是无法与他重叠的,我们上学时他没参与过;我们遍山捡柴割猪草时他没有参与;我们偷偷玩乐做游戏时他没有参加;我们年少无知密谋干傻事时他更没有参加……

他们的小时候,过早地体验了生活的艰辛,没有童年志趣相投的伙伴。大堂弟每天一睁开眼,便是农活缠身,从小便风里来雨里去的跟在父母身后,学得一手农活!在童年的记忆里,我甚至忽略了大堂弟的存在,以至于现在无论怎么想,也搜刮不出关于他成长的记忆,唯有清晨那一声声的叫唤声,催着他老熟,催着他过早地担当起生活的艰苦!

儿时已离我们远去,岁月在脸上无情的划下轻痕,时代改写着生活,那些山村的繁华记忆,已被现实收买!每回一次山村,都黯然神伤一回。

山村已人迹稀少,几里路难碰见一个熟人,那些儿时藏在大山的梦,已被新时代新面貌所掩埋,上学那条泥泞的弯弯的小路不知去向,小河弯弯的溪流已断了欢唱,大片的油菜已定妆在脑海,山坡的杂草取缔了绿油油的麦田……

那些根置脑海的记忆被封存,儿时伙伴的故事版本现无以翻新。村子里面,唯有大堂弟歪扭歪扭的身影一直陪着大山,他是大山不离不弃最忠实的粉丝,而长大的我们则成了大山放养的游民。

这个五一节,我和家犬子回娘家,这天天气舒爽,头天下过夜雨,整个村庄山林葱茏,鸟语沸腾,一派生机盎然,下了车,转过山嘴,便见空旷的田间,大堂弟一拐一拐背着背篓的身影出现在视野中,他从来不与我们打招呼,我们碰面时我才会招呼他,远了,即使他立在原地张望出是我们他也不会吭声,杵立片刻,就忙各自的去了。

才月初,清馨的空气夹带着憋辣花的暗香,山林除了鸟儿的欢乐,便是渺无人语,大堂弟支着脑袋瞅了一会儿我们,便一拐一拐向着田坎边一蓬茂盛的野草拐去,他放下背篓,弓着身子割起了牛草来。

前两年,大堂弟养了两头牛,一头耕牛,一头小黄牛,还外加一只黑花的大肥羊,每次回村,都会见他牵着他的大财们在三叔屋后的柴杆子上放养,肥肥的大肥羊壮的像头小牛,每次我见到他都会向他开玩笑:“建舅舅,你是这里的大地主哦,养了这么几条肥牲口,就这几条活宝加起少说也有万把两万块,地地道道的万元户!”每当这时,他总是羞红着脸回答说:“哪有哦二姐,都养一年多了,就是卖了,除掉本钱也没什么赚头,一天还忙死个人。”话虽如此,但他回头看着牲畜们的眼中发着一种光芒,那种眼光像是我们在钞票面前隐藏不深特有的光辉,这种神态让我觉得他是无限满足的!

看他那样满足的光景,眼前总会浮现出三十年前的那一幕。

那是夏天的农闲季节,红薯在地里翻行牵藤,那天我在大人的催促之下及不情愿地背着柴背篓顶着烈日懒懒的上山捡柴。

太阳火辣地翻过山顶,阳光如穿刺般扎得人头晕眼花,知了在树上像被掐住脖子般拼命哀叫,还是上午阳光就如炙般燃烧着空气,我望望山林,选择了山林深处树木最茂密地方行动,炎热的农闲季,村民们早早上山干完活也早早地收工回家了,此时山坡除了鸟叫和蝉鸣声外,山林子里一遍寂静。

我打起精神,麻溜地窜过几坎高岩,在几棵梧桐围着的一处空地停下,空地的草坪拴着一头大水牛,一边甩着长尾巴赶着身上的牛大蚊一边低头啃食着鲜草,我认得那是二叔家的大耕牛,二叔乘农闲外出打零工去了,我想这牛大概是二婶拴在这儿的,等她回家吃完饭牛也吃饱了就好牵回家。

我稍歇片刻,抬头扫描了几棵梧桐,枝叶繁盛,枝丫的最底端兴许还有几枝干树丫,把它扳下大概也够撑起我背篓的面子了。

我丢掉背篓,脱下一双发黄了断了耳朵的白凉鞋,嗞溜一下窜上树,突然树上一阵嗡鸣声,接着是一阵细水丝乱射在我向上仰望着的眼睛和微张着的嘴巴里,该死的受惊的知了喷了我一身尿,慌忙闭眼低头甩了几下脑袋,用衣袖揉了几下眼睛后几下蹭到树叉上。

汗水已顺着额头流到脸上,阳光从叶缝中穿过,一点一点洒在身上,一阵阵微风捎过一阵阵热浪像坐在火炉边一样。我静下心坐在大树叉上打算休息片刻,突然,一阵轻微的呜呜声传进耳里,像是有人在轻轻抽泣,我立即竖起耳朵仔细聆听,又觉得附近像是有人在扯拉草的声音,又像是有人在重重的跺脚,我低头环顾一下地面,除了二叔家那头大肥牛外,山林应该是空无一人,那这声音是从哪儿传来的呢?

我一激凌,目光落在距梧桐树十几步外的坟堆上,一个可怕的传说此时从脑海蹦出,听村里人说:就是这些坟堆中的那堆最大的坟,它的主人是一个极壮的年轻人,他死于非命,死后大眼圆瞪怎么弄也闭上不了,最蹊跷的是到入敛时尸体还柔软跟活人一样,没有办法就这样也把这他抬上山埋了,没想到他的坟从一堆小士丘在个把月时间猛长成一堆大坟包,甚至赛过此地多年的老坟,而且从他去逝那天起,村子里的狗日夜的吵闹着,像发了疯似的从院子的这头嘶叫着扑向院子的另一头,有时还像被人打了似的嗷嗷地哀叫着夹着尾巴逃到村口,立在山嘴向着村子呜呜哭泣。

这些狗就这么吵闹着村庄,年老的长者就开始纷纷议论起来,有的说:“这个村子这么不得安宁,迟早要出什么大事的,大家一定警觉起来!”有的又说:“狗通人性,但狗也通阴,牠能看到不干净(阴魂鬼魄)的东西,像这么一天逗得狗嚎的肯定是怨恨很重的阴魂在村中乱窜,才惹得狗一天在村子里鬼哭狼豪。”但最吓人的就是这种说法了:这狗从某人死后一直叫着,肯定是某人在阳间有什么冤屈或是对什么事不服阴魂不散,这种人处在阴阳两界,阴司也奈何不了他,拿他没办法。其实他这样是很无奈,他的魂魄在阳间游离不散,既不能归于阴司收留,也不能投胎转世为人,这就是传说中的孤魂野鬼,这种死人非得在阳间找到一个替死鬼,他才能转世投胎为人!

这样的议论开始在村子里悄悄蔓延开来,传说得神乎其神,有人甚至说像这样死后不瞑目又不收尸的人,吸收日月精华后,尸体会慢慢成长,而且牙齿也会随之长尖长长,长到一定程度,他就成为僵尸(我们小时候叫做草口大王)会活过来吸人血供自己生存。

当这样的谣言散播出来后,村子里的小孩子几乎都不敢出门,大白天大们也不再那么早出晚归,况且那狗还一直在叫,叫得声音都嘶哑了也闭不上嘴。这样子也不是办法呀,村民们再也坐不住了,他们派了村里威望最高的长者到死者家去商量这事,商量后一致认为请埋这个死人的道士来解决最为合适。

道士请来了,他说在埋这个死人时都觉得这个死人非常异样,只是没想到他有这么厉害。他给死人又做了一场超渡的法场,又上坟察看了一下情式,化了一碗神水,喷于坟头,然后叫死者家属挑了家里夜壶里的尿泼于坟头,然后取了犁钯上的钯钉钉入坟头。

说也奇怪,经道士这么一折腾,是夜村里一下子就安然了。但每当中午和傍晚时分,走到那个深弯处,总会有一种阴森森的感觉,非得一个人上山的话,还会竖着汗毛地硬着头皮上山去。

此时我想起这些,惊恐地呆坐在大树叉上,额上的热汗一下了一变成了冷汗流大滴大滴往下流,视觉模糊中又觉坟墓上面冒着丝丝青烟,仿佛那堆坟就快要炸开了来!

正在畏缩中,突然轰的一声响,像是有人摔倒地的声音,接着就是一阵慌乱的摔打声,我惊的身子一发软,眼睛一黑,意识模糊中急的抱住树干,吓的险些从树上掉下去,这一惊一吓神志又清醒了过来。

我神定后甩了甩头,确定那坟堆并无异样,这时二叔家的牛仿佛也听到这声音,抬头支着脑袋向不远处二叔家那块红苕地“昂……昂……昂……”地长鸣了几声,又在原地焦燥不安地打起了转来。

我抱着树干疑惑地看着牛,牠竖起耳朵挣大着圆眼,脚蹄子在草地上留下慌乱的踏痕,总是向着二叔家红苕地引颈长鸣,很急切的样子,像是有谁在招唤牠似的。

这时听到远远的有人声由远及近,顿时没那么怕了,紧绷的神经放松了下来,我甚至好奇起那摔打声来,向地下张望了一会,索性顺着树杆溜下了地,随地捡起一块拳头大小石子向着二叔家红苕地走去。

离苕地越来越近,那摔打声也越来越重,还伴有呜呜的哼咽声,我甩开步子小跑进二叔家红苕地,顺着声音发出的方向,看见茂盛的红苕地最里面一行有一个人正在行子里打着滚,我一惊:不好,是有人被蛇咬了吧?不由的心里直发毛,赶紧三五两步窜上前。

我被眼前的情景吓呆了:大堂弟倒在苕地的小沟里,嘴巴一张一翕地正吐着白沬,喉咙像被什么异物堵住断续地发出哼哼咽咽的声音。他的头不停的摇摆,双脚不住地蹬着地面,由于他躺在苕沟里,脚用力蹬地的时候使得头一下一下也跟着蹭着地面,从口里流出的泡沬顺着嘴角流到地上,他的头来回地辗压着泡沫,弄得头脸全是泥浆。

他沾满泥浆的脸扭曲着,双手使劲地抱在胸前,被他辗压住的苕藤已成了“肉浆”,藤汁和着泥土沾满一身,他的样子像是掉进了沼泽,正努力地想站起来,他越是努力就越抽搐,脚不停地发出“啪啪啪”拍地的声音。

他这是怎么了呢?是不是快要断气了呢?站在太阳底下的我刹那呼吸紧促,脑袋一下嗡的响了起来,整个人感觉轻飘飘的了,这种感觉让自己害怕,双重恐吓之下,忍不住哇的一下大叫了一声哭了起来,我一边尖叫着哭喊一边往回跑,惊恐中脚软绵绵的一点力气也没有,每跑几步就被苕藤勾住脚摔倒在地,慌乱之中断了耳朵的烂凉鞋不知被丢在了哪儿,一只脚趾甲不知被苕藤还是石头挂掉半边,鲜红的血汩汩往外冒,我顾不了更多,爬起身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大堂弟,他的头偶尔摇摆一下,脚还在拍地,只是没那么有力气了。

我觉得他快死了,可能来不及回家叫人了,我的神智逐渐清醒了起来,立即双手合成喇叭状大声向着院子呼叫:“二妈,快来呀,卢建快死了!”我边喊又边跑向他。

他双眼紧闭着,白沫不断,缩紧的身体让我感觉很痛苦。

我没停下我的喊叫声,不一会儿,就听见有人在叫我:“小清娃,在哪儿?”那是三婶急切的声音向着这边跑来,“在二妈红苕土里,三妈快点,他快没气了!”

当三婶流着一身汗气喘吁吁跑到我身边时,我正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叫着大堂弟弟名字:“卢建,卢建,快醒醒,你快醒醒呀,我是二姐,你别不理我呀!”

三婶见到大堂弟这样,唬着个脸对我说:“青犯人耶,他是母猪疯(癫痫的土话)发了,我是说和你三爸听到有人在闹,你三爸切叫你二妈了。”

三婶蹲下身子沙哑着嗓子叫着大堂弟:“建娃子,建娃子,你烂犯人爪子了,快醒---醒---,醒---醒醒呀!”大堂弟没有丝毫允应,我看见三婶低头别过了脸,用袖揩了几下眼,而后嗞溜滋溜几声醒了几下鼻子,然后回过头用劲扳开大堂弟紧抱在胸前的手。

只见大堂弟的手里紧紧拽着一把杂草,我这才发现,大堂弟是在翻地里的苕藤和除草,他已翻得快完了,大概是还没吃早饭。

远处已有几个人吵闹着奔跑来的声音,三婶还蹲着身子拉着大堂弟的手腕不住地吸着鼻子,我停止了大哭声,喉咙一块硬物堵着,眼泪还是止不住向外冒,太阳火辣辣的烤着头顶,让人难受的窒息。我立起身子张望,正好看见草坪上站着的牛也支着头目不转睛望向我们,牠已停止了昂昂叫唤,尾巴一甩一甩地赶着牛蚊!

一会儿功夫,二婶三叔和院子里几个邻居飞似的扑愣愣来到身边,三叔二话没说提起身子已快僵的大堂弟甩在背上一群人又飞似的身影一下子消失在树林中……

他们走了,我呆呆地在原地立了好久,周围又一遍寂静,眼前是一个坑,滑溜滑溜的一个坑,还有大堂弟淌下未干的白沫湿湿的一大遍,白花花的太阳把翻过的苕藤烤得焦奄……

牛儿此时仰天长鸣了一声,我模糊着眼无力地爬上树,扳下那几叉干柴装满背篓,我甚至忘了脚上的伤和找回丢掉的烂凉鞋,就这样赤脚匆匆回到了家中。

所幸三叔把大堂弟及时送到医院,现在才有那几只肥牛羊鲜活着村子!

面对今天生活中那些身理正常而生活不上进的人,我时常想:大堂弟对他的生活有没有过悲哀?

岁月把山河洗礼,时代把社会更新,山村青瓦矮墙葬送了老一辈的生命,鳞次栉比的高楼襁褓一代新人,农村人口城镇化,冷巢空院抒写着山村境况!大堂弟守护于山村,他在空旷的田野颠簸的身影异常高大,他像一位边疆战士,不离不弃地固守着他的疆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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