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缘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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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

华中地区,一个偏僻的农村,安家庄。


(一)

自打郊草有记忆起,便一直和母亲生活在一起。与别的孩子不同,从郊草的眼睛里似乎找寻不到属于孩子的天真烂漫,有的只是这个年龄段不该有的忧虑和惆怅。郊草除了身子骨瘦弱娇小外,好像再也看不到孩子的痕迹了。

他的记忆里,母亲是那么瘦小,却又是如此伟大,一手撑起了这个家。每天起早贪黑,除了尽最大可能照顾自己外,她还要去田地里耕作,农忙时甚至连饭也顾不上吃,靠种庄稼勉强维持生活。但即便如此,母亲省吃俭用咬着牙也要供自己去上学。郊草从小就明白:母亲是多么的艰辛与不易。

郊草虽小,但却十分听话懂事,几乎没有顶过母亲半句嘴。可在学习上,郊草却“任性”了一回。他不忍母亲为这个家受了太多苦楚,便早早辍了学,想尽自己所能为母亲分担一些。那年他才十岁。

现在的他,看着别人家的孩子有父亲为家庭挑起重担,内心已少有波澜了。可他曾经也会问母亲:“父亲去哪了?”

其实村里也曾传过关于郊草父亲的音讯,说他跟一个女人跑了,但母亲并不相信。因为在母亲眼里,郊草父亲虽然不是个本分的庄稼人,偶尔会出去做做小买卖,赚点小便宜,但也不至于狠心地抛弃他们母子二人。

她宁愿相信郊草父亲死在外面了。

“有一天,你父亲放下锄头又去外面了,说做点小生意,打那起就再没回来过,十有八九不在了。那时你还是个襁褓中的婴儿。”这是母亲对郊草关于父亲的唯一回答。

就这样,母子俩相依为命,日子虽穷苦,但也终是熬过来了。这年郊草十六岁了。

这天,郊草像往常一样随母亲在田地里耕作。

“妈,听说邻村的小五从深圳打拼回来了,好像赚了不少,我也不小了,这么干下去也不是个办法,也该出去闯闯了。”

母亲沉默了,眼神中流露出犹豫,其实她心里也清楚:农活毕竟是个粗笨活,郊草已经长大了,这么干下去没有什么前途可言,但又十分担忧郊草。

郊草似乎明白母亲心里的担心,便又说道:“妈,你放心,在外面我一定会好好照顾自己的。”

没过多久,郊草便离开了从小相依为命的母亲,离开了那座生活了十六年之久的村庄,踏上了城市打拼之路。

(二)

“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一场轰轰烈烈的改革开放正在深圳如火如荼地进行着。

郊草是坐绿皮火车去深圳的,站票。他知道家里挣钱有多难,能省则省已经深深嵌入骨髓了。

没能怎么休息的他已有些困倦了,可初到深圳的郊草,还是被眼前的景象所震撼了,顿时困意全无。

下了火车,映入眼帘的火车站便是如此别致。青砖堆砌的墙面,青瓦铺盖的屋檐,白玉雕刻的浮窗,一派古色古香。车站远处是一座座正在建设中的高楼大厦。

深圳街头,车水马龙,人来人往,一片繁华闹市的景象。这是郊草从未见过的。他内心暗暗发誓:我一定要在这儿闯出一片天来,回去之后能够好好报答母亲。

其实,像郊草这样怀揣赚钱梦的南下打拼者不在少数,深圳车站每天都在迎接着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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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命运从不予世人慷慨的馈赠,郊草很快便感受到了这一点。

“大爷啊,想问下您附近有没有哪里提供招聘的场所?”郊草看着大爷像是本地人,便问道。

“去罗湖人才市场呀!沿着这条路一直往前走就到了。”大爷热心地回道。

“好嘞,多谢!”

于是郊草便怀着砰砰直跳的心大步向前走去,紧张在所难免,但更多是对未来的憧憬。

“罗湖人才市场,现场招聘会,正在火热进行中……”郊草在不远处便听到了,那声音似从喇叭里放出来的,讲个不停。

郊草虽早年辍学,但基本的字倒还是会写,他认真地填完了求职表格。只见表格优势一栏,他写到:

热爱祖国  吃苦耐劳  诚实守信  谦卑友善

于是他去面试了一家还算不错的公司。招聘现场人挤人,每个人手上都紧握着求职单,对于他们来说,那就是敲门砖。

终于到郊草了,他满怀期待地递上那份认真写过的求职单。可结果却让他失望而归。

类似的场景发生过几次,均屡屡遭拒,面试官给出的理由竟如此一致:抱歉,你没有文凭,不符合公司用人标准。

(三)

那天,郊草依旧被拒后,呆呆地坐在楼梯上。只见他无助地看向远方,拿着矿泉水一个劲儿的往嘴里灌。他倒希望那是酒。

楼梯来回上下人,他看到过有人像他之前那样满怀期待地上了楼,他也听到过下楼的人吐槽:

现在的面试官,事儿多得很!还是自己去创业吧!

现在的面试官,事儿多得很!还是回制鞋厂好好干吧。

……

突然,他灵机一动,猛地放下快喝完的矿泉水瓶。

“要不自己去创业?”他不自觉地摸了摸裤袋,几乎感觉不到钱的存在。他知道自己勉强吃得起饭,于是很快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他又看了看自己的手。虽然随母亲下地干了几年农活,长了不少老茧,但他的手看起来一点儿也不笨。母亲也曾夸过他手巧。

“要不去制鞋厂试试吧。实在不行学个手艺也行。实在不行回去的时候给母亲捎两双鞋也行……”

郊草喃喃自语道,此时的他已经浅尝了社会的险恶残酷,俨然没了之前的少年激昂。

下定主意后,郊草便四处打听附近哪里有制鞋厂。他的要求不高,包吃包住就行。

巧的是,这附近有好几家制鞋厂;不巧的是,好几家制鞋厂都不符合郊草的要求:要么只包吃不包住,要么只包住不包吃。

可唯独有一家制鞋厂,跟别家不一样,既包吃又包住,听说薪水也不错。郊草很是心动。

经过简单了解后,郊草发现:原来是这家厂长为了拼业绩,刺激就业,所以才推出这等好事儿。

于是,郊草便十分满意地去了这家制鞋厂,签过合同后便开始上班了。

他的工作是利用裁断机对牛皮进行冲切。难度不大,但讲究一个细心。

郊草心想:这活儿正好适合自己。

(四)

湘姐是这家制鞋厂的老员工了,跟郊草一样做着同样的活儿。她虽然看起来大大咧咧的,但人是好的,对待新来的郊草挺好。

“湘姐,你别说厂里老板还挺好的,给咱包吃包住,薪水也不错。”一天下班回公寓路上,郊草说道。

“哎——”只见湘姐叹了口气,“你是说兰姐吧!呵——”湘姐又苦笑了一下,随后声音放低,低到只有郊草能听见:“她是有目的的!”

“啊?有什么目的啊?”郊草一边皱起眉头一边也轻蹑蹑地问道。

“那合同有问题,有一行字故意写的小小的,上面写着:

为维持工厂声誉和利益,若遇工伤,乙方澄清与本厂无关者,可领一定补偿金。”

“按理说遇到工伤厂里应该要报备吧?”郊草书读的不多,但脑瓜还算机灵。

只见湘姐默认地点了点头,说道:“一旦报备,工厂就评不了优,声誉也会受到损害,兰姐是不会让这样的事发生的。”

郊草唏嘘了一下,“原来是这样。”

湘姐又说道:“你没来之前,你这个工作是一个叫小五的来做的。去年某天他晕了过去,可机子还在工作,他的一只耳朵不小心被切掉了。因为合同原因,兰姐派人给了他一小笔钱便打发走了。去年车间如愿获得‘年度安全厂间’的称号,奖了一笔钱。”

听罢,郊草内心啾地一下,久久才喘过气来。

那天之后,郊草上班总是诚惶诚恐的,手心里多了不少汗,生怕发生什么。

然而,命运的大摆锤没有刻意绕开,墨菲定律还是发生了。

送到医院时,郊草已经疼的几近昏了过去。

医生初步诊断:两根手指断裂,为器械切割伤,仅靠一点儿残存的皮肉与掌心相连。若保守治疗的话,手指恐怕保不住了。但要是做断指再植手术,还有机会保住。但要住院。

消息很快传到了兰姐耳中,她知道住院意味着什么——就得报备工伤了。像之前那样,她不会让这件事影响了今年的评优。

奇怪的是,这件事不知怎的,传到了几百公里外偏僻的安家庄。

郊草母亲连夜买了去深圳的汽车票,足足比火车票贵了近两倍。花销顶得上家里半个月的开销了。

(五)

“阿水,这钱你一大半拿去跟医生通融通融,让他能不能开个轻微点儿伤的证明,不至于住院那种。不行的话,依照合同把一小半钱打发伤者走算了,免得厂里受影响。”兰姐面不改色地说道。

阿水是兰姐手下的得力助手。阿水跟兰姐混久了,人也变得圆滑起来,心里同样想着大部分所谓的事儿只要有钱就能摆平。

等事儿一忙完,他便包里揣着钱,悠哉地去了医院。

一路上,他还在想万一医生不肯开别的假证明,那就砸钱。要是砸钱也不行的话,他该如何劝说伤者,好打发他回去。

到了医院,经过几番交流后,医生弄清了阿水的来意,便斩钉截铁地告诉他:“保守治疗可以,除非患者本人同意。但手指肯定保不住了。”

阿水不死心,心想拿出包里的钱“贿赂”一下医生,十有八九准能行。

就在这时,阿水看到一个女人十分匆忙地跑了过来,头发乱糟糟的,眼神里充满恐慌和担忧,嘴里喊着:“郊草,我的宝啊!你在哪?”

只见两人目光相视,短暂过后,两人都瞠目结舌了。

之后阿水像被雷劈了似的,大跳起来,痛心疾首地对医生喊道:“赶紧手术治疗!务必保住手指!住院,一定要住院!我这就去交钱,去交钱!”说罢,阿水抽出包里全部的一沓钱,像疯子一般奔向收费台。

……

值得欣慰的是,手术很成功,郊草的两根手指都保住了。

(六)

郊草出院后,阿水提前便为母子二人租好了房,供郊草母亲为郊草后续养伤。

那天,阿水提前就暂停了手中的事情,一个人低着头若有所思地在房间里转悠。

没过多久,他便出了门,朝那间出租房走去,看得出步伐很是沉重。他分明能感受到:每靠近一点,他的心便会多痛一下。

原本十分钟的路程,他走了近三十分钟。

敲过门,郊草母亲开了门后,他诧异地发现餐桌上竟有三双碗筷,碗里是他当初最爱吃的西红柿鸡蛋面。可他并没有提前告知郊草母亲自己要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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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天不知道,但我猜你一定会来的。”郊草母亲气定神闲地说。

只见阿水低着头,默不作声,十分愧疚。

“十几年了,你就这么狠心抛下我们母子二人,一次家也不回?你可真跟一个女人好了?”

郊草母亲是个本分的庄稼人,安分守己,始终恪守妇道,即便相信丈夫死了,十几年来也从未再嫁。

但凡脆弱一点儿的女人,面对眼前这个男人都会恨之入骨,又打又骂,发泄多年的委屈。可郊草母亲没有。

即便她到现在也不愿相信,但她也尽量克制住自己的情绪,那是骨子里带有的谦卑和逊。毕竟再艰难的日子,她也摸打滚打熬过来了,内心已变得十分强大,只有儿子郊草是她的软心骨,或许那是她唯一的牵挂了。

面对郊草母亲的质问,阿水忍不住了,泪水顷刻而出,一脸悔不当初:“唉,我该死啊!当初过穷日子过怕了,突然一天有人说给你好日子,我一时鬼迷心窍,就走了。这一迷就是十几年啊!让你受尽了委屈,也错过了孩子的成长……”

阿水痛哭流涕,继续说道:“可事实上呢?看上去过了十几年体面的生活,实际上却遭受兰姐的压迫,一旦做错点什么,自己的位子可能随时不保,眼前的好日子也就烟消云散了!”

母亲虽然内心坚韧,但终究不是铁石心肠,眼眶也逐渐红润了,“快吃吧!凉了就不好吃了!”

这句话对阿水来说,既陌生又熟悉,那是他十几年前经常听到的。

这时,郊草从睡梦中醒了过来,母亲赶紧笑脸相迎,像是刚刚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说道:“宝,醒来啦。正准备叫你起来吃饭呢!”

阿水见郊草醒了,便连忙扭过头,用纸巾拼命地往脸上擦,生怕被郊草看到。因为他不想十几年后给郊草展现一个狼狈的父亲形象。

“这是?”面对眼前这个从未见过的男人,郊草一脸疑惑。

“叫叔叔。”母亲一脸平静地说道。

“叔叔好!我从未见过叔叔,但却觉得叔叔很亲切。”郊草说道。

阿水苦笑了一下,答道:“你好。”说罢便端起了那碗西红柿鸡蛋面,闷头就吃,快要把头塞进去了。

但即便如此,也没能挡住那一行又一行从脸颊滑过的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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