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其实写过一篇说白居易的文章（《真水无香——无与伦比的“白”》），但是，才疏学浅说得不透，，更兼意犹未尽，实在忍不得，于是再来说他。
年轻的时候，一直不很明白为什么白居易能够位列唐代三大诗人，因为那时候没把他读明白。一旦读明白了，才恍然，他原来是那样让人爱得 “绵绵无绝”。
白居易的好，第一件当然是“白”。就是语言的通俗。
“通俗”也算得好吗？就如同考较厨子，一般都是让他做最家常的菜一样，通俗不见得就是好，但是通俗里面能看出真本事来。
说实话，他真不是一个具有李白、李贺那样瑰奇想象世界的人。二十几岁写“野火吹不尽，春风吹又生”的时候，大约就是这样了。这样的句子被小学生的课本上选进去，为什么？因为通俗。字不生僻，意思不难懂，而却又那么鲜活切近。
但，这就是白居易的本事，他的通俗让读者容易接近。这种容易接近并不是肤浅，而是直白，直白得如同从心底掏出来一样，让读的人产生了强烈的共鸣还要摇着头叹息几声。
比如，《琵琶行》里的那名句“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简直就是萍水相逢的两个人酒桌上拍着肩膀说话。这样的两个人，可以是古代的行商和书生，也可以是现代出差的推销员和异乡的打工仔，从古到今，多少失意人，一抔浊酒，此刻同病相怜，明朝相忘于江湖。
又比如《长恨歌》那结尾的两句“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我总觉得这句诗是咬着牙写的，却又要叹息着来读。这个“无绝期”可太狠了，人活得不痛快了，会说“生不如死”，但如果人生到了尽头，这种遗憾与悲伤还不能结束呢？那是多么多么多么的痛苦和绝望啊。
如果只是直白，那么李白的率真也是出了名的，我却发现李白的率真是抑制不住的才情和个性，而白居易的通俗还有更深一个层次，就是——古朴。
作为新乐府的代表人物，白居易深得古代民歌三味。他的语言自有一种来自彻底的、民歌般的自然朴素。
我记得《氓》中 “桑之落矣，其黄而陨”。这种话从那个被丈夫伤了心的女子嘴里说出来特别自然，因为她就在河边，抬头就能见桑树。这就是民歌的特点，目之所及的景物成为烘托氛围或者抒情的载体。白居易的《长恨歌》里“蜀江水碧蜀山青”，就是逃难到了四川的李隆基所见之景啊，他自然而然地要想，这样的美景我却一个人孤孤单单，那个如花美眷呢？所以，这两句读来也特别自然，如同随口说出来一样，大有古风。
他这种由通俗而来的古朴不仅在遣词造句上，还在叙事的地方：两大名篇《琵琶行》和《长恨歌》，都是主要用的“赋”的手法，这都是和古代民歌一脉相承的。
“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汉皇重色思倾国，御宇多年求不得”，都是没有任何润色和辞藻的选择的直接叙事，不绕弯子，直通通的如同村社之间农余说唱的山歌，就是“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那种味道。
“通俗”，跟一杯白开水似的通俗，到了白居易这里却衍生出那么令人回味悠长的味道，怎不令人叫绝呢？
白居易还有第二个特别的好处，就是善于调动读者的心。
他调动读者的法子有两个：头一个是烘托氛围。
《琵琶行》一上来送别的人，都冷清失落，伤感寂寞，“醉不成欢惨将别”，在这种气氛之下，琵琶女的出现，令人充满惊喜和期待。
琵琶女弹奏了令人如醉如痴的一曲之后，“四弦一声”，音乐戛然而止，“东船西舫悄无言，唯见江心秋月白”，再次烘托宾主沉浸其中，各伤际遇，怅然无言的氛围。
《长恨歌》写李隆基回到长安城之后。这时候他既失江山又失美人，垂垂老矣，可谓潦倒之极，偏偏“归来池苑皆依旧，太液芙蓉未央柳”，物是人非，更兼死别，宁不痛哉！
我觉得他这是巧妙地化用古代民歌“兴”的手法。“兴”这一手法，在古代是要出现在诗篇的开始的，比如“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就好像川剧里那些在幕后齐唱的一样，烘托气氛，让故事开始，让主人公出场。但是，白居易把这种烘托用到了长诗情节情感转换的地方，匠心所及，更有妙处。
他调动读者的第二个法子是制造诗歌的“张力”。
白居易的长诗，不会让人觉得乏味。我觉得他的长诗，通常字数都比杜甫的《自京至奉先县咏怀五百字》要多，但是却好读得多。这固然有通俗的好处，还有一点，就是他善于制造诗歌的张力。
比如《琵琶行》琵琶女的出场，在一片萧瑟与凄清中，主人和客人正“惨将别”，却“忽闻水上琵琶声”，一个“忽”字，就充满了爆发力，把前面的慢节奏打破了。
然后，先是“移船相近邀相见”，接着“添酒回灯重开宴”，读者的心理期待一而再再而三，而琵琶女呢，总算来了却又“半遮面”，这就又一次把心理的张力调到极致。等到琵琶女一展绝技之后，大家才会沉醉其中，唏嘘不已。
在描写琵琶女的音乐的时候，也是这样。正弹得行云流水，却又“凝绝不通声渐歇”了，正当读者随着诗句陷入“别有幽愁暗恨生”的想象时，“银瓶乍破水浆迸”突然的强烈的音乐爆发而出，却又在大家没有回过神来的时候，戛然而止。这中间读者的心就像松紧带一样被拉紧、放松、再拉紧、再放松，怎么可能乏味呢？
《长恨歌》里前面写李杨爱情的甜蜜、富贵、奢华，写得如同仙宫梦幻一样，让读者的心也跟着沉醉在金碧辉煌、浓情蜜意、曼妙歌舞之中，一句“尽日君王看不足”，仿佛这样的日子如同阿房宫一般令人迷离而永无尽头。然后，“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就如同说书人手里“啪”的一声惊堂木一般，让读者的心如同李隆基手中的酒杯一样应声落地。
后面写道士找杨玉环的魂魄，“上穷碧落下黄泉”，大家都跟着好不期待啊，他却写“两处茫茫都不见”，让人好不失望！然后“忽闻海上有仙山”，一个转折，读者的心又跟着飞起来了。
这种调动读者的张力，是匠心，也是才情。这是想象力天马行空的李白所不具备的匠心，是沉郁顿挫、波澜老成的杜甫所未有的才情，凭此一样，白居易不愧为唐诗巨擘之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