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人院征文】世界坐标系-安静的第零层

沙子站在街头,街灯的玻璃罩碎了,挂在旁边的电线脱了皮,地上砖头缺了口,低头还有自己那被叮了包的小腿,和最后终于还是烂了心的苹果,沙子给这一切用袋子兜起来。抬头咬了一口苹果,下一口没办法只能绕着外皮的圆周移动,减少牙齿的长度,又做不到,就咬得浅一些,或者少用点力气,那甜丝丝的液体,发涩的果皮,放在一起据说是真相的味道,亚当和夏娃当初吃过,人类就多了个红彤彤的起源。沙子咬着烂了心的起源,有些开心,嘴角开始用力地上翘。手里的苹果终于只剩下四四五五的份量,没得吃了,就把嘴角边上的肌肉放松下来,松开兜子,看路上的街灯亮起来,剩下的电线开始输电,铺在地上的地砖整齐一致可以列队顺便喊起口号,小腿上的包就那么没了,感知不到,跟着小腿也差点消失不见。沙子把烂了心的苹果丢进了她新发现的垃圾桶里。深呼一口气,想喊点什么,名词开始在脑袋里面飘来飘去,伸手去抓到的总是沮丧,思维更深处都是水和雾和雪,沙子就抓多了几次沮丧。沮丧就眼看着越攒越多,沙子坚持不住,就坐在道路边的长椅上,靠着百货商店,粗鲁用力地揪下来扁圆的帽子,抖落了几下,掉下来有那么几个沮丧,那种东西一瞬间就跑掉了,进了下水道,跟着地下水炯炯地流淌,声音怪大的。沙子又掏出来一个苹果,大口地嚼,这次里面是完好的,有毒的果核也是完好的,吃起来不像是起源,像静默。

沙子想起来在这里是为了等谁,感觉身后有视线,沙子就回了头,谁都没看见,倒是有一整个橱窗。里面陈列着一些彩色的东西,套在白色的东西上,打着灯光,是暖的。沙子搅了搅自己的记忆,里面都是沙子,散得到处都是,刚才不知道是哪一堆沙子见了水,混成了泥,胡乱的给背后添加了一个矢量,指着什么方向。沙子就把自己的记忆拉长,拉松,动作放慢,把矢量转向,恢复了脑袋角度,拿起身边的书,精装,厚厚的封皮,翻开之后,密密麻麻的字,整齐地列队,不用伸手抓,不会飘来飘去,沙子就松口气。沙子把刚才玻璃窗里面那暖暖的灯光拉近了身体,那灯光现在整个铺在纸张上,由上而下地铺在纸张上。沙子抚摸着书页和书页上的灯光。觉得世界不要再前进了,就在这里,煞个车,点播一首歌。

“沙子。”

雷过来了,来的是声音,人还在几百米开外。沙子没抬头,在看书,看着整齐的文字从透明的管道向自己的脑袋行进,不用沙子动手,他们就一个一个地从漏斗跳进脑袋里面那个饥渴的小湖,里面还有最后一尾鱼在侧着身子跳,现在终于是来了一点水用来洗澡,哗啦啦地洗着澡。一桶的文字变成水倒灌了进去,它忍着水压带来的冲击,从发着光的倾斜水柱中间窜到了半空,幸亏它不会尖叫。沙子发着楞,脸泛着红,刚才是白色的。雷的脚挤进了沙子的视线里,雷没穿鞋,一如往常,脚面上混着各种颜色的东西,不知道是什么,很难研究,交给沙子只会更难研究。沙子的脑袋注意不到这些,沙子的好奇心留给了雷的脚底板,那种沙子从未能见识过的奇迹,磨平了雷路过的所有棱角。包括前天马路上随处可见的碎玻璃,和昨天家门口用来恶作剧的图钉。雷就那样碾过去,碎玻璃碎成了粉末,图钉全身紧紧凑凑地压成了一个个小圆饼。沙子忘记了自己亲眼看到的是这两个之中的哪一个传说,不过这样频繁的传说终于成为了雷的特性,就像每天都在天上任性飞的超人一样。沙子想知道雷的脚底板的触感,温度,湿度,硬度以及其他参数,当然最好给出具体的数值。然而沙子只是这么想,一直都只是这么想而已,她就坐着,把书里的文字读出声音。沙子没办法问出这个问题,沙子想过,这个问题一旦从胃里面晃动着脑袋走出来,接下来的问题就会你挤我我挤你的往外面翻涌,最后手拉着手保持平衡,每个问题摆出一张机器人的脸,都在说着一样的话:问下去,向里走,别停下。往深处看,会发现最后的问题沉在黑色的背景里,所以那根本不会是最后一个问题,这一切本意在导向一个终点或者是一个真相,而实际上并不知道最终导向的是什么东西,每当想到这里的时候,沙子就知道这个问题根本没个尽头。只好用手卷卷头发,想象鸟儿在里面筑巢。沙子每次惊惧于那个不可视的终点,沙子就从未开始过这个问题。

这个思维的过程没有那么漫长,当沙子终于开始考虑头上鸟究竟是来自哪里,雷已经把自己的特征移出了沙子的视线,应该是坐到了长椅的另一边。所以说沙子的视线太固定了,甚至让脑袋和眼睛转一下方向都不忍心,沙子还在看着文字从暖和的灯光向脑袋里面倒灌,认为这个过程比雷重要多了,至少当前该这么想。

“沙子?”

雷第一次喊沙子的时候像从嘴里吐出了一个硬糖块,这一次雷直接掏出来了一整个棉花糖。声音因而飘得很缓慢,在空气中被拉长,切片,飘到沙子那里的时候,沙子觉得雷至少喊了自己二十多遍。沙子关闭了开关,关于某些文字和倒灌用的机械传动装置的开关。然后沙子终于转动了脑袋,视线里面是雷的脚面。

“雷的眼睛不能看。”沙子嘟囔着,背诵着雷的规矩。

“雷的眼睛是不能看的。”

沙子重复了大概两遍,然后点了点头,看着雷的脚面,混杂着各种颜色,不知道可能包含些什么意义,说是污垢可能会对不住其中还在活着的昆虫或者植物。

“我有事找你。”

雷说完话后就在做什么,发出了些声音,沙子仔细辨别着,大概是翻开衣兜裤兜或者是某种塑料口袋的声音,雷喜欢把时间扔进那些兜子里面。走路的时候就收集些时间的名片或者是时间的发带也可能是时间的唇膏,就丢在那些口袋里面。因而雷不知道会从里面掏出来什么,沙子自然更不知道,但是沙子惊惧于这些不知道的不可视终点,所以沙子依然什么也问不出口。沙子就开始翻自己的背包,就是与雷交流需要做些准备,比如一管笔,一张纸,以及无尽的等候。沙子也是会不耐烦的,没关系沙子可以开始回忆雷的规矩:不能看着眼睛。因为雷是一个什么东西,一种用某种虚无的词汇才能描述的东西,那种东西的眼睛是不能对视的。沙子听着雷讲这个规矩的时候,在看着自己的手指,弯曲着手指关节,在考虑关于度量衡和长度和弯曲的联系,然后发现这三个元素拼接起来就是自己的手指,也可以是别人的手指,沙子想到这里就停住了。雷就突然在对面如此插进了自己的规矩,两人之间仅隔着一个木板桌子,实木,可以缓慢插进去一个直立的刀子。沙子听完了,就没犹豫地抬起了头,然后看到了雷的眼睛。时间就被雷装进了口袋,沙子当时是这么理解的。等她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是第二天,白色的床单和枕套,带着水果芳香的太阳光,沙子开始向四周看,想找到个理论上英俊的王子,彻底地忘记了关于雷这个人和他的眼睛。然后雷就从房间的一个角落里站了起来,从黑乎乎的背景里面走了出来,头上套着牛皮纸袋,上面有两个窟窿,窟窿里面是肉皮色的什么,估计是脑门上的皱纹,当然不是眼睛,雷因而是看不清路的,导致走过来的路上脚底板轻易地碾碎了一个在地上摆造型的玻璃杯子,然后细心地,小心翼翼地,将碎片用脚底磨成了粉。说实话,记忆走到这个节点的时候所有的温馨也被碾碎了,沙子在那个小屋子之后的记忆,都保存在一个有着三个方向的墙角里,然后脑袋里面都是那些被碾成粉的玻璃,只不过玻璃换成了瑟瑟发抖的自己。

沙子很想抬头再看一次那双眼睛,传说凝聚着什么不可见人的东西的地方,然而却不怎么想看到白色床单和白色枕套,还有成粉的玻璃。沙子身体里的水银柱就开始努力的向哪一方偏离,然后自己这根平衡尺子就要向相反的方向奔跑。身体随着左右摇摆,脑袋也是,双手双脚还在冷静地观察局面。在这个节骨眼上,雷终于发出了声音,他掏出来了什么东西,大声地对沙子说话,叫沙子不要再摇晃,最好静止,沙子就冻住了。他们之间的距离开始有个南北极那么远,沙子就在那个更冷一点的极点上,冻住了,发抖的力气都没有。沙子还能看到雷的脚背,富含意义的那个。沙子因而认为,要么是自己终于能从南极看到北极,要么雷的眼睛离雷的脚背有南北极那么远。这些都是有可能的,据说如果看不到对方的眼睛,那现实就会变成这样。沙子只能祈祷雷掏出来的不是什么沮丧就好,她现在已经有足够多了,不想收到那种礼物。

雷递过来的是一张巨大的图纸,还有一个日常交流用的本子。图纸上面都是整齐的格子和线,很容易让人想到尺子,斜线是被拉直的斜线,圆弧是带有圆心的圆弧,没有特别的突起,没有杂乱无章的草坪,很多东西都不见了,沙子遇到这种规整的一切,就很难集中注意力。就选择去打开本子,上面写了一排字,一般就是这样,一排字,请求,要求,或者需求。反正就是沙子总能帮上雷什么忙,所以雷要做什么都会第一个来找沙子,或者只找沙子,这一次似乎是后者,以前也没见过前者,不过他们也刚刚认识。沙子整理着脑袋里的小湖,小湖在晒太阳,倾出来一点液体,想着也许以前雷有着另一盘沙子,那盘沙子也跟着雷的指挥棒,在左面拉和弦,在右面吹小号,最后站在黑白键前,噼里啪啦地敲响什么声音。沙子要考虑到前一盘沙子跟自己不同,自己最擅长的是安静。多用触觉,替换听觉,然后让他人的所有精神都集中在黑白键上,忘记了演奏的是什么,只看到了手指和弯曲和长度和度量衡。沙子看着雷写的字,一个字一个字地读出声音:

“我要从头盖一座城堡。”

沙子就回头看那张被尺子给糟蹋了的图纸,关于一座规规矩矩的城堡,有城墙,有瞭望台,有窗户,有大铁门,有中心广场,有大厅,有红毯,有突出眼睛的画像,有完全无用的高度,有向两边伸展臂膀的楼梯,有一个房间,接着一个房间,接着好几个房间,有一把枪,这可能是这里面最没规矩的东西,所以沙子就盯着那把枪看,直到看到了旁边的一小排字,意识到这个应该是类似雷的签名一样。所以说,雷要自己盖一座,自己设计的城堡。然后来找了沙子,沙子能帮上很多忙,除了帮忙盖城堡。所以沙子毫不犹豫,没有倾撒脑袋里面那小湖里的水,湖面上的微风也没动,水边栖息的鸟也没动,倒映的太阳也没动,静止,没知觉地写下了一个字,然后推了回去:

“好”

沙子今天签了个不平等条约,沙子很开心。

沙子在家门口瞭望,然后看着正在运动的物体,思考它们都是什么。这是一个功课,算不上是谁留给她的,或者说雷在其中起到了某种推动作用也未可知,沙子的记忆是零散的,今天和昨天经常衔接不上。不过沙子会做好记录:本子上的第一行写着早上要起床出门看看门口堆积的材料,还有功课,是不是还在那里堆积,还有功课,还占着空间然后压死了时间,还有功课,还在被地球的引力吸引,还有功课,然后为地球整体的质量做贡献,还有功课,从而顺便贡献了引力,还有功课。沙子喜欢自己这种详实的叙述,虽然那些功课很是烦人,雷觉得有些过于啰嗦,比如那些功课,甚至还有些不明不白的逻辑,比如压死之类的。但是沙子想过,要在一句话里面尽可能的包含,那些可能被忘记的,不知真假的真相,所以就最好这样记录,所以这句话告诉了自己什么,沙子又读了一遍。沙子就选择在门口瞭望,堆积的沙土和钢筋和水泥和砖头,沙子看不见,沙子看见的是它们肚子底下的草坪和泥土和根须和昆虫和零碎的小石头。所以,沙子想起来雷对自己说过的话,要多去观察运动的物体。因为安静下来的物体,沙子会主动忽略,会当作它们是画的背景,然后沙子的世界里就排除了那相对安静的一切,但是又看不到安静物体的背后,视线被不存在的东西阻碍,沙子就会开始想象“一个关于画布中的真相”,沙子之前这样命名过,被雷敲了脑袋。雷觉得这样应该不太好,但是说不明白为什么,就让沙子的眼睛多跟跟那些正在运动的东西,沙子很被动,做了几次尝试,包括今天,就是关于那一堆“还有功课”,然后前几天跟现在差不多,实际上却在研究一大堆静止物体背后那视觉之外的东西。沙子有时候想画画来着,但是不看书自己可能会渴死。

沙子在一旁安静着,雷此时推着一个能够刚好放下一个沙子的推车。沙子没注意到关于雷的声音和雷过来之后可能被扭曲的光线。不过沙子总也没办法忽略雷的脚面,上面又多了几道颜色,不是那么刻意的颜色,现在脚面似一张抽象画。沙子刚才已经从泥土那一层开始往画布里面挖,快要看到石油了。雷却在这时再一次把沙子的真相给推到了一边,然后丢过来了一个画作,画在骨肉小山上的抽象画。沙子说总是有这种东西在视线里面,沙子的眼睛能够真正看到的东西就越来越少了。雷没什么话,他从不觉得这应该算作自己的错。沙子和雷蹲在静止的材料山旁边,看着一个手册,计算着早期需要使用的材料,然后往小手推车里面堆。沙子大约估量了一下,这些东西足以搭建一个像模像样的狗窝。放得下那种一岁以下的小狗,其中还可以多做些布置。沙子提议,比如一个隐形的迷宫。对话一般到此为止,因为雷理解不了什么是隐形,而沙子理解不了迷宫。

沙子和雷开始向山上走,城堡要放在山上,雷说这是常识。沙子明白什么是常识,比如雷的脚面和脚底就不是常识,沙子是这样记忆的,从一个相反的方向记忆,雷很头疼。沙子理解不了这个关于选址的常识,哪怕明白了什么是常识。但是沙子明白什么是蝴蝶,一种漂亮的生物,身上有一副镜面对称的图画,还会上下震动,还会飞,可能还会舞,这种漂亮的昆虫会的东西沙子都不会,沙子就很崇拜蝴蝶,就追着蝴蝶留下来的隐形轨迹。沙子认为,这是每天都要观察一个运动物体的功课。沙子就肆无忌惮地追着,在山的表面上用脚印画着抽象画,抬着头画,那幅画因而越来越抽象。雷则径直沿着正确的道路向山顶推着手推车,雷的脚底板压出了一条足以让后面的人轻松上山的路,被碾碎得一切,和即将被碾碎得一切,重新组织起来,铺平,这样柔软密实又自然的台阶,是与雷亲近的人的骄傲。雷本人当然意识不到这些,他很热。他觉得太阳有毒,在这一刻。

山顶,雷先发现了一个类似的东西,一个近乎于九十度的弧线,随后视线打穿了空气,一直在向前飞,以光速向前飞,飞到了自己视力的极限还在飞,就看到了某个模糊的交界线,橙色和红色和土黄色和一系列颜色拼凑起来的交界线,雷很喜欢这种广阔的视野,比喜欢自己的脚底板还要喜欢。雷喜欢非常识的一切,这视线的极限,比自己的脚底板还要非常识得多,让自己终于从一个非常识的身份之中得以解脱,雷就爱上了这样广阔的世界。雷经常对沙子这样介绍世界,然而沙子感受不到,沙子对非常识的理解止步于雷的脚底板,沙子觉得光速是常识,视野的极限是常识,星球是常识,宇宙也是常识。雷很头疼,雷认为沙子的脑袋里面是桶装的矿泉水,出口很小,而不是像她说的一小片湖水,或者那就只是一片湖水,而不会是一整片海洋或者是一个永远也探不到底的海沟,雷觉得这种联想太累人了,还有重复联想的嫌疑,雷就停下来。雷就把手推车又推高了几十公分,用上了之前积蓄的力气,从倾斜的世界,切换到水平。雷坐在一块巨石上面喘粗气,回头的时候沙子就在那里,在看着雷留下的最后一层阶梯,雷每一层阶梯都仔仔细细地磨细压实过,没有考虑规则和形状。因而沙子说,最后一阶像是一只酣睡时蜷缩起全身的猫咪。雷因此而低下头跟沙子一起琢磨起来这个形状,有尾巴,也有四肢,可能还有长短不太一致的左右耳朵,还有胡须,不过这些东西大部分动物都有,大小上可能能说明点问题,最有特色的该是那菱形的眼睛,只有一只。沙子因而断定现在是白天,完全无视了正上方正发毒的太阳,沙子说我们要在这里工作到深夜,然后看着菱形的眼睛变圆,毋庸置疑的是,还会变黑,最多比月亮背后夜空的黑色,多点月色。

雷和沙子开始围着这个巨大的深坑绕圈圈,他们推上来的材料是做不了什么的,这是从昨天还什么都没开始发生的时候两个人就能意识到的问题。但是沙子门口的材料数量,足以让一个地基盖得像模像样,毕竟沙子有一个巨大到沙子本人懒于计算大小的空地,而那个空地现在已经仅存在于沙子的臆想之中,上面堆满了东西,有沙子的房子那么高。雷很想知道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沙子每次的解释却又都是一个糊涂的故事:从隔壁的舅舅那里要了一个手机,然后拨号,从第一个想起来的号码开始拨,告诉对方如果想要盖一座城堡,那么现在机会就来了。这句话说完后,一般对方会挂电话。当打到第三十多个电话的时候,警察找上了门,找到的是隔壁的舅舅。因而走到后边姨妈的家里,重新开始打电话,告诉对方,如果现在开始想要盖一座城堡,那么这里刚好有人想要这么做,对方就又挂了电话,这个故事如果这样下去就会过分的冗长。雷就会喊停,然后知道,反正结局就是,有个人从头到尾听完了电话,之后运来了大量的建筑材料,还有一个挖好坑的山顶。雷说每一次跟沙子在一起做什么,就是在做一个几乎没有尽头的梦,直到现在,已经做了好几个没有尽头的梦,晚上睡觉的时候经常觉得自己被分成了很多块,然后自己和自己猜拳,决定谁沿着哪一个梦境继续走下去。雷想到自己的脚底板可能就是这些梦境的诱因,或者是其中一个结果。总之,材料有了,山顶有了,甚至还好心到把坑也挖好了,不过没好心到把建筑材料运上山来,这是雷的坚持。雷跟沙子商量了一下沙子应该做到什么地步,就是在雷说想要“从头开始盖一座城堡”的时候,讨论了一下从头的概念,现在这个状态就是讨论的结果。要自己把材料运上山,要有一个可以开始的深坑,仅此而已,虽然也不是什么简单的事情,但是这就是极限,如果再多一步,雷就会痛苦,就会觉得这个城堡并不属于自己。沙子对这种事情当然理解不了,所以沙子没有意见,而雷之所以知道沙子不会理解,是因为他自己也理解不了自己,关于自己的脚底板,和某种不知道如何用现成的词汇描述的眼睛,还有一个必须要属于自己的城堡。

雷开始工作,旁边摆着施工手册,另一边摆着沙子。沙子不能看雷的眼睛,而雷的脑袋在转来转去,沙子又不能离开太远,不然雷就会寂寞,沙子不会寂寞,因为沙子看到什么东西都是常识,就会亲切,然后跟那些非现实和现实的东西交个朋友什么的。比如刚才飞过去的蝴蝶,现在又回来了,被摆在了沙子的一边,沙子的另一边摆着一副雷的杰作。那只猫,这次换了个动作,是在沙子的指挥下完成的,之前趴着,这次坐着,依然是一只眼睛。沙子就开始把自己的脑袋也转来转去,她喜欢那只蝴蝶,也喜欢那只猫,总之只要头不抬起来就没问题,所以她就蹲在地上勤劳地切换着眼睛里的景色,还要跟着雷的脚面的抽象画的位置,挪动自己的身体。沙子看起来挺忙,比雷还要忙的多。

雷有考虑过可能会来一场雨,所以雷昨天看了天气预报,连续看了七天的,来来回回看了五六遍,最后确定了未来的七天都是晴天。雷知道对于天气部门的信任和对上帝的信任差不了多少,是一种在别人已经计算好的概率上再添加自己的信任,一个小于一的数值,两者做一次乘法,所以雷再多看几遍的话,继续往上面乘自己的信任,最后那个关于信任的数值将无限接近于0,所以雷停下来了。然后在这一刻,在头发被雨水砸得生疼的这一刻,雷决定以后看天气预报的时候至少要看15遍,然后记得给自己带把伞。不过今天已经不是自己被砸疼的问题,可惜的是,也不是身后的沙子被砸疼的问题,那些堆在一起的材料有些是碰不得水的,他们还不会出声叫唤,幸好的是身后的沙子也不会,不然雷的行动优先级就会上蹿下跳。雷想起来好像是有一块防水布,可能就在身边,每次当雷找到沙子的时候,雷就知道他会找到些什么。所以一般情况下,雷都是以自己为圆心,从沙子旁边的那个点开始找,他总是想证明有一次这个东西是自己找到的。今天也一样,饶了一圈总计有个360度,掀翻了附近已经被砸出窟窿的泥土,最后从沙子的手里接过了防水布。这时的沙子的长发已经黏在了一起,沙子低着头看着地面,头发挡住了脸,雷什么都看不见,眼前还有雨幕,一层层的雨幕,或者叫做雨帘,不过用手也挪移不开。雷就选择先去保护那些在安静中饥寒交迫的材料,虽然你根本不知道它们想要吃什么,会不会挨冻,但是雷总是觉得这些东西很可怜,可怜超过了沙子。因为沙子很可靠,一种看外表和行动完全看不出来的可靠,可靠到让人没机会去可怜她,她的可靠导致了世界上的任何事物看起来都比她要可怜。所以这样,雷又重复了一遍关于沙子那近乎于无懈可击的可靠,然后某种心安理得的颜色开始变深。雷的可怜可算是保护好了,开始回头去找沙子,雨幕已经变成了雨墙,动态密实连接天地的雨墙。雷只能凭着记忆向前走,他已经提前脱下了衣服,这种情况下雷可能要考虑再一次把沙子卷起来带走,跟上次沙子看完自己的眼睛后就一头栽倒在桌子上时一样。所以提前把那厚重又宽大,能够放下至少两个沙子的大衣脱好,保护好里子,外面还好防水。雷走到了沙子的身边,沙子跪在了泥地上,沙子确实承载不住那种密度的雨水,所以跪在了地上,头发已经卷进了泥土里,黑色和土黄色活在了一起。雷把衣服张开,想把沙子卷起来,然后低下头的时候,看到沙子正在保护一个挖开的泥坑,到了现在这个步骤,沙子正在用新泥填满那个坑。而那个坑里面,本应该有一对镜面对称的笑脸,现在还剩下一半暴露在空气中。

沙子做完了工,然后告诉雷床单不要用白色的,枕套用那个还凑合。沙子说话之前先把整个身体放松下来,活动了下四肢,然后直起了身子,握紧了双拳,用一种打雷的姿态把那些要求近乎是从五脏六腑里面给抛了出来。这是必然的,穿过几乎没什么厚度的雨墙之后,雷只能说是刚好接收到了沙子话语中的大概意思,床单,颜色,白什么的,要还是不要,如果按照上次的记忆来分析,雷觉得应该是不要。沙子用最后一点力气做了一个好久没做的动作,抬起头看了看雷的眼睛,跟吃苹果的时候一样,安静的神情。跟失去了时间一样,倒在了雷的脚边。

沙子再次醒来的时候,床单是蛋黄色的,如果把一个蛋黄和五个蛋清搅拌在一起,可能就是这种颜色。或者是阳光的颜色,应该也差不多,就是当下在外面肆无忌惮地向屋子里探脑袋,最终把光线聚集在沙子身上的那个阳光,用来窥伺的光线是速度很快的那种光线,很密集的那种光线,所以聚在一起成为某种速度很快的布,或者说,一条速度很快的地毯。所以这个床单应该是光线地毯的一个延展,因为颜色类似,它们理应是连在一起的,沙子突然感觉有个愿望要实现,叫作关于太阳是什么的愿望。沙子就把脚踩在了床单上,然后踩在了窗沿上,挺起了前胸,就像走在宽阔的地毯上,昂着脑袋,前面插满了实现愿望的路标,一个比一个刺眼。紧跟着沙子推开了窗,这里有个五层楼那么高,可是沙子看不见,沙子的身子在前倾。雷在这个时候,在沙子的背后踩碎了第二个杯子,接着又开始细心地磨粉,雷没搞清楚沙子在做什么,不过雷总是对沙子很放心。这磨粉的声音提前于阳光钻进了沙子的脑袋里,沙子之后也没搞明白声速是如何超过了光速,沙子就这样忽地想起了有三个方向的墙角,和抽象画一样的脚面。随之刚才那条蛋奶一样,能够走到太阳面前的地毯,就消失不见了。沙子把自己裹紧,发现被子还是白色的,决定向雷做出适度的抗议,比如拒绝吃饭。然而这个威胁连雷的大母脚趾头都没有越过去就变成了非现实的粉末。

沙子把自己的矛盾和脾气用几个指甲给牺牲掉了,然后吃了东西,吃完没有吃饱。觉得这都是雷的责任,毋庸置疑。沙子开始穿衣服,穿衣服的过程中看到了自己的小背包,里面的精装书还没看完,里面的本子上还写了无数个好,还有那些几乎让人回忆不起来颜色的水笔,很多只,总是丢。沙子就把包背了起来,然后走出这五层的小楼,看到了雷的脚印,陷进了各种材料的地面,像是一种人为的自然灾害。雷不经常这样,雷已经懂得怎样才能不踩死脚下的蚂蚁或者其他非标志性的人行道昆虫。雷大概是想给沙子指一条路,这脚印很浅,放在马路上不至于破坏车辆行驶,人行道上的这些刚刚能加大地面摩擦力,沙子就跟着这种人为的自然灾害向一个未知的方向走去。沙子感觉自己走了很久,就找了一个路边的长凳坐了一会儿,掏出来了另一个苹果,绕着圈子啃着果皮,看着书,然后重新找到一个垃圾桶。再之后又走了很久,周围没有长凳,但是有蝴蝶,沙子再一次追着蝴蝶的翅膀想象自己翅膀的样子,然后在荆棘和乱石上面蹦蹦跳跳,天知道为什么她从没有失去平衡,也没有被划伤裸露的皮肤。因为有好好地穿着白鞋和白袜,沙子这么跟雷解释过。雷当然无法接受,因而只能认为,沙子身上被什么笼罩,或者脑袋上面戴着什么,导致奇迹就不停地出现。沙子最后走到了一个方方正正的灰色小房子面前,太小,从远处看会以为是根杵在山顶的铁桩。就在深坑的旁边,那一天的暴雨多少导致一些泥土地坍塌,这个小房子就离得稍微远了一些。雷在房子里面整理一些工具,沙子坐进了一个看起来很适合读书的摇椅上,把小包扔到了正面的小木桌上,能够刚好放下一个趴下的沙子。沙子翻开了书页,开始读书。读了半截,环视一圈,就这么大点的地方,有个小窗,两层玻璃,看着挺厚。

“很结实。”

雷表示这里避雨其实不错,这里的视线也不错,对于在坑里面工作的人来讲,和在屋子里的人来讲都挺不错。所以雷就能一直看到沙子,这样就不会觉得寂寞。沙子也不用再跟着雷的铲子和铁锹和其他金属还有砖头,也不用再费力低头研究眼睛的角度。不过可能在雷的工作过程中会少些对话的乐趣。

“尽管以前也没有过。”

沙子嘟哝出来了蛮大的声音。雷当做没听见,带着整理好的工具走出了小门,房子门口留下了一个脚印,细细磨过,是一只两条腿直立的猫咪,两个前爪子背在了后面,一只眼睛,菱形的眼瞳。沙子翻开了本子,决定从今天开始记日记。

日记(1):

算作正式开工的第一天,写下第一个字的时候天气还好。

家隔壁的婶婶对于热情有一种解释,就是给别人送上可口的食物,哪怕要爬山,所以中午的时候我们都没能饿上肚子。其实我是有机会表现的,因为我有很多的苹果。不过雷说不上喜欢这种果实,他觉得吃到最后看到的是种子,就好像在重复地打开一个电脑。我跟他讲,什么事情不是这样的呢,首先把自己包成一个密实的球,然后每次都从起点,走回起点,就算你不走直线,只要不停地走下去,总是要路过这里。雷跟我的谈话就结束了,因为我们两个人都要不知道对方在讲什么。我就摆弄起自己手里的笔,我确实没有其他可以摆弄又能让雷注意到我的东西,也许偶尔落在我头上的蝴蝶算一个,不过一般是它选择位置来摆弄我的位置和动作。我就抽出来了一张城堡设计图的拷贝,我可以在上面画我所有想象出来的东西,所以那上面已经没有什么城堡的影子,而我最中意的是城堡正上方的太阳,我在白天的时候画成了菱形,而夜晚是个圆形。

午饭过去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在看书,脑袋和文字之间的通路已经宽阔了很多,可以通过不少豹子一样大的动物。读书的节奏就进了一阶,脖子就一直在跟着眼睛动,结果先于眼睛开始酸痛。我站起来准备动一动身体,走到坑边的时候雷正从下面爬上来,他告诉我今天的工程告一段落,其实我没意识到顶头的夕阳已经比我的脸还要红,因为太阳动得太慢。我看了看坑的深处,觉得跟第一次来到这里,只是多了些工具和不像样的泥土。我只能把自己仅剩的一些自知之明,塞进对于雷的那点信任之中,期待它们可能在某种程度上会融成一个球。

我跟雷讲了这个问题,关于视线里的城堡似乎根本没什么进展。雷认为如果半年之后有了一个肉眼可见的进展,那自己应该是已经豁上了性命。我对此当然可以表示理解,但是这足以说明我拥有了大量的闲暇时间都要用来看书吃苹果和思考。所以我们就不得不一起面对这个问题:为什么要盖这样的一个城堡。雷用脚底板回避了这个问题,小屋子就多了一个深坑,我在里面倒上了一些干净的水,和一条据说不容易淹死的鱼。所以蝴蝶和鱼,我知道我还缺了什么,一颗苹果树,要能栽在这个小屋子里,这个小屋子是没有地板的,只有被雷用脚底板犁过的泥土,松软温暖,湿度适宜,导致我也终于脱下了鞋子和袜子。不过关于施肥这个问题,我决定放任这颗苹果树的成长,毕竟在屋子里,四周都是墙壁,无风也无雨,也没有贪图最后可能熟透的果实能够有多么丰满多汁。所以,从明天开始,一颗苹果树,一条鱼,和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钻进来戏耍的蝴蝶。雷终于定下了第一个目标,当苹果树顶开了房顶,城堡将有一个肉眼可见的地基。

雷似乎记住了什么事情,所以我们在小屋子里面等到了太阳下山。走出门口的时候我看到了什么,终于想起来了为什么一定要等到月亮出来,因为那只披了些月色的猫咪,已经瞪圆了那只独立的眼球,黑洞洞的看着我的眼睛,雷就站在我旁边,应该也在和猫咪对视,所以这只猫咪接下来应该会四爪着地昏迷,然后被我抱回家放在蛋奶颜色的床单上,盖上白色的被子。

过了整整一分钟什么都没有发生,雷开始催促我下山,我觉得这个昏迷的过程大概要有个五分钟,所以我没有放弃雷那眼睛的魔力,但是我也没有放弃雷的背影,我就一路踩着他的影子,而他的影子躺在他留下的人工自然灾害台阶上,我们迈着一个频率的步子,到了山底。

这是第一篇日记。雷在后来也就找到了三篇日记,日记都没有写日期,不过倒是有编号,沙子并不是每天都会在那里记日记。不过雷的运气还好,三篇日记几乎包含了整个建筑过程,雷再次看到这些纸张的时候,记忆就开始冒烟,某种蒸汽驱动的机械开始带动所有咬合的生锈齿轮吭哧吭哧地转动,雷就能看到各种各样的画面倒映在眼睛里。

日记(36):

其实这种建筑工作是一种不合自然道理的工作,这是在近20天里我们利用零碎的时间会去讨论的问题。我的大概想法是,这种工作是渐进的,缺乏突变。雷听到这种道理一般都只会使用脚底板抗议,因为最有效的抗议手段,眼睛,只是个暴虐的残次品。就跟从来也不能拿去丢的核弹一样。雷的抗议并没有除此以外的什么表情,我是指除了脸以外的表情,毕竟眼睛不能看。而我其实只为了表达当前这种肉眼可见的进度,没有给我带来什么惊喜,每天的变化都跟没变化一样。如果我这么讲出来,雷就会觉得我是个小孩子。所以我就很明白,大人其实是在用大人的说话方式,来表达小孩子那些浅显的想法。这种话当然又不好说给雷听。所以我没发现什么惊喜,我就要编一个关乎于自然道理的问题。不过事实上,我十分符合自然道理,所以我就在突变,在某一个点,我发现这个问题原来真的跟自然相关,我就把这个问题当做一个真相坚持了下去。雷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他似乎以为我会苦恼,他就准备了很多个苹果,而我并不会苦恼,因为我有蝴蝶,和鱼,还有一整颗苹果树,这些看起来到处都是,但是只有我有的东西。

到了中午,苹果树没有顶破房顶,果子也还在某一个细胞核里。所以这时候地基已经准备好了,就很神奇。这原本应该是今天的重点或者亮点,至少我应该在日记本上面画个星星,但实际上是今天跟昨天比,没什么太大的变化。就跟我刚才说的一样,我咬着我的苹果,然后看着雷踩过的地面。雷说第一天应该拍个照拿来对比,这样再看今天这个样子,多少能多点兴奋的情绪,说明雷跟我的想法其实差不多。我们曾考虑为雷的超人毅力做点什么庆祝的活动,但现在看他的工作只是费时费力,以及让我脑袋里面的小湖总在动荡没法安息,再加上没什么惊喜,几乎要不值一提。城堡本身也绝对不会对他人起到什么作用,所以说这个城堡必须要满足点雷孤独的目的,不然连我的存在意义都会受到波及。

雷告诉我要深呼吸,因为我在阶段性目标实现的当下,反而多了些麻辣火锅底料的脾气。雷当然很费解,但是他不会做什么,因为他会过分地相信我。我知道我不能对蝴蝶做什么,因为它们已经飞走了,我的情绪总在外展,自己加上自己的情绪就像个吃多了的胖子,所以蝴蝶就很知趣。而鱼其实没几个地方可以去,它就算想要安静地沉在水底,但是那个坑就只有那么深,我就瞪着它的眼睛,想告诉这条鱼现在应该是我比较忧郁,所以它害怕我就显得很没道理。我没得到什么来自鱼的回应,我移走了目光,看着苹果树在葱绿的力量下向上拱,没有,其实当下是在相对静止和相视无语,我认为苹果树是要有自然力量的,所以有一天他会从这个书桌的高度直接戳穿屋顶,然后告诉我这就是自然的举例。我随后走出门就会看到飞在云层中间的城堡,继续飞,没停下,变成了星星。

雷没说话,雷的样子没那么对劲。雷的样子不对劲我也只能看着他的脚面,颜色整体偏向暗黄,踩进土里就类似一种双足机器稻草人,我认为雷可能在产生什么异变,突变,以一种符合自然道理的身份。我可能是说中了什么,他就选择在下一刻,一屁股坐碎了我的猫咪,然后低头看着土地。他说他开始想起来了什么,他说关于这个城堡,和自己的眼睛,他说脚底板可能没什么关系。我就把手里的精装书扔出去了老远,我本来想用那本书来砸他的脑袋,但是现在这本书被我当成了接下来我能想到的答案,我就希望这书离我越远越好。我们确实,关于意义这个问题,颠过来倒过去探讨了几个回合。当时没讨论出什么结果,但是我蛮开心。现在终于搞清楚了点什么,雷在用这个城堡接近什么东西,一个真相,或者是一个答案,反正那种东西跟我没什么关系。所以眼看着结果要出来,我立刻想把眼睛闭起来,然后让一切或者所有或者无尽都消失,我就把精装书扔了出去,那东西很沉,动量够大,能扔挺远。扔出去之后我就后了悔,因为雷还在安静地坐在这里。我转移了下心情,我开始心疼雷屁股底下的猫咪,我让他站起来,他就站了起来,太阳坐了下去,月亮站了起来,猫咪今晚的眼睛跟月亮镜面对称,就是被汤匙剜掉一口,只剩下一颗黑色的月牙,披上一点天上白色月牙的反射光线。我没有哭泣。

(第二天接续)

我当时想过,我有个誓言,就是不能再回到那个蛋奶色床单上面,因为那个位置似乎是太阳掉进地球的入口,我几次被光线蛊惑,估计会把自己给砸进去。所以我觉得撕破誓言的时候来了,我就抱起雷的脸,然后看了他的眼睛,第一次你能够看到里面被充满浑浊的液体,类似整体注满了水彩颜料的玻璃球,并不混乱,而是和谐地聚在一起,走进了什么人的画里估计跟现在的经历最为贴近。

我就干笑了一声,栽倒在地。

雷把这篇日记叠整齐,转身想要塞进包里,眼镜被树枝挂个正着。镜腿没勾住耳朵,镜片就拉着镜框被地心引力拽进了泥地里,没发出什么声音,搞不清楚掉落的方向,大概是正前方,就向前走了一步。脚底下的力气收不住,眼镜于是成为了下一个牺牲品。雷没有编号的习惯,所以每个牺牲品都是上一个的下一个,懒得去考虑为什么不下手摸索而先把脚迈了出去,应该是被什么记忆拉动了腿上的木偶线。雷眼睛里浑浊的液体就跟着地心引力也砸进了泥地里,弄丢了眼镜,看不太清晰,只知道一开始水流得蛮快,于是等了一会儿,等储存的那些液体都流得差不多了,用宽大的袖子吸干剩下的。等到周围的环境湿度降到平均值以下,雷终于是拿出来了最后一篇日记,必须要塞到鼻子底下,照顾眼睛那可怜的焦距,导致接下来吸进来的每一口空气,都会过滤自那篇日记。

日记(1024):

外边的这个小混凝土石柱一样的房子只剩下了骨架,刺啦啦的钢筋和碎一地的石头渣。跟我差不太多,相比较而言我还多了一层皮肤,不过骨头很沉,所以皮肤和剩下一点的肉只是刚好挂在了这幅骨架上,我若不加以注意确实感受不到自己的皮肉。身体动起来的时候只能感觉到那些硬质的钙组成的石头块在自己脑袋的指挥下甩来甩去,然后不知道为什么整个人就可以开始移动。这一直算是个迷,怎么也弄不清楚的时候就只能在这里想一想,然后用雷的脚底板来证明这个谜题确实是个谜题,再把两个谜题并列放在一起,随后丢进湖里。

我们没有工程材料了,什么其他的东西也没有了,也没有城堡,不过有一半的城堡,到这里应该就结束了。蝴蝶是死不了的,因为时间过得足够久就会有更多的毛毛虫破茧然后钻出来下一支镜面对称的花朵,所以城堡里面挂的壁画就永远显得阴沉忧郁。没办法,且不说画本身的色调,蝴蝶们太鲜艳了,还会舞。多了之后聚在一起,说是在飞,在动,都不行,不够准确。我摇晃了有那么半分钟的手,我跟雷说,只能说是在舞,看不懂也不行,这就是舞。所以壁画除了突出的大眼睛以外,跟我的皮肉一样,在记忆里慢慢被烧成了灰烬。

苹果树移栽进了只有一半的城堡,它已经比城墙还要高了,而这边的城墙刚好高过雷的两个头,我亲手测量的,坐在雷的肩膀,那边的城墙因为有壁画和臂展一样的楼梯,有个两层楼那么高,我懒得测,站在雷的肩膀上也够不到。树上面结了苹果,不怎么多,个头也小,青色的,我洗过了,用养鱼的大水池洗的。吃过了,没有任何味道,或许是安静的味道,安静自然是无味的。总之苹果树长成了让人遗忘的模样,每天颜色都淡了一些,青色的东西容易变淡,我决定在未来看着绿色变浅黄再变浅白最后再变成背景色,最后消失,哪里也找不到。

鱼已经死过几次了,翻着白肚皮,我不敢看它们的眼睛,比害怕雷的眼睛还要害怕,害怕的平方。不知道是第多少次放进水池里的这只,跟第一次的面目表情差不太多,我就以为它复活了,不过这一只明显不会躲避我的视线,所以两天之后我终于反应了过来,觉得不太妙,想红烧。雷在我把两只脚都放进水池子里的时候把住了我的肩膀,然后告诉了我什么事情,我给忘记了,就是昨天的事情,但是我大概有三十天没写日记了,所以我没办法回头去找。今天我又把双脚踩进了水池子里,鱼已经不在了,里面是热水,中间有一个火山一样的圆锥在往外面咕嘟咕嘟的喷水,我问雷下面是不是有只鲸鱼在睡觉。雷笑出了声音,因为不出声我会看不到。他告诉我这里已经改成了浴池,虽然我从没见过这么大的,雷说这只是冷水和热水的问题。所以鱼在那个方向,雷用手指,指向了一个方向,我看不清楚,可能那个方向有个红色,不过没那么清楚,我不怎么在乎鱼了,今天没什么胃口。我就把剩下的衣服脱进了浴池里面,看着它们在水面上飘。我把自己给沉进了热水里,沉不进去,于是衣服跟着我在水面上飘,旁边雷看着我在水面上飘。

我看不到雷的表情,他如果不发出声音,还不做出动作,我就没办法知道钟表是不是在走秒。雷最后叹了一口气,很大的声音,然后背过了身体,滑倒在浴缸的墙壁,就像是中了什么重重得一击,全身脱力。浴缸的边缘都是90°的棱角,他的脑袋没有地方着力,还在后仰,我看着难受,想坐起来,但是被热水包裹昏了头,天上的云又在快速地奔跑,于是我又花了眼。整个人就像在一个陀螺的边缘抓住了一根绳索在跟着一起快速地旋转,我在等待被甩出去之后被拍在什么光滑的平面之上,或者被空气阻止然后掉在什么湿润的泥土之上,或者弄丢了空气然后以一个正经的加速度运动下去,或者我也不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我一开始有点兴奋,但是这个动作执行太久之后我习惯了,我就开始感到无聊,于是闭上眼睛,锁紧身体,被动地旋转,等着雷给那个击打陀螺的坏人一巴掌。

我们两个人就这样相对静止着,雷背对着我,看着正上方的太阳。太阳眼前披了围裙,白色的眼镜也戴着,臂袖也戴着,口罩也戴着,总之裹得还算严实,要不然雷不会这么嚣张。我开口说不出话来,打陀螺的那谁已经被相对静止的空气给赶跑,我不知道这个时间究竟会发生什么。雷肯定达成了什么目的,应该跟我没什么关系,但是他几乎没做什么动作就让我泡进了热水里,然后把我们两人之间的时间给上了几层锁,还一直在上锁,就没停下来过,我一开始有些紧张,现在喘不上来气。我刚适应了水温,还要适应僵硬的空气,我生不来气,我怕水被我煮沸,伤了下面喷水的鲸鱼。

雷开始说话,空气被闪电击穿,我成功的完成了一个深呼吸和一次坐直身体,我把漂浮的衣服抱在了怀里。

雷说下面没什么鲸鱼,不过热水系统挺难搞的,不过确实搞好了,搞好了可能也就能用这么一次。事实和现实被证明一直就摆在眼前,比早饭出现的概率还要高,所以雷说他盖这个城堡像在受一场苦刑一样,不明白为什么要几乎耗尽一个生命的所有资源来找一个推到脑门上的眼镜。他说完之后停了一下,激动可能就到此为止。雷继续看着太阳,太阳摘了口罩,雷用右手挡了挡阳光,然后做了一次成功的深呼吸。雷说他可能搞明白了自己从哪里来的,接下来应该是要回去,或者说好几天前就知道自己是从哪里来,不过今天刚刚知道要怎么回去。他说完发现太阳扔掉了围裙,直接露出了一半的身体,雷受不住这样刺眼的恩赐,就把两只手盖到了脸上。他继续说他今天知道那所谓的真相之后就开始怀疑世界本身的真实性,不过没整理出来个条理,时间也没那么充裕。他回过了头,脸对着我的方向,两只手盖在眼睛上,用剩下的表情,就是还有嘴和鼻子,发射出来几条射线,射线最后的交点应该是我,我不敢确定,因为我从来不认为自己会成为某种真相的替身,对此我蛮有信心。这信心不知道来自哪里。

雷开始念个咒语一样,把每一个字的音节都拉得很长,他控制不住尾音,尾音就被乘上了白噪音或者是什么样的噪音,听着很狰狞,就像好好的太阳下面一个突兀的地下室被拉开了铁门,冲上来了几十平方米缺氧的空气,热水瞬间就开始结冰。

“袖口里的玻璃。”

我的眼睛正对着天空,这几个字不知道跟雷的眼睛相比哪个更具有魔力。可能也没法比,我搞不清楚,这时候太阳中间很用力地裂开了一条黑色的缝,一只菱形黑色眼瞳从缝里面费力地钻了出来,还自带手臂,随后一大片眼白涌动着全身的液体占满了剩下的区域,太阳就不见了。它就眨了眨眼,每次眨眼漆黑和光明都要交换一次彼此的身体,整个世界都在大喘气。我也眨了眨眼,我脑袋里面就闪过了几个彩色的方块,然后听到骨头在响,每天早上来城堡开锁的时候,那声音跟这个差不多,好几个锁,一个接一个,开了好久,开锁的过程中,那几个彩色的方块,就从脑袋里面的小湖正上方的天空中的窟窿里漏了下来,还挺沉,掉落速度很快,砸进水底,溅起彩色的水花,砸进水底,溅起水花,砸进水底,然后没有水花可以外溅了,继续砸进水底和砸进水底。

“独眼的猫咪。”

我知道我说出来的是正确答案。雷拽出了设计图里的手枪,枪声我是听到了的,变红的热水池我是看到了的,雷的眼泪我是看不清楚的,我在努力去看。因为我觉得太冷了,快要比雪还要冷,热水池里的水蒸气都是假的,但是雷的眼泪肯定是暖的,我就朝雷的方向爬过去,我提不起来力气,身体里的液体在向身体外面溃逃,速度越来越快,有组织有纪律,我只能用手撑住池子底,向前一点一点地爬。最后我触到了90°的台阶,我高兴坏了,我可能这一次笑得是最漂亮的。我就安静在了那个地方,没人合上我的眼睛。

(此日记完成于本人死后)

雷把自己的舌头打成了一个蝴蝶结,才抑制住内心那点沸腾的泡泡。所以沙子应该是没死的,原地转了两个圈子,脚印踩出两个同心圆,日记叠好放回了兜子,抱住脑袋,蹲在圆心,一只手护住心脏,免得它跳出去。想起来了什么,趴在地上,捡碎成宝石的眼镜渣子,一粒一粒地捡,一边捡一边嘟囔,沙子没睡,沙子没死,睡过去了,没死,这篇日记是个证据,铁证。雷一边捡一边嘟囔。最后把自己的身体都裹在了自己的怀里,起身抬头转向推开身旁的大门,兜着一兜子的问题,真相就在那几个位置,装满苹果的盘子中间,或者一桶死鱼的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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