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爱这荒谬的花花世界

 一

 小春离开后,我就再也没见到过她。

 那个阴郁的午后,我在家里醒来,嘴唇干裂,头痛的像要爆炸一样。我翻遍屋里所有的东西,仍旧没有小春的痕迹,她还是没有回来。我插着腰站在狼藉的屋子里,接着肚子适时地叫了。我只好从杂乱的地板上随手捡起一件衣服套上,到楼下去买点东西。然而我不曾想迎接我的是那样的一幅影像:路边的商铺都敞开大门,而街道上空旷的吓人,一片死寂,或许当时应该还有两张报纸被风卷向远方。

 我理所当然地想到了美国僵尸片里的场景,通常主人公从长久的沉睡里醒来,死去的世界就是这样欢迎他的。然而我看过时间,同学聚会的第二天,下午一点四十二分,我沉睡的时间并不久。除非是瘟疫一夜之间突然就席卷了全城,否则不可能有这么快;但如果是瘟疫的话,我为什么没有死?那是所有人在同一时刻毫无预兆毫无理由地死去了?还是希特勒的鬼魂复活跋涉几万公里到中国来报复社会?

 我独自站在空旷死寂的街道上,止不住的胡思乱想。

 当我鼓起勇气走进商店的时候,里面忽然响起了丧尸啃食腐肉的声音。我吓得赶紧往外跑,不料转过身后就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我怔在原地,接着睁大眼睛转过头,看见一个中年男人端着泡面站在我面前,人畜无害地看着我。

 “我不是人。”他认真地看着我的眼睛说。接着,我奇怪的相信了他,我猜那个时候我什么都会相信。

 “人这辈子很难遇见这样一个人:无论熟不熟悉,你看到他的那瞬间就足够断定,可以把自己的一切告诉他而不必在意后果。”

 “这种人好像可以包容一切。”吃完两碗泡面后,我点了一根烟,这样告诉他,“有时候我会觉得这就是我想活成的样子。小春就是。”

 “足够包容?”

 “也许吧。”

 “怎么个包容法?”

 “我不知道。”我说。我想到小春要坐上该死的飞机到万恶的资本主义社会里生活,她走的时候对我说:“我不回来了。”这句话表示她会老死在那里,而我会老死在这里。我们的命运不会再有任何交集,我再没有资格把自己的不堪和荣光讲给她听。我一想到这个,就感到无力;但我似乎已经不觉得害怕,就像现在面对这样一个世界一样。

 我看着眼前的男人,他和小春一样让我感到安全,所以我相信他,并且把这些都告诉了他。小春包容了我的所有,而我不知道我究竟能否包容小春的离去。总之此刻我觉得自己的脑子已经乱透了。

 我问他:“外面是怎么回事?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其实你想让自己活的包容,就应该先接受世界变成这个样子。”他笑吟吟地说,“你知道虫子吗?”

 “毛虫?”

 “不,虫子。我就是虫子。”他说,“事实上,你也快变成虫子了。只是你还需要一段时间去看清这个事实。”

 “虫子是寄生在时间里的生物。你可以这样想:时间是条呼啸的洪流,而虫子就是在这条洪流里缓慢爬行的生物。并且对于虫子而言,空间并不局限于三维之间。你知道,作为人的时候,你常会遇到,思维飘荡的时候身体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事实上你可以把这当做穿越,因为你的确是进入了另一个空间。所以说简单点,虫子也就是我们作为人类时的灵魂。”他说,“虫子就是人类的本体。”

 我一时没太搞明白。我问他:“那……我快要变成虫子是怎么回事?”

 “说明你快要死了。”

 “什么?”

 “说明你即将活成自己想要的样子了。”他冲我微笑,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无论真假的包容一切,不就是死亡么。”

 “其实就是你的身体要死了,所以我要你试着去接受失去身体。毕竟身体只是一堆繁杂的器官组成的皮囊。支撑着我们永远活下来的才是我们的本体,就是虫子,对,也是灵魂。”

 “那我现在到底是在哪里?”我感到一阵不安。

 “不确定。不过据你刚刚对我说的故事,你的身体现在可能正在家里的床上睡着。”他说。

 “这么说我现在的身体是虚假的?”

 “也不能这么说,虽然你现在只是灵魂体,但是摔一跤也还是会很痛的。”

 “那我以前发呆做梦的时候怎么不会到……这里来?”

 他被我问的有些不耐烦:“我说了,你可能快要死了,就在你回到身体后的不久。只有到这个生命的临界点才你会来到这里,我以前也是这样的。”他说,“不过你也看到了,我是个不合群的虫子。因为其他的虫子都找宿主去了,所以这里才如此荒凉。”

 “宿主又是什么?”我感觉自己快要抓狂了。

 “哈哈哈,你不用这样。其实你现在所处的世界才是真实的,从前那个只存在肉体的世界只是假象而已。那些不停寻找宿主的虫子,就是因为沉溺在假象里无法自拔。”他再次露出那排洁白的牙齿朝我微笑,“上帝会带你回来的。对了,你是做什么的?”

 “我……算是写东西的吧。”我说,“我猜你以前一定不喜欢说话和写字。”他听到后大笑起来,说我真聪明。

 “宿主到底是什么?”我再次问道。

 他说:“宿主就是肉体,是我们回归假象的媒介。我再给你说一遍:这里才是我们真实的世界。所以你知道了?”

 我又点燃一根烟。我沉默了一会儿,说:“你是说我现在是灵魂体,而这里才是人类真正的世界。并且我从前生活的地方只是假象,而我即将在那里死去,然后回到这里。是吗?”

 “你脑子还是很清醒嘛。”他说,“我遇见的其他人听我说完就被吓走了。”

 “那我在那个……那个世界的东西,不是就快全没了?”我说出这句话后,才发现不必问出口。

 他看着我说:“你不是要学着包容么。”

 “我还有多长时间?”我补充道,“我的身体。”

 “不会很久。”

 “我该怎么回去?”

 “你出了门就会知道的。”他意味深长地说,“再会。”

 于是我缓缓起身,踏着沉重的步子出门,然后前行。

 二

 遇见那个冷酷的小孩是我宿醉醒来后第二个月里的一个夜晚。

 小春离开时留下了一封信,就像我从前离开她远行时经常做的那样。信上说,她觉得自己太累了,所以要离开。她再次提到,不回来了。那么她说不回来,就真的不会回来了。

 我一直在游荡,同时等待着自己的死亡。我时不时地打开小春留下的信看一遍,然后继续漫无目的的行走或奔跑。有一天我遇见另一个姑娘,我们上了床,分抽了一根烟。我问了她那是在哪里,才发现我已经离家好远了。

 在我决定回家的那晚,遇见了那个小孩。

 他穿着一身黑衣,站在车站边的巷子里看着我,眼睛亮的像星星。他面无表情地说:“跟我走吧。”

 “你是谁?”

 “我是上帝。”他缓慢地眨了下眼睛,我感觉面前站着一个坏掉的路灯。他说,“吃惊?”

 “嗯。”

 “人长大了就无法决断与创造了。”他冷冷地说,“你也早就该回去了。”

 “哦。”

 “我猜你也该包容这一切了。所以回去以后,最好不要像他们一样,到处去找宿主,重新到这个假象里来做一场根本不美好的梦。”他的语气冷的吓人,“我制止不了,但也不会现在说什么话来吓你。这也是孩子的坏处。社会不容许我独裁,虽然我是上帝。”

 “走吧。”他伸出幼小的手臂说。

 “等一下。”我说。

 我打开小春的信,重新看了一遍;我把信撕成细小的碎纸,然后洒在地上。我向他示意,他将手掌贴在我胸口上,我闭上眼睛,接着迎来一种缓慢而奇妙的体验:

 我的生命在毫无疼痛的破碎。

 三

 小春生着一头秀丽的齐肩短发,精致的五官上点着几粒淡淡的小雀斑,眼睛像挂在脸上的两弯月亮。她喜欢笑,笑起来像太阳一样温暖。

 成长以前,我一直觉得自己像一只漂在海里的蚂蚁,我的身边就是很多可望不可即的巨人和汹涌的惊涛骇浪。我就这样在浪里无助地漂啊漂啊,终于有一天看到了海岸,小春就站在岸边,她大声喊着我的名字,朝我微笑,然后用力地跳起来挥手。

 我用尽全力地离开了海洋,狼狈地站在她面前。

 后来我背上了行囊,在踏实的陆地上行走。小春紧紧地跟在我身后,有时我会放慢脚步,怕她走丢了。我跌倒的时候,她默默地扶起我,听我叹息自己的失败;当我爬上一座高山,她就会露出那种阳光一般温暖的笑,听我诉说自己的荣耀。

 有一天我停下脚步,她也停下脚步。我转过身,看到一张陌生的憔悴的脸,她说:“我累了,我走了。”

 然后我死了。

 我和那个男人成了朋友,我希望我能像小春陪伴我一样一直陪着他,但我终于要向他告别,因为我一直都在止不住地想念小春,我想念有她陪伴时的快乐。

 “你需要一个身体。”他叹了口气,“非要再到那里去,我也拦不住。”。

 我的眼前飘着一团人形的浓稠的空气,这才是我们的本体。我看不到他的表情,但他叹息的声音又是如此真切。在这里一切都如此真切,除了时间。我们在时间里爬行,却再也感受不到生命的流逝。

 “我走了。”我说。

 “好自为之。”他的身体像水波那样晃动了一下。

 我也许将要跳出时间,但那样是否等同于再死亡一次?我想。最初我莫名其妙地相信了男人的话,或许也是因为人类的归宿本来如此,我听到的也只是我一直想要的答案,所以我相信了他。我活着的时候,因为那些疑惑被执念困扰,现在我包容了执念,却感到更加的疑惑:究竟什么是真什么是假?是否死亡从来都不是归宿?

 我轻而易举地回到了肉体的世界,但是我变成了空气。我站在人潮拥挤的大街上,没有任何人看见我,他们闻着我的气息,从我的身体里穿过去;我看见这个城市里到处都是我这样的虫子。

 我要去找小春,尽管她看不见我。我想我也不需要身体。

 寻找她的日子里,我仍旧止不住地想起那些闪亮的日子。我甚至发觉,我似乎只在那些日子里活过,那些缓慢而坚定的日子,才是我的归宿。

 找到她的时候,她正独自在黑夜里行走。我尾随着她,就像她从前做的那样。

 她忽的停下脚步。我也停下了脚步。

 她转过身,看着我的眼睛。我知道她看不见我。

 “你终于来了,你还好吗?”

 但是我听到她这样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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