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长星

  浣剑山庄的人发现杜七的时候,他正蹲在门洞里抱着一条黄狗瑟瑟发抖。狗虽然又脏又瘦,但模样看起来比杜七还体面些。他们自然不知道,这条狗叫九里半,这个孩子叫杜七,他们萍水相逢地搭了个伴,这是再平常不过的一件事。等他们弄明白这孩子是来拜师的之后,感到十分头疼。毕竟讲江湖故事的说书人并没有说过,正常拜师是需要有人介绍,需要付束脩交学费的,不必交的那些,等于师父的干儿子,需要大缘分,不是摸个山头扎进去,就能碰上江湖前辈打包奉送上古秘笈和几甲子内力。

  但是把一个求告上门的孤儿赶下山去,这事听着实在不像正道名门的风格。

  于是,杜七作为一个小帮佣留下了。

  浣剑山庄现任掌门是卫悲回的儿子卫天衣,山庄规模比之卫悲回时代已经翻了好几倍,买了山下的许多亩好地,开了镖局和武馆,上上下下有几百间房子,千把人口。

  这千把人口里有几十个跟杜七差不多大的孩子,孩子头是卫天衣的女儿卫秀儿。武林世家的女儿历来不像大家闺秀那么文静,再加卫天衣以下一概的溺爱宽纵,卫秀儿才七岁,便举世无双地淘气。

  卫秀儿跟杜七第一次见面,是在山门附近,杜七正拿着个扫帚把落叶扫进背篓,九里半在他身边转来转去。杜七扫着扫着,听到山路上有马蹄声,抬眼一看,卫秀儿穿着一身锦褂,骑着匹小马,领着十来个孩子跑过来,于是他低下头,继续扫地,然后听到卫秀儿喊:“喂!”

  杜七又一次抬起头,眼睛亮晶晶的——还是只有那么一下,接着他低头,继续扫地。

  卫秀儿不知道为什么就喊:“抓住他!”

  杜七扔下扫帚,拔腿就跑,身后的九里半和孩子们一起追过来。

  这次不愉快的见面,以孩子们气喘吁吁地放弃告终,对手远比他们想象的更加快速狡猾。这是自然的——你不能要求一帮从小娇生惯养的武林世家子弟跟一个小流浪汉一样惯走山路,脚下生风,杜七流浪的那些时光里,天天都被不同的孩子追来赶去,早已将这套追逐的游戏摸得精熟,说到底就两件事,绝对不能被缠住,绝对不能被倒下。相对地,另一方的孩子们则从没见过这么难缠的对手。

  人总是对和自己不同的人心怀排斥,因为无知通常会产生一种莫名的敌意,而杜七只是恰好居于绝对少数。虽然杜七并不知道追自己的是谁,但也明白被抓住了不会有什么好遭遇,于是他在孩子群扑上来之前逃到几丈外,沉默地看着他们,待他们追过来,他又逃。

  经此一役,很长时间内卫秀儿都把“如何抓杜七”当成一个重大课题来攻关,她手下有几十口子,膘肥体壮,个个比杜七大一圈,但他们就是抓不住他。有好几次,明明已经揪住了他的衣服、拉住了他的头发、捉住了他的臂腿,却总是在间不容发的关键点被他泥鳅一般躲过去,又逃出几丈外冷冷看着他们。

  杜七跑起来像风,不喘,不害怕,甚至不仇恨,好像海滩上的孩子轻移脚步,避开轻轻涌来的海水。孩子们却喘着粗气,拖着脚步,汗出如浆,连喊都喊不出声来,于是休息片刻,再追,杜七又跑。这种滑稽戏日复一日地上演——直到情况发生了某种变化:杜七不再一味地跑了。

  他第一次的不逃跑,发生在一场这样的惯例游戏里。他已经跑到山侧,回头一看,最前面只有一个孩子,比他高一头,重一倍,再往后的都喘着粗气,挣扎在十多丈外。

  习惯很难更改,杜七的第一个念头依然是逃,不过一种闪电般的感觉蹿过他的脑子,他站住了,回过头,面对面地等着当先的孩子,腿有点儿发抖,但很快镇定下来。长期以来的生存方式虽然不能让他膘肥体壮,却给了他足够的精悍冷静和抗打击能力,而且感觉上,那些追打他的家伙动作实在是太慢,无论如何都值得冒险。

  当先的孩子大笑着张着双手,朝他冲来,杜七只是晃了晃,就闪过手臂,直冲进他的怀里,接着,一拳揍在他的胃上。战斗结束。

  那孩子抽搐着倒下,简单到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等其他孩子赶到的时候,杜七早已又蹿到几丈开外,还是那样,无声,无动作,不喘息,眼神冷冷。

  孩子们第一次知道了,杜七不但很能跑,而且很能打。但他们依然没有理智地选择放弃,毕竟这是难得的乐趣。之后的追击行动变得很无趣,卫秀儿一伙很快就不再敢分散队形,只要有人被大部队抛下两到三丈,便会被杜七鬼魂般干脆利索地放倒,一个人一瞬间,两个人两瞬间,三个人?杜七不会过来。

  杜七、卫秀儿和孩子们就在这样的追逐与被追、打与被打中顽强散漫地长大。大概又追了一阵子,卫秀儿一伙忽然不追了。杜七松一口气之余又莫名地有些惆怅。他继续他的生活,打水,扫地,被浣剑山庄的各色人等使唤。就在这时,他听到一阵狗叫,心里一缩,循声追过去——卫秀儿捉住了九里半,拴在树上挑衅地望着他,周围还是那几十个跃跃欲试的孩子。

  杜七是硬着头皮走过去的,孩子们立刻把他围在中间。他还没来得及指着九里半说“放开它”,孩子们就扑上来牢牢压住了他。

  什么都没发生,杜七在这种决不可能的情况下居然左一撞右一撞地弄出一个缺口冲了出去,孩子们呼啸一声,拔腿就追,游戏形式轮回了,卫秀儿目瞪口呆,不过她没目瞪口呆多久,杜七一个人就又回来了——他转了个大圈子,卫秀儿的喽啰群现在还在半里地外。

  杜七不说话,走到树下解开九里半的绳子,卫秀儿紧张得喘不过气来。最后,杜七站起来,领着九里半走了,全程都当卫秀儿不存在,这种漠视对卫秀儿而言打击巨大,甚于攻击。

  打击简直是一个接着一个!第二天当孩子们继续击鼓进军去追杜七时,赫然发现他居然抱着九里半跑。这一下彻底把他们震惊了。九里半的身量虽然还没长成,但好歹是一条如假包换的中华田园犬,总有十几二十斤,抱起来都费劲,更何况是抱起来跑,再何况是抱起来跑着躲避一支小军队的追击——这个新动作大大降低了所有人对这项游戏的热情和投入。

  就这么追来追去,冬天过去,春天来到,夏天紧随其后,接着是秋天。满山的叶子绿了又黄,事情总是在不断发生着变化。卫秀儿过了八岁,开始练本门武功了。树倒猢狲散,她手下的喽啰们也各自脱离任性胡为期,入私塾的入私塾,学开手的学开手,没多少人再有闲情来管杜七。杜七的生活难得地平静下来,他继续扫山路,提水,被各色人等使唤。没事的时候他喜欢看山,错剑峰山如其名,好像一把斜着斩进地面的剑,耸立在平原上,山脊锋利地朝向天空,两旁是深邃的山谷,铺满年复一年醒来又睡去的无名山花。山路就在剑锋上,尽头是剑柄一样的顶峰,而浣剑山庄就在顶峰上俯瞰着下面的世界,山庄之后,剑穗那个部分有一片被高墙围起来的林子,是山庄历代掌门最后的归宿,剑冢。

  杜七就这样日日在剑峰上来回,从鸡鸣劳作到天幕垂下,明月衔山,把浣剑山庄变成一幅古老的剪影,与山势融为一体。稍晚一些的时候,他会带上九里半下山,到几里外的小镇上去,那里有一家小酒铺还没关,老板善良热情,很喜欢聊天,有免费的熬小鱼吃。那是杜七为数不多的娱乐之一。

  一个行将入冬的下午,杜七依然在扫山路。山路上已经没有多少落叶,石头下面的尘土被微霜冻结。扫了半晌,他的手有些僵,于是坐在路边的石头上吹一声口哨,九里半摇着尾巴跑过来,杜七蹲下身子用手摸着它新换的毛,十分羡慕它对寒冷的抵抗力,接着神游物外,想一些只有他这个年纪和这个阅历的孩子才会想的东西。

  一块石头落在他脚边。杜七愕然抬起头,卫秀儿在不远处看着他。这次她身边没有喽啰,但腰上挂着把短剑,一脸得色,用手一指山路:“跑吧。”

  杜七一把抱住九里半撒腿就跑,一边跑一边警惕地观察着可以藏人的地方,这完全是本能反应,没有经过思考。要是个小子,他就动拳头了,偏偏是个女的,打不得——但正当他以为一切都会和从前一样时,其实一切都不一样了。

  卫秀儿展开身法,几个起落绕到杜七前面,拼命抑制住气喘,骄傲地看着对手,破天荒第一次有人比杜七更快了——虽然是抱着狗的杜七,虽然她已经把吃奶的力气都使出来了。

  杜七停下,把九里半放在地上看着卫秀儿,她满意地看到杜七亮晶晶的眼睛里终于有了一丝惊讶企羡甚至崇拜。

  “服了吗?”卫秀儿好不容易调整好呼吸,从容地问。杜七不说话。

  “想学吗?”卫秀儿片刻后又问。她对杜七的无声非常不满意,不知怎么就脱口而出。

  杜七的眼睛更亮了,捣蒜一般点头。

  卫秀儿格格轻笑起来。九里半以狗特有的敏感马上明白她现在成了自己一伙的,立刻跑上去对着卫秀儿猛摇尾巴,满地打滚,秀可爱,求抚摸。那时他们都不知道,江湖有江湖的规矩,偷学武功是大忌中的大忌,这些规矩在江湖人的传承里一代又一代地强化,从规矩变成道德,从道德变成本能。

   这一年,卫秀儿八岁,杜七十岁,他们还什么也不懂,如果他们再大一些,一切都不会发生,不管是精彩、快乐还是悲伤……总之,卫秀儿慢慢教了杜七内功吐纳、轻功、零碎的拳脚剑法之类,进展很慢,是因为她自己的进展就很慢,白天学了点什么,晚上立刻教出去,效率可想而知。

  杜七和卫秀儿建立起一种公平单纯的友谊。杜七开始跟卫秀儿聊天了,他以前还没怎么跟人说过话。而卫秀儿则跟着杜七做了不少大胆的事,比如抓虫子掏青蛙满山乱转,他们甚至悄悄跑下山,在老王的铺子里要杂鱼吃,并且一致认为味道远胜浣剑山庄的伙食。

  卫秀儿几乎带杜七走遍了山庄的每个角落,介绍其间的历史及故事。他们也在剑冢外绕了几圈,这地方进不去,有几丈高的围墙和紧锁的大门。卫秀儿还跟杜七讲了卫悲回的始末以及殉师规矩的由来,她在描述的时候和一切江湖人一样,怀着狂热乃至崇拜的兴奋,但杜七不能算完全的江湖人,他沉默了片刻问:“那些人……他们都愿意吗?要不愿意怎么办?”

  这一来倒把卫秀儿问住了,这是她从没有设想过的情况。半晌后,她谨慎地回答:“他们……应该都愿意吧,这是武林规矩么。”杜七默默地点点头。

     当然,这种交流属于小秘密,正常情况下卫秀儿还是在为浣剑山庄的未来辛苦练功,杜七还是在有一帚没一帚地扫地,喽啰们还是在有空闲的时候组织起来追逐杜七。

  随着他们的年纪越来越大,见面的机会也越来越少,他们已经不再是孩子了。

  这些年,江湖上已经渐渐没有了魔教,而正道盟则越来越牢固,把势力拓展到江湖的每一个角落。在此之前,整个江湖从来没有像现在一样万众一心、精诚团结,浣剑山庄因为与魔教的血仇,弟子们悍不畏死决然殉师的烈气,以及秘传的剑法,地位越来越高,正如我们开头所说,一切都是有原因的。

  杜七十九岁了。他和卫秀儿时常见面,却有好几年没什么机会说话,更不用说像小时候那般练剑和玩耍。九里半依然紧跟着他,但已经是一条衰败的老狗,连大声叫的力气都没有。

  偶尔,杜七会在错剑峰偏僻的所在练习当年卫秀儿教的剑法,这是粗浅的悲回剑派入门剑法,而且颠三倒四,错漏颇多,但他依然练得很专心,人在专心的时候可以避免想到别的事情。月光从松林里透下来,铺在土地上,好像一汪一汪清冷洁净的水,让人忘我的风从树林中吹过,有那么一个瞬间,杜七甚至恍然觉得这些“水”会被风吹出一漾一漾的涟漪,然后他才被九里半低沉的叫声拉回现实,听到树叶碰撞出波涛一般的沙沙声,然后他就无法遏止地觉察到自己心中的孤独。

  大概有人看到过,也大概有人告诉过掌门卫天衣,卫天衣那时或者正在病中没有心情理会,或者也隐约知道这是自己宝贝女儿的杰作,或者也想掩盖这件不大不小的违规行为,他干脆撑着病体收了杜七做最小的徒弟。总之,杜七十九岁的时候正式拜入浣剑山庄,成为了一名悲回剑派的弟子。

  就在他拜入浣剑山庄门下不到一个月,卫天衣急病身亡。这真是件糟糕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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