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少女和一只猫的故事

我把这只猫叫做呼吸。

这艘船上的人都没有名字。包括那个十八岁女孩,她的两只眼睛就像是窗纸被人用手指戳穿的洞,是黑暗与光明之间的游离。笑的时候,整个牙齿都露出来,眼睛里燃烧着一堆浓烈的火焰;不笑的时候,眼睛向下看,仿佛是枯萎的、就要凋谢的花。她将头发绑成两个麻花辫,露出高高的额头,在灯光下亮闪闪的。

她太瘦了,比绵绵细雨还要瘦。

她穿的衣服,多是用父母穿过衣服的布改过的。那些成年人穿的、灰暗的布料穿在她身上倒别有一番味道。她就是黑暗中的幽灵,穿过来绕过去的。

这些都是再次翻看照片时所不断唤起的记忆。她在我的印象里是模糊的。或许是没有名字的缘故,总感觉她并不存在,那只船也不存在。她是那么的虚无缥缈,我没有触及到过她,也没有看到过她的音容笑貌。然而,这些自我安慰都没有任何作用,我的大脑全被她占用。还有那只猫,晚上总能在一束光中看到它,它张开嘴,露出牙齿,发出另人骨寒的叫声。

“你叫什么呀?”这是我同她说的第一句话。

她抬头望我,闪着一双大眼睛。

当时,她怀里抱着一只猫,大黑猫,一双发绿的眼睛恶狠狠的。这也就是我梦里常常梦到的那只猫。她用手不停的抚摸黑猫,黑猫“喵喵”的叫着。它的叫声可不像一般的猫那般温顺,而是凄凉的,有点像黑夜中,临死之前的人发出的声音。黑猫的头不停的摆向她抚摸的位置,嘴半开,露出白白的牙齿。那时,我是多害怕黑猫突然一口,咬住她的手。而且,对于这只猫,我确实有点怕。

我从盘子里拿过西瓜,递给她。她刚开始有点呆呆的,大概是出于对陌生人的防备。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我明白是拒绝的意思。但还是保持递西瓜的姿势,她抓抓头皮,又在黑猫的头上摸了摸。冲我笑着,一把拿过了西瓜。

“嗳,你怎么随便拿别人东西呢?”一个四十多岁的妇女喊道。她的眼睛是凹进去的气球,脸上是坑坑洼洼的沼泽地。

她将还没吃的西瓜放在桌子上,扭过头去,大概是弄疼了怀里的黑猫,黑猫哧溜一下跑走了。

“是我给她的,大热天的,吃吃西瓜解解热。”我说道。

“哦”。她妈妈说。

“对了,你们是一起的?”她指着旁边一堆人。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就有人喊道,“是啊,是啊,她可是一个很有名的作家呢。”

“你吃吧。”她妈妈似乎放心了很多,走开了。

她又拿起西瓜,边吃边望着妈妈的背影。

我拿出照相机来拍了几张照片,她倒是很自在,没有表现出半点的不自然。我喜欢拍照,是因为糟糕透顶的记忆力,什么都记不住。头脑里不知道装了多少腐烂的信息,于是,相机就代替了头脑,成了存储工具。

“我想给那只黑猫取个名字。”她慢慢的说。

“那你得先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我们这里的人都没有名字的。他们都喊我‘嗳’。要说名字,这便是我的名字。其他人都是长辈,我叫他们,都是爸爸、妈妈、叔叔、阿姨什么的。”

“是吗?可是我们都有名字。”

“你帮我给那只黑猫取个名字吧。”

“让我想想。不然,就叫呼吸吧。”

人人都要呼吸。只有呼吸,我们才能活着;正是因为呼吸,我们才有思想,才会痛苦。在城市里生活久了,记忆里就总是故乡的影子。爷爷奶奶说,他们一辈子都没有洗过澡。曾经试着带他们去澡堂,但脱衣服时,他们拒绝了我。仿佛那是一片无比神秘的领域。

我也有过一只猫。那是表姐送的。

乡下人经常拿蛇皮袋装粮食,有时也会拿它装鸡,装羊,装一切能装的东西。表姐来的时候,肩膀上就扛着这样一个袋子。表姐的皮肤如同那只蛇皮袋,大致是用了很多次,看起来既脏又烂。因为家里最近老鼠到处乱窜,妈妈打电话跟表姐要只猫。表姐很爽快的答应了。她是跟着姐夫包山庄的,为了让粮食不被老鼠吃掉,这些人的家里都会喂养很多只猫。但她这次带来的,却不是家养的猫,而是姐夫打猎时带回来的。她跟母亲解释说,家里的猫都大了,拿着太重。她提着蛇皮袋底部,忽的一下,一只蓝眼睛的猫摔在了地上。它抖掉身上的土,用它那发亮的蓝眼睛扫视了周围,就迅速的跑到了桌子下面。一眨眼就不见了。表姐解释说,“野猫就是这样子,怕生,也怕光,慢慢就好了。”

可我就是不服气。不断的跺脚,拿着棍子使劲的往里伸。它就是不出来。

表姐说,“你这样它才不出来呢。放点馍,我们都走掉,没有声了,它就会出来吃掉馍的。”

表姐拉着我出来了。我慢慢挣脱开她的手,装作要抓痒痒。其实是我不喜欢她。特别是她现在抓着的手,那手心的老茧,直直扎到了我的心口。她结婚时我去参加她的婚礼。坑坑洼洼的山路,绕过来绕过去的。我难受极了,吐了一路。新鞋子也被弄得脏兮兮,我太心疼那双鞋子了。从那以后,我就再也不喜欢她了。她身上从此也蒙上了一股难以忍受的呕吐味。

不一会,猫果然出来了。表姐轻声轻脚的走过去,趁着猫不注意,一把逮住了它,表姐一只手按着黑猫的头,一只手身按住猫的身子。她甚至都跪在了猫旁边。猫发出凄厉的叫声,我不禁打了个冷颤。表姐把按住头的那只手慢慢松开,准备将绳子系在猫脖子上。猫唰的一下,别过头去,咬住了表姐的手。血流开了,流在了她那格子布鞋上。表姐那天穿着针织的长款毛衣,质量是低劣的,上面有些线头。毛衣是裙摆式的,裙摆上有花鸟形状的花纹。下身穿着宽大的黑色长裤,裤子上沾染了灰尘。她是瘦的,这些衣服怎么看也不像是穿在了她身上。我下意识的去拉她衣服,那轻飘的身体,我都不敢太过用力。我看表姐硬举起血淋淋的手,将已经染红的绳子缠在了黑猫的头上。弄好后,表姐松开压着的手,猫跑开了。

我一脸惊恐的望着表姐,她的脸似乎也被猫的爪子撕扯开了。我大声叫喊妈妈。

妈妈过来,看到表姐的手,也是一脸的惊愕。

“没事,野猫都这样,怕人得很,慢慢就好了。野猫嘛,在丛林里跑惯了,没见过几个人。”表姐说。

“你等会,忍着啊,我去外面找点刺疥(一种草药,可止血)去。”

猫被拴在了门上。它跑过来跑过去的想藏起来,它跑了很久,也不闲累的。

表姐走的时候,手上的伤已经用纱布包裹住了。我和妈妈送她到门口。表姐说,“那只猫慢慢就好了。习惯了就好了。”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猫一直拴在那里,妈妈每天放点馒头给它吃。刚开始见到人了,猫还是会尽着绳子的长度跑来跑去,最后人走到跟前了也不跑开。它慢慢的熟悉了这里。

妈妈最后放开了猫,它也不跑了。

小孩子都是爱动物的,我也不例外。特别是看到毛茸茸的猫,心里的亲切便齐刷刷的刻在心头。慢慢的,无论吃什么,都会分一点给它。慢慢的,它就整天跟在我后面了。关于表姐滴着血的手,我也逐渐的遗忘了。

猫喜欢中午躺在院子里晒太阳,四个爪子都张开,倒开太阳里,看起来惬意极了。刚开始我只是试探的摸它头,到最后,它常常张开爪子睡在地上,让我挠它。它是极为享受这种感觉的。

这样过了很久,有一两年的时间吧。

突然有那么几天,我发现猫的性情变得异常,饭不好好吃,不理我了,经常跟着邻居家的老花猫。有时发现它们躲在麦草垛边打滚,发出“呜呜”的沉重叫声。见到我来了,先是老花猫跑开,然后我家的猫也跟着跑开了。任凭我在后面叫它,都不理。它们的身上还留着麦草。

“妈,猫是怎么了?”

“要生小猫咪了。”

听妈妈这么说,我就乐了。小猫咪多可爱的,于是我也就不怪它了。要是它不吃饭,之前会害气的踢一脚,现在不了。隔一会,再拿来给它,生怕它会饿到,饿到肚子里的小宝宝。

我每天都一个人睡在大炕上,妈妈说我人小胆子却大。其实我只是瞒着没给妈妈说,害怕的时候我只有抱着猫。晚上,它睡在铺着麦草的大盒子里。有时它也会上炕,我虽不管,但妈妈总是打它。

妈妈说,“猫身上有虱子的,终究不干净。以后就不要让它上炕了。人和动物终究不一样啊。你看你小时候,杀一头猪,宰一只鸡你都快把肺哭出来了。现在长大了,就不要那么不懂事了啊。”

“嗯嗯,我知道了。”

我说,“猫咪,我跟你说,妈妈不让你上炕,你就别上来了。乖。”我心里也害怕虱子,这句话我没说出口。我总觉得这样会伤害到它。于是只能以妈妈作为借口。

她确实是一个漂亮的姑娘。她的漂亮恰恰在于她不知道自己有多漂亮,这样的无知给她增分不少。船在行驶,偶尔在江面会看见浮起来的鱼儿。清澈的水和白肚子的鱼,混合在一起竟会那么好看。死后能成为风景,也定是鱼生前没有想过的。

“你知道吗?我之前也养过一只猫。它之前是只野猫,被我姐夫给抓回来了。你的猫呢,是怎么来的?”

“有一次我闹着要下船去,妈妈为了哄我,便买了这只黑猫。”

“难道你还没下过船?”

“没有。我妈妈也没有。我们一家人都生活在船上。只有爸爸偶尔会下船去买点东西回来。”

凝视着她,突然明白了这种美丽缘何而来。闷热的天气,她穿得那么严实。但我隐约看到了她并没有穿内衣,并能想象得出那两个小土丘和森林。她仍旧在笑,只是手里多了一堆针线。她用针,一根根的勾勒出了线条,然后成为一只鸟,一只风。她在绣鞋垫,似乎也是在绣着自己的一生。

“难道你不想下去吗?”

“自从有了猫之后,我就不想了。”

“为什么?”

“嗯。”她沉默了。然后抱歉的笑着,她的牙齿都露了出来,左边有一个明显的虎牙。“我不知道啊。”

“哦。”我应声道,在那一刻黑猫的印象齐刷刷的出现在了眼前。那只原始的猫,怎么都不属于人群的猫,伤害了表姐也伤害了我的猫。“给你讲讲我和猫的故事吧。我小时候也很爱猫,常常搂着它睡觉的。”

“我也是。”她有点兴奋的插嘴道,

“我一直以为动物都是通人性的。特别是相处久了之后,就能像亲人一样的生活在一起。我当时好爱那只猫,但它爱不爱我,我不知道。动物的感情或者和人根本就是不一样的吧。我很小就一个人睡了。不,准确的说,是猫陪着我。如果不是发生那件事,我想,现在的一切都会是不一样的。哦,完全不是这个样子的。你知道吗?一天晚上,到半夜了吧,我突然觉得两只腿湿漉漉的。我一向是睡觉极沉,但那晚,也许是因为害怕了吧,深根半夜的叫出了声。我掀开被子,发现被窝里不仅躺着那只猫,还有七八个小猫。你知道吗?小猫是那么小,而且是湿的,没有毛的,肉露出来的,不动的,眼睛闭着的。大猫围着这七八只小猫不停的转圈,用鼻子嗅着,用嘴舔着。嘴里不断发出‘哞哞’的类似牛声的鼻音。然后,你知道吗?”一瞬间,桂江的水一下子全都向我涌来。我停住了说话。

“什么?”女孩问道。她的疑惑同她弯弯的眉毛连在一起。各自生长的眉毛,长成了一座桥,我却跨不过去。

“哦。其实也没什么。是这样子的,黑猫将那些小猫都吃掉了。”那只黑猫,那张嘴,那张带血的嘴,那深夜中独自咀嚼的声音,我摇摇头,强迫自己不再去做这些无谓的回忆。

“然后呢?”

“没有然后了。”

“我是说那只猫,它最后怎么了。”

“它被我赶跑了。”

“啊。为什么?”

这个我挑起来的话题,现在却不想再继续下去。关于这个故事,我跟任何人都没有讲过,包括妈妈。她奇怪为何突然之间,我要将一直喜爱的黑猫赶出去。黑猫还在家的那段时间,只要我见到它,便一脚踢开。它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凶狠的,一下子就咬住表姐手的野猫。它开始变得柔弱。我踢一脚,它发出痛苦的轰鸣声,调子是沉的,如同一潭深井。它开始变得怕我。它开始变得迟钝,胖了许多。

那只跑掉的黑猫打断了我们的谈话。它摇着尾巴在女孩面前走来走去,不停的叫唤着。她说,“我得找点食物给它吃了。”

我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同行的人在七嘴八舌的说话。有一个长得矮小,戴着黑框眼镜。他的两只耳朵不一样高,所以眼镜总是偏着的。我们为此还经常取笑他。他看我过来了,凑过来,说,“那小姑娘长得可真标致。”

“你可别打人家注意啊。”我不由得叮嘱道。这帮人肚子里都读过书,笔下也能写出很多好文章来。但就是心眼太多,当然也不太好。

“我跟你说啊,听他们说,这小姑娘还没有下过船呢。这可真奇怪。”

“嗯。”

“这一家人真奇怪。她爸爸腿瘸着,不说话。她妈妈看着就像是夜叉母一样。那小姑娘呢,长得倒好,可你看那手啊,在全身上下乱抓,就算是痒,也不该那么不顾及啊。”

“哦,是吗?”

“还有,你知道吗?他们家还有个男孩,你看到了没有?十七八岁的样子,脸上长满了痣。还有啊,走路都不利索。”他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都凑到了耳边。我隐约感觉到他的口水乱飞。

“这,我还真不知道。”

“而且,而且。”他有些激动,停顿了半晌,才说,“这是她爸妈她从外面拾回来的女婿。”

我有点愤愤。直盯着她,半天没说出来一句话。

“可惜了啊。“他又补充道。

“你觉得可惜了,那就去当个倒插门女婿啊。”旁边的人起哄道。

“别闹别闹。其实我总觉得他们家人是有故事的。”

他这么一说,倒是引起了我的沉思。至少她是有故事的。或许有一天,她会成为我小说中的主角,我为她设置合乎情理的细节,我让她拥有幸福的生活,至少在我的小说之中,她该拥有足够多的欢乐。我生性悲观,但是小说中的人物我总是爱怜着的,生怕他们受到丝毫的委屈。

“我和她妈妈说过话了。我问她,她们住在哪里,她说在船上。我说小姑娘怎么能不上学呢,她说将来也是撑船的,没有必要上那么多学。她妈妈似乎不喜欢和我们有过多的接触。”他似乎是在絮叨,又似乎只是在专门说给我听。所以最后还问我,“你有在听吗?”

“有啊,有。”

“我觉得这很值得写成一篇小说。题目我都替你想好了,就叫《船上的女人》。”

“嗯嗯。”我应付道。

“我是说真的。到时再帮你问问详细的故事。”他突然这么热心,倒让我对之前的冷淡态度有点后悔。

我却没有过多的话来表示。只能说一句,“谢谢你啊。”这话说出来,觉得又是冷淡的。

这时他突然叫嚷了一声,“哪里来的大猫,吓我一大跳。”大概是吃多了东西吧,猫的肚子鼓鼓的。

黑猫看到我了,它竟然滚着肚子跑过来。我俯下身去抚摸它,软绵绵的毛让我觉得舒服,像是触到了满天的繁星。我总是爱着天空中瘦小的星星,它们愈加的小与灰暗,我便爱它们愈多。“哈喽,你好。”说完便记起就在刚才,我是给它取了名字的。“呼吸”。要是那只猫还能呼吸的话,现在的我,就不会时常的感到窒息。它失去了呼吸,于是便来剥夺我正常呼吸的权利。“呼吸”。我的记忆突然回到了那个冬天,猫和那群小猫,我的哭泣。

有的故事就是不能继续,比如说少女与猫的故事。我和猫的故事在它生产之后其实并没有完。大概一年吧,一年之后,我又看到它躺在院子中间,懒懒的。然而,太阳再没当年那般温暖。我竟觉得那是嘲讽。

“妈,我看到那只猫了。”我并没有直接走向猫,而是吵醒了正在睡觉的妈妈。

“哦。”

“怎么办呢?”

“你看着办吧。”

“哦。”

然后我又出来了。

我走向猫,带给它食物。

它不看食物也不看我。太阳晒得我眼睛都无法睁开。

我说,“吃完东西你就走吧。不要再回来了。”

猫其实变了很多。它胖了,看着是木然的。躺在地上就像是一堆木屑。

我进了房间。捂着被子哭了一顿。大睡一觉。再起来。院子里已没有了猫,我拿出去的食物还在。它没有吃。还有一堆血,横着,横在太阳下。一片模糊。

太阳还在晒,晒得人发晕。

“野猫终究是野猫,留不住的呀。”妈妈说。

她从来不知道是我赶走了它。也不知道,长大后,特别是现在,我发现自己和野猫是那么的相近:怕生,怕光。对什么都是怕的,对什么也都是避而远之的。不像是这个世界的人,又已经融洽非常的和这个世界在相处。

没过几天吧。妈妈在房檐上发现了那只猫。死的。腿上还有伤。肚子是扁的,甚至凹了进去。妈妈说,她还挺难过,毕竟在家里呆过那么久。妈妈还问我,它上次怎么就走了呢?又没人赶它走啊!

妈妈说,在院子里挖个坑埋了它吧。

我拼命的摇头。那种恐惧,就好像有什么东西要埋在我的眼睛里,要我一辈子都看到。

“小时候那个你呢?”妈妈问道。

我摇头。摇头的瞬间,头发落了一地,掉在地上,紧紧抓着我的脚。我忍不住呻吟了起来。我说妈,“我难受。”

“好了。去睡觉吧。”

夜晚那么静,那么美。我却感觉有太阳晒在脸上,太阳光扎痛了我。我哭了,隐约中听到了猫哭的声音。

妈妈把猫埋在了家门口。

最后,我发现猫变成了我。猫没有死,倒像是我死掉了一样。

打那以后,脑海中总能出现黑猫的影子。它无处不在,一不留神就会出现在身后,紧紧伴着我的双脚。特别是照镜子时,它就在我的双眸里,在我的脸上爬动,我的脸被整个猫身所覆盖。我感到前所未有的疼痛。晚上我再也不敢一个人睡觉,不然会觉得整个屋子里都是黑猫的重影,它凄惨的叫着,还有一群赤裸裸的小猫,他们都爬在我身上。我只能和妈妈睡在一起,但这并不能阻挡我的幻觉。我觉得妈妈是黑猫,我觉得我是那些小猫。妈妈会一口吃掉我。

然而这一切我都未曾讲给过别人。十五岁的年纪,我便知道了封锁自己的秘密。这是属于我的。

“这娃突然乖了这么多。”我记得妈妈之后很是欣慰的感叹。

那段时间,我赖在家里,不肯出去。我害怕满世界都是黑猫的影子,我怕被它带走。高中语文课本上,我读到了卡夫卡的《变形记》,我站起来,对老师说道,“我相信卡夫卡的房子里肯定有很多甲虫的影子,梦里都是,碗里都是,镜子里都是。”

老师沉默了半晌。然后说道,“这也是有可能的。”

只是从来都没有想到,若干年后,在研究生考试的试卷上,有一个题目竟然写着,卡夫卡,《变形记》。那一刻,我的记忆瞬间被无限的拉回。那个黑猫的影子,那个突然变得无限沉默的我。窗外的太阳晒进来,黄色窗帘中露出的缝隙,太阳眯着眼晒到试卷上。似乎一只黑猫跳跃在我眼前,它是欢快的。教室里真是寂静啊,大家都在用力写着。不,不是,明明是猫在写着。那么多的黑猫坐在凳子上,手里拿着笔,在写着。

教室里的白色墙壁,显得异常冷清,她成了一个寂寞的美少女,她在哭泣。正前方的黑板上,那些考试时间和考试科目的白色粉笔字,成了晶莹的泪滴。墙顶上不用的风扇,是一朵开了不败,只是变换颜色的花朵。白色花朵,那要含有多少悲哀。还有旁边头趴在桌子上不超过10厘米的女生,她的头发上怎么都是细小虫子的蠕动。教室里走来走去的老师,成了蹦蹦跳跳的甲虫,哦,卡夫卡笔下的甲虫。

“不要东张西望。不然按作弊处理。”哦,一只甲虫竟然在说话。

“这显然是人类的错觉。《变形记》看似在描写错觉,实则是揭示了生命的真相。我们每个人都会在某刻变成其它动物,甚至发现我们的生活方式连动物都不如。这是卡夫卡的反思,也是卡夫卡留给我们的反思。就像现在,我觉得整个世界都塞满了黑猫。可不是吗?这不就是现代主义的实质吗?”我在卷子上这样写道,不如说我是写在了黑猫的身上。不知道它会不会感觉到疼痛。在赶走它,让它死掉之后,我又伤害了她。

她过来了。“到处都没找到它,原来在这里。”她说道。

猫看到她过来,便从我怀里挣脱了出去。撑得股股的肚子,左摇右晃的,真是好玩。这就是呼吸啊,不倒翁似的呼吸。

“这猫还真是可爱。”

“是啊。我想你养过的那只黑猫,肯定也非常的可爱哈。”

“它有些恐怖,我现在想起来都有些怕它。”

“这不对,没有一只猫是恐怖的。猫都是善良的动物。”

“哦,是吗?”我有点不以为然。因为那只黑猫带给我的恐惧是那么多。深夜中的漫长失眠,睡梦中的一身冷汗,无处不在的爪子……这些都潜藏在我内心深处。我是有多害怕啊。曾经有人问我,为什么会选择写作。我说,因为一只黑猫。我至今仍记得他那惊愕的眼神,我没有解释给他听。太累了。真的是太累了。如果没有那只黑猫,现在的我会是怎样一副模样。

当感觉到胸闷时,便意识到多年哮喘的老毛病又犯了。我开始不停的打喷嚏,我持续了很久,她着急的拍打我的背。她的手可真轻啊,甚至还可以闻到某种香味,对,是淡淡的桂花香。其实哮喘也就是一会的事情,只要口袋里有药。我吃完药恢复了正常。

“现在我生命的依靠竟成了这几瓶子的药。”我装作很轻松的样子对她说。

“我生命中只有这只猫。”也不知道她是听懂了我的话说的,还是无意之中的一句谶语。

“要是突然没有了这只猫,你会怎么办?”我问她。

“不会的。我妈妈答应过我的。”她没有说太多的话。但我还是感觉到了其中的微妙。

“哦,是吗?”

“是的。我妈妈亲口告诉我的:只要不再偷偷下船,这猫就会永远陪着我。”

“你下过船?”

“嗯。”

“什么时候?”

“我不记得了。”

“你怎么下去的?”

“一个叔叔带我下去的。”

“然后呢?”

“妈妈把我带回来了。”

这时,我注意到她在望着我。她眼睛瞪得大大的,望着我。在她眼睛里,我又看到了那只大黑猫。她大概是厌恶这样的对话。

我停顿了一会,问她道,“你不想下船去了吗?”

她摇头。

江水依然是摊开的。沙漠似的,一个敞怀拥抱似的。天色愈发的沉闷,天空的间隙中挤出雨滴来。雨水打在江面。桂江的水如同一个迟暮女人,过了大半辈子,却又没有生活过。在留恋吗?抑或是决绝的。留恋与决绝往往是一字之差。蔚蓝的天空夹杂朵朵乌云,整个天空割裂开来,像是干旱之中熬过来的黄土地。水是清澈的,清澈成一张白纸,又是浑浊的,浑浊成一份放置多年的遭书虫咬动的旧报纸。天空圈养了江,江又圈养着山。雾中缭绕的山,长满水葫芦的江,裂开的天空。这一切的构成都是为了陪衬她。

是的,这只船上是承载了许多秘密的。然而我已经没有了再去挖掘的心思。这只姑娘和这只猫,他们的故事能有多漫长,多曲折,我已经不再去想。它或许可以写为一篇小说,尽善尽美的那种。我最终却选择将它留在心底,与我的故事交相辉映。这样的小说确实不值得写出来。

临走时,她送我油茶,油茶用报纸包着,她说这是石崖茶,用上等生姜做成,辛辣中带着浓厚清香。长年在船上,油茶常常作为船家驱寒的饮品。我笑着收下了它。

我体内的湿气也是早该驱除掉了。

“这些油茶,你可以拿去喝些。”她双手递过。眼里含着笑,弯弯的眼睛勾起来,镰刀似的。不似刚见时的好奇,如今再看她的粗布灰衣服,龙卷风中,高山上的黄土吹成一圈,要在空中飞起,又被摔在地上。她那洞口一样的眼睛,再没有望进去的可能,洞口堵放了太多柴棍,交叉相错的。我看她,不再是初次见到的她。

走在路上。那个眼睛不一样高的人,还不忘提醒我,“我总觉得这个船上有很多故事。你该找出来,写篇小说不成问题。”

“嗯嗯。”我支吾着,却再找不到话来说。

“我看你和她挺熟。她送你什么东西了?”

“他们船家人都好这口的。你没有再问问她,她的家庭,她爸爸和她妈妈,还有那个脸上长满痣的男孩。”他探过头来,料定我知道很多似的。他本来就是小眼睛,这时还斜眼望向我,嘿嘿的笑着。他的眼睛被彻底压扁了。我从压扁的间隙里,甚至感到一阵恶心。

“没。”我简短的回答。

“我就知道你没有。哈哈。我趁着大家不注意,去船尾和她爸爸聊了会。她爸爸没有表面那样的窝囊,甚至还很能说的。”

“是吗?”不知为什么,他这么说的时候,头脑里立马蹦出了那只黑猫。

“你想听是不是?”他有些得意,“想听是不是?”他又一次问道。

我摇头。我们已经走了好远,走到了无限长的,没有尽头的公路上。我转过身去,看到了江上的那艘船。它是模糊的,小的。特别是天已经快黑了。它是黑暗中的一个小点,我用双眼无限的趋近,只能等于零。

我看到他疑惑的,又眯着笑意的双眼。我回答道,“你难道不认为,你所知道的一切,也都是指向了另一个未知?我什么都不想知道了。”

其实记忆总还是有的,好奇也是有的。她,在船中的她,一只猫就换得了整个自由的她,是快乐的吗?她,美丽的她,残破的她,以后的生活会是怎样?还有那艘船整个的命运,她凶悍的妈妈,懦弱的爸爸,脸上长满黑痣的男孩,这些和她,有怎样的关系?我有过无数次不同的猜测,梦中也会有不同的场景。

然而,我从未后悔。

小时候,我养过一只猫……这也许会是一篇小说的开场白,我用它来叙述整个一生。一只猫,一只天性的野猫,如何吃掉了亲身骨肉,又是如何让我的生活牵绊于此,甚或一场命运都已不同。那天,我在船上见到了一个女孩,她很美,身旁还跟着一只绿眼睛的黑猫,我注意到了他们……这也许会是一篇小说的开场白,她如何将整个自己都倾注在一只黑猫身上,别无他想,别无心思。江水是她永远的情人。她孤独吗?她能永远不孤独吗?

在深夜,不止一次的构思起这些故事来。他们是美的,又是悲哀的。我常常悲痛得满身疲惫,忘记呼吸。缓过神来,才发现这些都是无谓小事,根本不值得如此大动干戈。一只猫和一个女孩的故事,能有什么,再想也想不出什么深层次的故事出来。

可惜,我们都无法看到深层。那些女孩们的眼泪,和猫的哀鸣,和所有不经意之间的战战兢兢。我们如此相近。而相恋只能是一个女孩和一只猫之间的故事。

至今,她送的油茶仍没有打开过。它在我的书桌上放着,每当写作进入困境,总能听到心里的水流汹涌,我需要它来安顿住这些。我心中聚集的水量太大了,却从不会灌满。其实满了最好,溢出去,也能畅快一点。

哦,然后,然后我就想到了呼吸。呼吸。我在心里想着这个名字。那只猫和那个十八岁的姑娘,成了一幅定格的画面。在人人都没有名字的地方,猫有了名字。而在人人都有名字的地方,猫没有名字。那只死去的猫,只能称呼它为“猫”。如同世界上所有的猫一样,它叫猫。人人都知道它是什么,人人又都难以知道它是什么。

呼吸还好吗?那只死去的不知名的猫呢?它们还在呼吸着吗?它们会爱这些不曾呼吸的少女们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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