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11.
顾铭无端来问自己要人，顾恒自然是有理由拒绝的。赵连薇请何峪风去帮忙有李主任首肯，要把响河调去策划一组补缺，却是于情于理都不合。顾铭这样子瞎折腾，完全是没有考虑响河的处境。
前几日王总在例会上点名表扬了响河，对一个刚转正的新员工而言，溢美之词只会使她成为众矢之的。人心就像一面反光镜，把你照得光芒万丈，最先看不清楚的一定是自己。
他仰面靠着椅背，按了按太阳穴，一阵风扇动着他的睫毛，要掀开他的眼似的。天阳的案子他想了想，自己当时其实有些力不从心，扔给响河不过是想她走个过场，并没料到她会那么拼命。就像父母留给孩子一个注定要扔掉的玩具，随他怎么摆弄都没事，顾恒对响河并不抱任何期许。
她是他豢养的烈马，他花了很多心思训练她，可真到要上场溜溜的时候，他又觉得舍不得。
爷爷曾隐晦地问过工作上的事，一字一句是体贴他的话，一分一寸却是向着响河的心。这次出差他瞒着所有人去了趟内蒙古，找到了爷爷支乡时的旧友，打听爷爷的亲人里是否有失散的孙女或是外孙女。可是旧友的回答和他所了解的一样，爷爷一生未婚。
那岳响河又是谁呢？他真的能够通过她得到他想要的东西吗？
有人握着门把手敲了三下门，“咚咚咚”之后就是开门声，门里的风被敲门人裹紧，朝顾恒的脸袭去，还带着茉莉花香。
是响河，他依旧佯装睡着。
她从旁边的矮柜里拿出花瓶，又出了门。
顾恒睁开眼，看见放在桌子上的一束茉莉花。这一回是花店买的，不是哪里摘来的野花了。等响河再走进来，他还是维持着看花的姿势，响河的手进入他的视线，他的心就被勾进了花瓶里，沿着花茎一路下去，溺入水中。
他突然发现，不会害羞不爱撒娇，从不示弱也从不逞能的岳响河却是爱花的，他才发现她原来是个女人啊。
他沙哑着喉咙问，“我没让你去策划部帮忙，你怎么看？”
她依旧摆弄着花，轻描淡写地回答：“不是要去展销中心吗，哪有时间去帮忙呀。”
顾恒吊着的心安稳地落下，他却又慌着想自己这样问的用意，竟有些怕她不开心的意思。可她还沉浸在成功的喜悦中，只想再接个案子去满足自己的虚荣心。狐狸尾巴没有全翘起来之前总是藏在暗处阵阵发痒的，响河也不过是普通人，而且是刚尝了点甜头，还未经过大风大浪的年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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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出口商品展销中心是王总招来的生意，顾恒直接跟进是考虑到王总与展销中心老总的交情。可与他们对接的是营销企划部的部门经理李蔓，就连顾恒都未见过老总本人。
车子停在展销中心广场上，响河一转身就失去了方向感。面对面两幢现代感极强的建筑物几乎长得一模一样，响河不知道哪一幢才是他们今日要去的地方。远处走来一个人，迈着一字步，影子在边上跋扈地扭动着，不知是风太大，还是影子本尊自带嚣张的BGM。
李蔓走近，先是和顾恒握手，再向响河点了点头，她的眼睛在响河的衬衣袖口处溜过一霎，再看响河时，眼里多了一份意味不明的轻蔑。
李蔓并不着急谈案子，接到人先是带去对面的楼参观，简单地介绍了一下展销中心的格局与布置情况。细高跟“哒哒哒”地在空旷的大理石地面上回响，响河的粗跟鞋在声音上就逊了一截。李蔓来到红酒展柜，和早就等着的人打了声招呼，拿走了一瓶红酒。
她是为了接人顺道来拿瓶红酒，还是为了来拿红酒顺便带他们来参观，响河一时半会有些分不清。顾恒也有同样的猜疑，心里已暗暗有了分寸。
果然，项目谈得并不顺利。顾恒接的是个烫手山芋。
离开李蔓的办公室，顾恒没有去开车，而是带着响河去了附近的地铁站。展销中心前一站是全市最大的樱花公园，樱花早已谢了，但里面有条创意商业街，节假日里总是人山人海，现在去反倒还空些。
“我们是趁着工作时间来偷懒啊？”响河用手掌挡住额头，皱着眉问，暮春的阳光已经热得让人头昏脑涨了。
“今天，辛苦了。”
响河明白他在说什么，镇静地扬起嘴角，可眼里早已没有笑意。她刚要说话，发现顾恒的视线正胶着在她扶额的手上，她立即放下手藏在背后，心里的窘迫不堪随着她的动作都洒了出来，溅了顾恒一身，怎么洗也洗不掉。
两人并排走在街中央，顾恒开口问：“这份策划案是谁写的？”
“赵组长。”
“设计稿呢？”
“正特烦……额不是，郑泽凡。”
他又狐疑地问了一句：“不是她的组员写的？”
“不是”响河知道他要问什么，又说道，“他们最近忙着天阳的策划案，所以初稿写得很匆忙。”
“忙归忙，这种策划案拿出来，我都觉得丢人！”
“是我大意了，我应该先看一遍再拿过去的”响河的额头已渗出了汗，“我讲得不好也有关系的。”
丢脸的不只是策划案，还有她自己。她整个人从穿着到内心都丢了来时的自信。就像不知道是先有蛋还是先有鸡一样，响河也分不清人是先有自信，做事才会成功，还是先成功才让自己充满自信。
她以前也从未深思过这个问题，但是见过李蔓之后，她幡然醒悟，信心就像是一件你喜欢却从未穿过的衣服，穿上去的时候不会想到脱下来时竟是那样困难，因为你不会想到这衣服是宁愿裸着身子也要脱下来的。可是谁又会心甘情愿赤裸着身子让人盯着看呢？
顾恒并没有在责怪她，可是他明白他更不能可怜她。他不过就是看了一眼她的袖子，她就已经敏锐地察觉到。
刚才顾恒与李蔓谈话的时候，响河吃了一块专门为他们准备的栗子酥。咬到大半，剩下的栗子酥就在指尖塌了，她忙用另一只手接住，接了满手心的碎末。她拱着手看了一会，本想找来垃圾桶掸掉，却又觉得浪费了可惜，于是她捂着嘴想将碎末全吃进嘴里。
当她抬眼时，发现李蔓正用一种匪夷所思的目光望着她，叫她心一慌，碎末就粘在了口红上。
她急忙越过茶杯去拿餐巾纸，没有系扣子的衣袖又在杯面漂过，将茶水淋在了剩下的栗子酥上。
李蔓早就注意到了她的袖子，她轻笑道：“岳秘书你的袖子还会蜻蜓点水，真是有趣！”她“咯咯咯”笑得很优雅，响河却涨红了脸。
“你喜欢吃就多吃点，干脆都带回去吧。”李蔓走过来，没经她同意就拉起她的手，用指尖撩起她的袖子，佯装惊讶道：“原来是扣子掉了，看来这衣服质量真不怎么样啊。不过扣子没了这衣服你还穿，你也真够节省的，像你这样的人现在很少了。”
“我不知道这扣子掉了，来的时候还……”响河说不下去了。因为她看见顾恒正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嘴唇。
她咬唇的小动作把口红粘在了门牙上。
李蔓应该也看到了，却不说，尽等着她出洋相。等响河走出办公室，她才忍不住笑出声来，对一旁立着的顾恒说，“顾总你这秘书是新来的吧，真是有趣死了，这种人你用着一定很累吧？”
他知道她是故意的，却扯出一个笑容来，不卑不亢，“累是累了点，不过我用惯了，李总你多担待。”
顾恒走到自助贩卖机跟前买了两瓶水，递给她一瓶，她却没反应。响河一直紧攥着的左手，好像藏着什么宝贝。他拉过她的手打开，发现里面除了被指甲抓红的印子，什么也没有。
可是就在不久前，里面还装着栗子酥的碎末，装着她整个的自尊心。到了卫生间以后，她把它舔干净了才洗手，然后对着镜子整理妆容，她还要回去演示PPT，她得忍着。
顾恒把矿泉水塞进她手里，冰凉的手感一下子把她从沉思中惊醒。他定定地看着她，对她说:“从今天开始，要学会宠辱不惊。”
猝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
当别人说他是个没妈养的孩子时，当别人取笑他爸爸是个傻子时，他就已经深切体会过这种感觉。既然伤害无法避免，他希望响河能变得和他一样坚强。
隔壁店里在放周杰伦的《园游会》，响河还记得歌词，心情随着音乐渐渐欢畅起来。
一个小男孩跑过来，挨着贩卖机，踮起脚来投币。顾恒见他还是够不着，只好把他抱起来。可乐瓶“咯噔”一声从底下滚出来，他急着挣脱顾恒的怀抱，拿起可乐就要跑。
“小朋友，多喝可乐对身体不好。”他难得这么有爱心的，却不想小男孩并不领他的情，丢给他一句“要你管”就头也不回地跑了。
“现在的小孩怎么这么没家教？”
响河笑了笑，说：“民俗学教授说过，在某些地区和部族的信仰中，那些举止粗鲁、狂妄自大、经常恶语伤人的家伙，被认为是在轮回转世中头一次托生为人，兽性未脱。所以碰到脑残时，不要与他争辩，更不必急火攻心，告诉自己‘这孩子是头一次，还不习惯’就好啦！”
“那你说李蔓看着像第几次投胎？”
“……”
琥珀色的黄昏从歌词里飘出来，落在远方。捞金鱼的大叔吆喝着，拿着氢气球的小孩们到处乱跑，这里真的像个园游会。玩具店门口挂出了特价招牌，上面写着“六一儿童齐欢乐”几个字。
响河突然问：“你会和小孩子撒泼置气吗？”
“不会。”
“那今天就当是来给李总过节呗！”
响河当然说不出像李蔓这样的人算是第几次投胎，但是她在心里嗟叹：她上辈子一定是参加了抗日战争，拯救了新中国吧。
（未完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