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许多缅怀金庸的文字中，出现得最多的是这一句：
你瞧这些白云聚了又聚，散了又散，人生离合，亦复如斯。
这是《神雕侠侣》里，杨过走后，程英安慰陆无双的话。
彼时，杨过深中情花毒，知道小龙女无药可医后，也一心求死。看到小龙女刻在崖边的“十六年之约”，才决定服食断肠草，并与程英、陆无双结拜为兄妹。
杨过养好伤离开，陆无双心中大痛，哽咽着说：“你说他……他到哪里去啦？咱们日后……日后还能见到他么？”
程英说：“三妹，你瞧这些白云聚了又聚，散了又散，人生离合，亦复如斯。你又何必烦恼？”
她话虽如此说，却也忍不住流下泪来。
02
程英和杨过第一次见面，是乱石阵里，杨过被金轮法王打成重伤，眼看阵法将破就快丢了性命，程英及时出手相救。
杨过在昏迷中误把她当成小龙女，一把抱住了她。这一抱，让她又羞又急，却怎么也挣脱不了杨过苦苦哀求。
程英心软了，任凭杨过抱她，只是柔声提醒：“我不是你姑姑。”
从那一刻开始，她对杨过的好感正式升级为喜欢，从那一刻开始，她的心里住进了一个“杨大哥”。
可是，程英终究是个斯文温雅，殷勤周至的女子。不似陆无双那么刁钻活泼，更不似郭芙那么骄肆自恣。
纵然是喜欢杨过，知道他心里有别人，就不再轻易表露心迹，而是把如水的深情藏了起来。
03
杨过受伤期间，程英照顾他的起居饮食。把饭菜端到他床上，服侍他吃饭。竹筷陶碗，虽是粗器，却都是全新的。
她总是不动声色地花费一番心思，把那些平常的青菜豆腐，鸡蛋小鱼，烹饪得甚是鲜美。
她和杨过交谈，三分慈和中带着三分敬重，总是风淡云轻得将自己的心事一掩而过，安慰他说：“等伤势好了，便去寻你姑姑。”
杨过说小龙女是天下第一的美人，要是换成郭芙或陆无双，定会生出醋意讥刺他几句。程英却是顺着他说：“定是这样，她不但美貌，待你更是好得不得了。”
喜欢的人就在身边，她只能在纸上反复书写“既见君子，云胡不喜”。如此克制的深情和冷静，让人敬佩。
她心细如发，能察觉杨过对小龙女对郭芙的一切情谊，当然也知道她和杨过之间所有的不可能。
她明白这是一场暗恋，但还是甘愿“一见杨过误终身”。
这是金庸在爱情里关于“得不到”最好的处理，在一起是两个人的事，但我爱你与你无关，就算得不到回应，注定爱而不得，我也无法收回对你的爱，只是我可以克制，用爱你的心去爱世间万物。
04
那“得到”呢？
故事的结尾，有情人终成眷属，王子和公主从此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大侠和美人携手退隐江湖，就真的没有然后了吗？
金庸在《倚天屠龙记》新修订版的结尾给出了答案。
张无忌决意和赵敏归隐蒙古，周芷若却来要求他履行承诺：“你只管和她做夫妻、生娃娃，过得十年八年，你心里就只会想着我，不舍得我了。”
怕读者体会不到他的用意，金庸还特意在后记中强调，张无忌没选定自己的配偶，事在人为而非命定。
这样的心思，颇有点张爱玲笔下红玫瑰与白玫瑰的味道：娶了红玫瑰，久而久之，红的变成了墙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还是“床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的一粒饭粘子，红的却是心口上的一颗朱砂痣。
人性的复杂与悲哀正在于此，你即使此时得到，十年以后未必还是当日心境。哪一对爱情破裂后的恋人，当初看对方的时候，不是心里蘸了蜜？
凤冠霞帔、对拜天地、生个娃娃，不过是一时的欢乐，时间温柔一刀砍来，人性耍剑空手接白刃。
05
不止“偏要勉强”和“问心有愧”的左右为难，新修订的版本，张无忌还有一男娶四女的打算。
张无忌的性格自带滤镜，就是只记得人家对他的好，而且越想越好，自然原谅了别人的过失。
昔时在濠州，张无忌和周芷若已经在拜堂了，是赵敏“偏要勉强”，抢婚成功。
后来在少林寺，周芷若坦言自己“问心有愧”，对自己很有信心，也了解张无忌的性格弱点，料定“过得十年八年，你心里就只会想着我，就只不舍得我。”
当然，对于爱情还抱有幻想的年轻人，自然接受不了这样的修改。于是金庸在书的后记里指出，这是年轻的小弟弟、小妹妹所不能参透之感情，总有一天会明白的。
周芷若提出“不违侠义之道”的条件，不准张无忌、赵敏拜堂成亲，报了当年被抢婚的仇，留下一句让人脊背发凉的话。
周芷若飘然远去之前，张无忌的天性只记得她的好，过了十年、八年心里只会想着她，就只舍不得她，一针见血点出张无忌的博爱，控诉了男人都是大猪蹄子。
06
金庸曾在旧版《倚天屠龙记》的序中坦言自己最爱小昭，新版中他偏心地增加不少小昭与张无忌调情的戏份。
光明顶上，张无忌被周芷若一剑刺伤，小昭情不自禁搂抱他，他感激之下认她做小妹子。小昭沙漠中夜随张无忌，他忍不住亲吻了她。
波斯船上，两人分别在即，张无忌说：“我会永永远远都记得你，前晚做梦娶了我可爱的小妹子为妻，以后这个梦还会不断做下去。”
小昭回应说：“我真想你此刻抱住我，咱俩人一起跳下海去，永远不起来。”
这些结局的重大改变，似乎也反应了金庸的最新爱情观，活在当下，顺势而为。
年少的时候，我们以为爱情许下承诺就会一辈子在一起，彼此要忠贞不渝，无条件为对方付出。
后来才明白，所谓忠贞的爱情，只不过是那些弱者为了保护“我方水晶”，掩饰无法承担爱情风险的无能，没有信心靠魅力让对方死心塌地一辈子，而不得不依靠承诺的枷锁来束缚对方。
而成熟的爱情观，是我爱你，不需要承诺，我也会和你在一起；你不爱我了，就算承诺再美，我也不怕失去你。
当你准备开始一段爱情的时候，不必考虑你们能走多远，会不会结婚，享受当下就好，如果一直契合，白头偕老只是顺势而为的事。
如果有一天你们不爱了，坦然分开就是，爱情不是生活的全部，那个人也不是爱情的全部。
07
金庸写“侠之大者，为国为民”，也写“无人不冤，有情皆孽”，他几乎写尽了世间爱情的模板。
萧峰失手打死阿朱，塞上牛羊空许约，情深未变却寒盟，其他人再好也比不上，“阿朱就是阿朱，四海列国，千秋万载，就只有一个阿朱。”
凌霜华的父亲为了得到《连城诀》，将丁典关进牢房八年之久，每月一次拷打。丁典靠凌霜华每日更换的一盆菊花以慰苦楚，他从不后悔第一次去找她，“那天晚上，我在凌府外的石板上坐了一夜。”
杨过深中情花剧毒，只余七天寿命，拼死从李莫愁和金轮法王手中护全郭襄，感叹“七日之后我便死了，日后她长到她姐姐那般年纪，不知可会记得我否？”她何止是记得，她寻寻觅觅的一生，点点滴滴的全部，都是杨过的影子。
“相思无用，唯别而已。别期若有定，千般煎熬又何如？莫道黯然销魂，何处柳暗花明？”金庸启蒙了我对爱情的憧憬，也教会我如果面对爱情里的聚散离合。
千万人之中，或许只有一对可以如同杨过与小龙女一样幸运，用近二十年的时光去挣扎，最后却能在一起。
千万人之中，或许只有一个像程英、郭襄，哪怕爱而不得，也只问付出，不求回报。
难免有的成了李莫愁、梅芳姑、周芷若，黑化不过是为了满足一己私欲。
还有很多像丁典一样，喜欢却不能在一起，弥留之际，回想起过去的美好，希望找一个人来分享那些填满时光的回忆。
你的爱情，是什么样的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