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醒来就像重获新生,这种感觉在山川看来,和毫无征兆地降临人世间一样,都是朦胧的,猝不及防和一瞬间的。
山川把被子拽过头顶,他不想醒,或者说,他只想醒在该醒的时间,一个不得不起床的时间。山川有些烦闷,他拖着慵懒的长音,手伸向手机屏幕,敲了两下,屏幕亮了,他顺着被子掀开的小缝,眯着眼看,四点半。
四点半是个让人尴尬的时间,睡是睡不久的,醒着又怕误了休息。山川将被角折个弯,朝内窝了起来,这才勉强阻挡了从窗缝外溜进来的阵阵凉意,可尽管如此,他还是躲不掉那首格外响亮的大悲咒。屋内的窗户并不严实。
不该怪窗户的,这是山川转念间得到的结论。要怪,就怪那首大悲咒太过聒噪,像是四个漆黑无比的大音箱规则地摆放在东南西北,环绕声伴着杂音,叫人无处遁逃。山川捂住耳朵,他不想听,可越是抗拒,耳边的声音就越洪亮,那股压倒性的气势像只猛兽,仿佛在昭告世人,有人死了。于是,在这凌晨四点半,有的人悲伤,有的人也觉得吵闹。
山川便是觉得吵闹的其中一员,他的烦躁到了极点——那首大悲咒彻底毁了这个早上。昨晚他熬夜了,手机催得发烫,文案也一改再改,改到昏天黑地的他,最后实在睁不开眼,就一头砸进被子里。
现实在梦里被麻醉着,那种感觉就像身体浸在水里,干枯的躯体也逐渐被润得丰满。可这仅存的幸福,也全都被那首大悲咒给搞砸了。山川每想到这,就愈发不满,他歇斯底里地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把被子踢得七扭八歪。他幻想着,自己能从床上一跃而起,套上卫衣短裤冲出门去,抡起膀子跟人干上一架,或者稍许冷静些,不干架,一脚把那嘶吼的音箱踹翻在地,然后再夺过唢呐、二胡、锣鼓,还有一对铙钹,他想他实在拿不下,就索性把它们通通砸到地上,摔个粉碎。可没过一会儿,山川就消了气,他放弃了这股念头:一是呢喃的毕竟是佛语,佛是慈爱众生的,凡人不得不敬;二是人死为大,大到其余的一切都要靠边站;三是不能得罪死人,以防触了霉头,因此山川只能把一肚子怨气咽到肚子里,自己和自己作斗争。
身体是最诚实的,难忍喧闹的山川放弃了单薄的屏障,他掀开被子,光着脚,踩着地板,再踩着瓷砖,像一头迅猛的狼在寻觅什么,他翻箱倒柜,最后在公文包外侧的夹层里找到了。
那是一副降噪耳机,银色的外壳闪着光。
想当初,山川省吃俭用一个月才舍得买的,他在某一瞬间爱上这个小玩意,就连他自己也想不到,这东西竟在这时派上了用场。山川的嘴角在发笑,仿佛找到了对抗世界的办法,他迫不及待地将它们塞进耳朵,在一阵清脆的提示音过后,那首大悲咒好像消失了。之所以说“好像”,是因为耳朵听得太久,以至于曲调又习惯性地在脑子里响起。习惯总要一点一点的才会消失。
山川没能再睡得着。
他在想,若是有天自己死了,就在葬礼上放一首周杰伦的双截棍,哼哼哈嘿显得别具一格,如果动感的节奏太过桀骜不驯,就改成回春丹的初恋,港风翻唱让人听得洋气,只是后来山川转念一想,爱来爱去的歌词未免单调,那就不如就崩坏得彻底些,把曲子换成二手玫瑰的。不,山川可不想让别人觉得他疯了,别人理解不了,哪怕是他死了,也不行。人得要脸,死了也一样。
山川越想越觉得有趣,他咧着嘴偷笑,然后乐此不疲地,把被子搅成难以解开的结。最后折腾累了,山川终于决定,死后不放音乐,因为人死了便是长眠,谁会在睡觉的时候吵自己呢?
起床铃声响了,这没头没尾的念想全都烟消云散。
山川平静地关掉闹钟,没有如同往常的朦胧感,也没有一丝的猝不及防。他换好衣服走出门去,门庭上挂的黄符被风吹得直响,山川发誓,要是自己攒够了钱就马上搬离这里,他看到几幅挽联,又看到柏油路面上被人用白粉笔画了个圈,圆圈中央是还没烧尽的纸钱,火在烧,烧完了就碎在空气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