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时间，7月13日，下午14点26分。”一个穿着白大褂的人从耳朵上取下听诊器，面无表情。
我站在马路边上，周围三三两两的人指指点点。
“我还是晚了一步，可怜的孩子。”我感叹一句，旁边的大妈并没有理我，探着头往人群里看了一眼，咧着嘴走了。
我也转过身准备离开，面试马上就要迟到了。距离我十米开外的一个小男孩正被一个女人紧紧的抱着，嘴里含糊的喊着什么，听着像是吓死妈妈了之类的。我走过去，小男孩瞪着大大的眼睛看着我，我也盯着他看。
“你看什么呢？”辣妈也看了我一眼。
这个孩子没事，看来死的不是他。
“幸亏没事，下次过马路可要看好了，多危险。”我冲那个妈妈和善的笑一笑。
“你看什么呢？这孩子不是吓傻了吧！妈妈带你去医院。”辣妈没理我，拉着小男孩站起身，她太着急了，还没等我让开，就从我的身体穿了过去，打了一个寒战。
我应该心跳加速，紧张，出汗，但是我没有。我摸了摸我的心脏，不但没有加速，而且还停了。
穿过人群，刚才的死者被蒙上了白布，旁边黑色的小米手机跟我是同款。
“你这是酒驾，跟我们回去吧。诶，那位家长麻烦等一下，我们还有点问题需要跟您核实一下。”执勤的交警站在一个车牌号很吉利的奥迪A8旁边，收起酒驾测试仪，喊住要离开的母子。
“警察同志，跟我们可没关系啊，我儿子吓坏了，我得带他去医院。”辣妈说完逃命似的上了一辆车，一溜烟没了。
“什么人这是，人家小姑娘拼命救了她儿子，连看都不看一眼。”警察叔叔嘀咕了一句。
小姑娘，救了她儿子，拼了命。
一步两步三步，没有人阻止我来到死者旁边。
我掀不开那层薄薄的白布。
“警察同志，我想看看死者。”没有办法我只好求助警察。
警察同志太忙了，没理我。
情急之下去抓他的胳膊，他没有半刻停留，走向车主。
“警察同志，你们赵局最近还好吧？我前天跟他喝酒，听说他胃病犯了，好点没？”车主堆了满脸的笑。
警察停顿了一下，说，“先跟我上车去警局吧。”两个人一起上了车。
“麻烦你帮我把这个布掀开”，我向周围人求助，大妈不理我，大爷不理我，帅哥美女，弟弟妹妹，没有人理我。
“别喊了，他们听不见。”终于有两个西装帅哥跟我说话了。
我茫然的看着他们，嗯，长得不错，黑色西装的是我喜欢的禁欲系，白色西装的清新淡雅。
我还没来得及在脑中脑补一段凄美浪漫的三人纠葛，白帅哥先开口，“你死了。”
我这一辈子对天许了很多愿望，中彩票，涨工资，白马王子，见偶像，都没有实现过。相反，失恋，失业倒是相继到来。
这一次我就开个玩笑说让我死吧，不知道被哪位值班仙人当真了。
生与死的教训告诉我，玩笑不能随便开，多么痛的领悟，可惜对我没有用了。
我很冷静，没有哭，没有叫，开始在脑中慢慢回忆，我是怎么死的。
小男孩，马路中间，黑色轿车，冲出去，推开小男孩，撞击，升起，落地。
我就这么死了，在我30岁的时候。
“你们是黑白无常？”这是我知道自己死后说的第一句话。
黑白点了点头。
“你们不是应该牛头马面吗？”我说的第二句话。
黑白对视一眼。
“你俩还挺帅的，西装也挺好看。”我说的第三句话。
黑白直直的看着我，一定觉得我吓傻了。
我叹了口气，苦笑一下。“死就死吧，反正也没什么好留恋的。”
夏季的江城没有风的时候很闷热，路边蒙着灰尘的树叶耷拉着头。
“你是救人而死，积了功德，下辈子能投个好胎。”黑帅哥应该是在安慰我。
“呵呵，是吗？那下辈子不要再罚我做人了。”
“你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吗？我们可以给你三个小时的时间在人间少做停留。”白帅哥人也不错。
这时候我已经被人抬走了，放在路上毕竟影响交通，这里怎么也算是主干道。
我有什么未了的心愿？
我想国家昌盛，四海安定，国富民强，世人健康，可惜我不是选美小姐，这些愿望轮不到我。
“没什么心愿，就守在这看看谁来认领我吧。”
活着完不成的心愿，难道还指望着死了能完成么。
我们三个人上了带走尸体的车。
车上小警察年纪不大，没准是刚毕业不久的大学生，脸上还有些稚嫩，拿起我的电话，想了想，用我的手指解了锁。
“你好，xx快递。”我的最后一个电话是打给快递公司的。
“你好，xx快餐。”倒数第二个电话是打给外卖的。
小警察又想了想，觉得我的通话记录没有什么参考意义，在通讯录里，找到了“家”。电话响了两声之后有人接了，“喂，诶，三条，碰碰碰”
“你好，请问你是机主的家人吗？”
“你谁呀？”
“我是江城警察，机主身上没有身份证件，请问......”
“骗子是吧？我没钱，她这个月生活费还没打过来呢，六筒。”
小警察还没有说完话，对方已经挂了电话。小警察无奈的摇了摇头。
黑白二位面无表情，我低头笑笑，以后的生活费就请您老人家自己解决了。
刚才接电话的是我的继父，我父亲在我小时候就去世了，不知道二十年过去了，奈何桥上还能不能认出我。
想到再也不用每个月被催着打生活费，不用给弟弟擦屁股，我居然有种解脱的快感。
这时候电话响了，这电话质量还不错。
“张女士你好，我们约的面试时间已经到了，请问你过来了吗？”
居然主动打电话来，应该是对我很感兴趣，要是不死，应该有工作了。
“你好，机主出了些意外，我是警察，请问，你们有她的详细信息吗？”小警察很有礼貌。
“不好意思，我只是通知她来面试的，帮不上您，再见。”对方电话挂的干脆利落。
小警察把通讯录返回最上面，一个@AA号码。
“别给他打电话。”我忘了自己死了，下意识的去抢电话。
当然，我最多可能干扰了一下信号。
“怎么了？”电话响了三声后，电话那边传来半年没有听到的声音。
这一次是小警察挂的电话。
没有心跳的心也会疼。
吴漾，吴漾，吴漾，一年没见，你是否别来无恙。
那是2006年，秋天，艳阳高照，晴空万里。
吴漾是我的学长，负责带我办理入学手续。
我的入学手续比别人麻烦一点，因为我没有带学费。从家里出来的时候只带着毕业的奖学金2000块钱来到这个距离我千里之外的地方，高中老师说，可以办助学贷款，之后勤工俭学，苦是苦点，还是能读下来的。
学校的老师让我再和家里商量一下，最好是把学费先交了。
如果能商量我怎么会不商量好再来。
算了吧，这样也好，随了家里的心愿，早点赚钱，供弟弟上学。
我拉着行李箱，走出学校，打算回火车站。
“张凡”吴漾追上来，“你要去哪呀？”
“回家。”
“你等一等，我刚才去问了咱们的分院书记，他说可以先给你办入学，之后给你申请助学贷款。”他边说着边从我手里把行李箱拿过去，“走吧。”
吴漾的话不多，我只知道他跟我同一个专业，比我高2个年级。
江大有老生带新生的习惯，每个班级都会配一个高年级的同学做代理班主任，帮助新入学的新生熟悉大学生活。
我们的代理班主任就是吴漾。
一年后，我们在一起了，不是校草爱上灰姑娘的故事，吴漾很普通，我更普通。
我很敏感，拒绝他超过100块的礼物，一起吃饭要轮流付账，看电影他买票我就买爆米花饮料。
我宁愿多做几份家教，多发几份传单，也要保持这种平等。
吴漾开始不习惯，时间久了，也由着我，我做家教他就接我下课，我发传单他就陪我一起。
很快，吴漾去实习了，家里给他找了个很好的国企单位，毕业后可能就会留在那里。
“你从什么时候爱上我的？”吴漾问我。
“你猜？”我靠在吴漾怀里。
那时候我也毕业了，在一家私企工作。我们在靠近我单位的地方租了一个老房子。
“第一次见面，我是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想保护你，把最好的东西都给你，你肯定不会比我早。”吴漾把头放在我的肩膀上，在我耳边轻轻的说。
我当然不是第一次见面就喜欢他，那时候我忙着想以后怎么办，哪有时间喜欢他。
我喜欢他是有我们班级活动出去爬山，很狗血的我在一个斜坡没站稳摔倒了，我旁边的吴漾拉住我，被我一起带倒，倒下的那一刻他用手护住我的头，下面是一块尖尖的石头。
父亲死后第一次，被人保护。
周围一片起哄的声音，他用手触碰我的眉头，温柔的说，“别皱眉。”
后来他说，我总是不自觉地皱眉，他总是想抚平我皱起的眉头。
十五分钟后，吴漾来了，我在停尸房。
他不该来的，还有两个月他就要结婚了。
现在是忙着拍婚纱照还是确定婚礼细节？
到这里，多晦气。
我工作后，家里就开始不停的跟我要钱，我可以拒绝几乎没有给过我帮助的继父，可是我不能拒绝哭哭啼啼的母亲。
所以即便为了这件事，吴漾跟我生过很多次气，我还是把每个月微薄工资的一半都给了家里。
依然拒绝吴漾独自负担房租的要求，拒绝他稍微贵重的礼物。
我不知道自己再坚持什么，是自卑撑起的自尊，还是自尊压制下的自卑。
吴漾站在距离我一米不到的地方，看着蒙着白布的另一个我，一动不动。
他今天穿的一条灰色西裤，白衬衫，没有领带，干净，好看。
停尸房有些冷，他的脸色有些白。
黑白无常站在我旁边，“还有两个小时。”
吴漾是静止的，我是静止的，黑白无常是静止的，只有时间无声无息的走着。
吴漾向前走了一步，慢慢的走到尸体前，弯下腰虚浮着手隔着白布顺着尸体上下游走了一遍，握紧拳头。
我站在他身边，虚浮的手摸了摸他的脸。
工作2年，我们在一起3年后，吴漾带我去见了他的父母。
他的母亲保养得很好，眼里透着精明和强势，说起话来却是和风细雨的。
“小张父母是做什么的？”
“他们现在没有工作。”我低声说。
“哦，退休了呀，家里几个孩子？”
“还有一个姐姐和一个弟弟。”吴漾握紧我的手，笑着看我。
“是为了要一个男孩儿吧，哈哈。”吴漾的爸爸接过话，“这个汤不错，你们也尝尝。”
吃完饭后，吴漾母亲让我们没事就回家里吃饭。
回去的路上，吴漾搂着我的肩膀，“你放心，我喜欢你，出什么事我们都一起分担，我不会丢下你的。”
吴漾终于伸出手，缓缓的揭开我脸上的白布，身体抖了一下，又快速把白布蒙上。
“认识吗？”跟他一起进来的警察问道。
吴漾点了点头。
“能联系上她的家人吗？”
吴漾擦干我的眼泪，“我错了，别哭了。”
家里要钱给弟弟买车，我实在受不了母亲一天三遍的哭着给我打电话，答应把手里仅有的几万块钱给我她，我最后说的那句“妈，我真的再没有钱了。”不知道她听没听见就挂了电话。
吴漾端着一盘可乐鸡翅站我背后，“你打算这样到什么时候？”
“我，我，对不起。”
“你没有什么对不起我的，那是你的钱，可是你就打算这样一辈子吗？你自己不过日子吗？你看看你天天穿的，用的都是什么？”吴漾把手里的盘子扔在桌子上，掉出来一个鸡翅。
我低头没说话。
吴漾看着我闭上眼睛，过了一会抓起外套走了，没带电话，没带钱包。
早上六点，吴漾回来了，放下包子和豆浆，拿起钱包往外走。
“你去哪？”我拉住他的手，红着眼睛，已经哭不出来。
“去给楼下包子铺送钱。”吴漾叹了口气，“你先吃吧，豆浆温的，一会儿凉了。”
喝了一杯的豆浆后的得我补充了水分，又能哭出来了。
“我还以为你不回来了。”我哭得梨花带雨，可怜巴巴。
“这是我的家，我不回来去哪。”吴漾擦干我的眼泪，“我是你的家人，我能去哪。”
那是我们在一起的第五年。
吴漾给我家里打了电话，终于让他们相信，我是真的死了。
“我能自己在这呆一会吗？”吴漾侧过身问身后的警察，正好跟我脸对脸。
“嗯。”警察看着，点了点头，“节哀。”
吴漾从墙边拿了一个凳子坐下，再次掀开那层白布，露出我沾着血的脸。
我早上是化了妆的，这时候虽然狼狈，但看起来还可以。
“你怎么，怎么......”吴漾握着我的手，怎么了半天，也没说出后半句。
我把手覆在他的手上。
黑白无常仍旧一脸面无表情。
“对不起，对不起。”吴漾死死的抓着我的手，眼泪顺着他的脸穿过我的手，滴在尸体上。
“对不起。”吴漾没有解释，垂下眼帘。
“呵呵，没什么解释的是吗？”我把微信的聊天记录举到他的眼前。
亲爱的，亲一下，乖，也的确没有什么好解释的，我榆木脑袋也想得出来是怎么回事。我只是不明白，从什么时候开始，为什么。
“她妈和我妈是好朋友，刚毕业也在我们单位。”吴漾憋了半天，终于开口，“上次双方咱们父母见面之后，我妈不许我跟你结婚，说要是娶你，她就跳楼。”
“然后呢？”我冷冷的问。
“然后就介绍我们两个认识，让我们两个多聊天。”吴漾向我靠近一步，我后退了一步，他抬起的手悬在半空，“我不知道 该怎么跟你说，对不起。”
“呵呵，你走吧，我们分手吧。”我放下他的手机，“要不我走也行。”说着转身去收拾东西。
“我真的跟她没什么。”吴漾从后面抱住我。
“那我们结婚吧。”
吴漾慢慢的放开我，“我先出去住几天。”说完开门走了。
我坐在地上，从上次双方家长不欢而散我就应该知道，两个人的结合不一定是两个家庭的结合，但是两个家庭的不和会是两个人的分离。
我家里没出意外的在桌上狮子大开口，吴漾的母亲摔门而去。
那是我们在一起的第6年。
吴漾小心的摸着我的伤口，用衣袖擦我脸上的血迹，弄脏了他的白衬衫。
“凡凡，你起来好不好，我错了。”
“凡凡，我们结婚，我们结婚，好不好？”
“凡凡，你看看我。”
“凡凡，我给你写了很多信，你起来我就给你。”
“凡凡，我什么都不要了，你回来好不好？”
“凡凡，凡凡......”
“你回来好不好？”我想站起来，不小心把桌上的啤酒推到地上。
“吴漾，你回来好不好，我什么都可以不在乎？”
“凡凡，你喝酒了？”吴漾的声音顺着从手机听筒传入我的耳中。
“吴漾，我们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我不在乎，你回来吧，好吗？”我声音轻轻地，害怕一大声，吴漾 就会被我吓跑。
“我们分手了凡凡，我和她，在一起了。”吴漾一样轻轻的说。
“不就是跳楼吗，我也能跳。”我失控的大喊。
“张凡，你别闹了。”
我挂了电话，酒醒了一半，继续喝。
之后我偶尔还是会忍不住给他发消息，喝醉了说恨他，更醉了说想他。
他偶尔回消息，经常不回。
那是我们在一起的第七年，分手后的半年，我们没机会测试七年会不会痒。
我抱住吴漾，胳膊穿过他的身体，抱住自己的肩膀。
“还有45分钟。”黑帅哥抱着胳膊，看戏似的提示我进度条。
“吴漾，吴漾，你看看我，我在这。”吴漾还是盯着尸体，不肯看我。我索性跳到停尸台上，坐在他面前。
“吴漾，我一直没来得及跟你说，我不怪你了。”
“吴漾，谢谢你，这么多年对我那么好。”
“吴漾，你要好好的。”
“跟你在一起这些年，我真的，真的很开心。”
“吴漾，吴漾，你千万要好好生活，要快乐。”
“吴漾，我爱你。”我捧着他的脸，这些话，我喝的再醉都没来得及跟他说。
吴漾突然抬起头，看着我，那一瞬间的眼神，让我感觉他看见我了。
“他没看见你，只不过感应到了你情绪。”白帅哥好像知道我在想什么，“30分钟。”
分手半年后，我终于不再借着撒酒疯找吴漾。
听说他要结婚了。
这座这么小的城市，我们竟然也再也没见过。
果真缘分这东西，妙不可言。
我辞职出去散了两个月的心，发现出去走走就好了这句话也是骗人的。
美景，美食都会让你更想和某个人分享。
回来后又颓废了几个月，我终于决定要奋发努力，积极工作。
主要是因为快没饭吃了。
穿着网购的不是很合身的正装，扔了掺着一个半苍蝇的外卖，大喊一句“让我死了吧”拿着一瓶矿泉水走出小区。
约了下午两点半面试，提前半个小时到了面试地点的公交站，过马路的时候，一个年轻的妈妈正在打电话，旁边五六岁的小男孩追着气球跑在我前面。
一辆奥迪A8闯红灯。
飞翔，跌落。
我的一生就这样结束了。
黑白帅哥拉着我走的时候，吴漾抱着我的尸体，身体抖得很厉害。
“别哭了，我挺好的，你也要幸福。”
这是我留给着世界，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
奈何桥下忘川水，两岸盛开彼岸花。
“如果跳下去，真的可以不喝孟婆汤，不忘前尘往事吗？”我问身边的两位帅哥。
不知道谁嗯了一声。
“那跳下去的人多吗？”我看着血黄色的河水，听说跳下去与孤魂野鬼为伴，千年的等待，千年擦肩而过，只为了不忘此生。
“不多。”回答依旧是冷冷的。
想来也是，这一生相伴尚不知珍惜，又何必用千年等待换三生相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