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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ne.


  “我们什么时候才能离开这里?”


  “明天,至多明天。”他答。


  胆小懦弱的塔朱不停的在胸口及额前划着十字,他听着洞外传来的任何一丝声响颤抖。被地雷炸掉半条腿的老吉诺还在发出呻吟,却没人愿意过去帮他一把,他流的血太多了,在身下慢慢掩盖过地上的石灰和已经干涸凝结成褐色的血块。医疗兵把最后的那只吗啡给了自己,尽管如此,他却没能从前线上“功成名就”的退回来。医疗兵被刺刀刺死,绑在手上的红色十字成了他躯体上丑陋的疮疤。托斯利朝着洞穴深处排泄着尿液,在那个地方已经堆积了许多排泄物,恶臭伴随着血腥味蔓延至整个山洞,此时还要再加上一股新鲜的尿骚。托里斯抖了抖下身,他一把拎起全是尘土的军裤,瞟了眼在黄色液体旁沉睡的金发青年。


  他是这个连队的开心果,操着一口流利的美式英语和每个人打着交道开着玩笑。他喜欢音乐,曾信誓旦旦的对着连长说他以后要去当个音乐家。他在战场上吹着口哨,显得幼稚至极。敌人第一个发现了他,从迷雾中飞来的子弹就打入他的腹部。他没死,却不像活着的模样。他从许多人的尸骨下钻出,沿着露出一抹亮光的天际爬行。他的脸粘上了许多东西——战友的血、自己的血、泥土以及绝望。他听到有人在喊他的名字,茫然的朝那个方向望却只看到紫红的天空。一艘战机飞过去,遮住了唯一的那颗星辰。他爬到猴面包树下,听见母亲在唱熟悉的歌谣,他昏昏欲睡。


  好运仅有一次。


  他被救了回来,却因为恐惧陷入疯魔。他啊啊的叫喊着,去攻击每个接近他的人,嘴里不停的辱骂上帝。他每天只有那么接近于十分钟的清醒时间,中尉给了他一把小刀,他在第六天的深夜回到了母亲的怀抱。他死了。


  赛科尔从自己的膝盖中间抬起头。空气中的颗粒在他眼前浮动,那是一团灰尘。光从缝隙中洒进来,这个洞口过于狭窄,它小的让人觉得自己是居住在泥层之下的蝼蚁。他实在没有兴致再去说些什么话,维持生命的水和食物仅剩的寥寥无几。上下嘴唇因为干燥死皮都黏在一起,舌苔厚的像是在舌头上裹了一层面粉。


  他们被困在这里起码有十天。战争不是一群牙齿没长齐、说话还漏风的小孩子在街边或者是小巷子里拿着弹弓相互追逐的游戏。它很残酷。关乎到国家存亡和利益;关乎到整个民族;关乎到生死。他们从撒旦的魔爪下逃了出来,尽管是苟延残喘的。塔朱还在做着祷告,他一刻也没停过。连长不再回答那个极其可笑的问题,这个上尉军衔的人无法保证什么时候才能迎来救援,他只能无数次的重复着:“明天,至多明天。”


  他知道,赛科尔.路普也知道,这里所有的士兵都知道。


  敌人还在外面。战斗机一架接着一架从头顶掠过,留下一片轰鸣。他们的机枪从战壕里伸出,敌意从黝黑的枪口发射。从藏身的山洞再到敌人的战壕只有短短的三英里,坦克碾压过泥土的声音隔几天隔几天的来。铺在三英里上的尸体也被无情碾碎,肉散发着腐味,秃鹫从高空冲下,一点一点把肉块吞噬进胃囊。这支队伍就像是被消化掉的肉块。这次的行动太过于失败,死去的士兵至少也有几千,被俘虏的更是不用说。而山洞里的就是那些顽固的,不肯不愿被胃液销蚀掉的骨头。


  他们在等。在等人将自己从黑暗的喉道里夹出。美军绝对不愿意放弃这道防线,也绝对会再派人来,所以他们只需要等,一个又一个明天。


  赛科尔深深吸了一口浑浊的空气,所有难闻的气味从鼻腔进入再入侵他的大脑。他揉了揉鼻子,把头重新埋进膝盖间。


  他想起了小时候。那是在郊区的一个马场,他嘴里在嚼着的是涂满黄油的硬面包。那个在赛科尔刚进门时害他摔了个跟头的小胖墩正骑着马满马场跑。他胡乱在裤兜里掏了几下,拿出了珍爱的弹弓毫不在意的瞄准。石块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它正中马脖子上。赛科尔看着受惊的马匹扶着哭的鼻涕流出来的小胖子快速狂奔笑了笑。马粪和干草的味道就从马廊传来。


  马场的女主人从低矮的厨房钻出来,只露出头,棕红色的头发被烫成乡间正流行的那种玉米卷。她一脸惊愕的盯着赛科尔,再看看从马背上狼狈摔下,磕了一头血的小胖子。她把手在围裙上随意的蹭一蹭,指着赛科尔,赛科尔似乎闻到了手上那股新鲜猪肉的味道。“路普家的小伙子,你瞧瞧你都做了些什么好事儿。”


  今天马场的午餐多半是猪扒了,他想。


  那个人又开始问了:“我们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离开?”连长没有回话。“我已经受够了!在这昏暗狭小的山洞中呆了这么多天我都快疯了!上帝啊!瞧瞧我们身旁!全是些粪便和泡在尿液里的泥土!”塔朱颤巍巍停下了祷告,瞧了眼怒火冲冠的人。赛科尔闭着眼,他并不想去听一个被现实打压后快要精神崩溃的人是怎样向上帝去控诉苦难遭遇。苦的不只是这一天。这支部队已经在非洲战场辗转了将近大半个年头,时刻紧绷着,任何风吹草动都能被当成敌军来袭。端着枪冲过敌人扫射,伏击、防守、突破。一切都跟着指挥走。


  洞外刮起了风。离洞口最近的几人冷的直哆嗦。塔朱又开始小声的做着祷告。


  “求主赐给我们更大的信心和更多的爱心,在试炼灾难中,经得起考验,经得起风打、雨淋、水冲、站立得稳。”风越刮越大,呼啸着卷起尘土,再奔腾的带走尘埃。天际又传来坦克驶过的声音。


  脚步声很小,像是从很远的地方走来。


  “向着十字架的标竿直跑,为主打得胜的仗。”嘈杂越来越近。警报在每个人心中拉响,士兵们都拿起了武器。赛科尔一把捞起了身旁的枪支,他把皮带束的更紧,甚至于勒到难受,会使他腰间的皮肤上留下赤红痕迹。


  “奉主圣名祈祷......”赛科尔背起了老吉诺,他不想去在意老吉诺的血是否染脏了他的作战服,也不在意老吉诺嘴角的唾液是否流到了他的发丝上。


  “阿门。”他现在只想去外面看一看。炮火声接二连三的响起,厮杀声响彻整个大地,地面似乎在震动,从地心一层一层往外的摇晃。秃鹫吃饱喝足后缓缓飞走,留下一副骨架横躺在泥地里。他们都知道,黎明还是来了。


Two.


  *请沉默不语,看着黎明到来,一片白色的沙云弥漫,在二月之末的风中消散。


  太阳就从东面的沙丘上升起,猴面包树的影子歪歪斜斜倒映在地面上。有人径直倒在托里斯面前,他恶狠狠地冲尸体踩了几脚,这是一名德国士兵。赛科尔把老吉诺往上抬了抬,他抢先敌方的步兵一步扳动扳机,鲜红从那人的胸膛溅射再染红了整片衣襟。他只剩下十五发子弹。


  赛科尔.路普艰难避开德军的扫射,塔朱那瘦弱的手臂举着枪,他的射击是出了名的不准,已经连续几发打偏。有人在远处大声吼着塔朱的名字,一颗子弹就这样打进塔朱的眼眶,热血像城市广场上的巨大喷泉涌出并高高喷发。血珠一滴一滴飞速落在赛科尔的裤腿、腰身、肩膀和脸庞。他遗憾得想,塔朱还没来得及给自己做个最后的晨祷。


  炸弹在脚边炸开,子弹打进手臂,裂开的弹片扎进肉里,赛科尔开枪打死了三名德军。他还剩下十二发子弹。老吉诺的呼吸微弱,温热的鼻息需要隔上许久才喷打在赛科尔颈窝,他听不到老吉诺是否还在痛苦呻吟,四周太吵了。他勉强侧身,在空气中高速旋转的子弹就擦着腰过去。厮杀声在左右耳中轮番播放,沿着一条条血管流进大脑,聒噪在神经里发震,像是鼓手一下又一下激情澎湃地敲打着。


  好像有谁在叫他,但实在是听不真切。赛科尔茫然的站在这儿,眼睛能看到的地方、这双脚能走遍的地方上躺着本应鲜活的人。他们有的年纪尚小,有的早已是老军痞;有些是纳粹,有些是盟军;有的军衔很高,有的才刚入军中。在赛科尔还没这么大的时候他就开始幻想战场是怎么一副模样。十二三岁时的他对住在对面的老奶奶说:“我以后要去当兵!”老奶奶那张满是皱纹的脸挤出惊慌、不解的表情。“喂!我说——我以后要去当名士兵!扛着枪开坦克的士兵!”少年赛科尔双手叉腰,他跺跺脚,一脸不满。


  “我听到了......”上了年纪的老人行动总是缓慢,让人觉得她甚至不能在一分钟以内迈出一小步。她朝几步外的那个小孩招了招手,再慢悠悠的搭在摇椅的扶手上。时间总被人咒骂,而年轻总遭人艳羡。赛科尔一跳一跳地蹿到摇椅旁。他灰蓝色的发在下午一点钟的阳光下变得极淡,像是要消失在湛蓝的天际。


  他似乎忘记了什么。那天他在老奶奶家的院子里坐了许久。她絮絮叨叨说了挺多,可赛科尔愣是想不起来。


  战争、战场不会大发善心留给他思索的时间。老吉诺在他的背上咳嗽,震动从胸腔开始再触及到赛科尔不算宽厚的肩背。连长在远方叫他,他一枪解决掉一个敌人。赛科尔重新把老吉诺往上托了托,“想活命的话就抱紧点。”他匆匆从口中吐出这句话,也不管重伤中的吉诺是否能听清楚,他已狂奔出去。


  有人扛着炸药包,匍匐在这片坑坑洼洼的焦土上。德军发现了他,子弹正入脚踝。他拼命的把炸药包一扔,就落在赛科尔脚边。赛科尔现在可无法匍匐着,爬到敌方战壕前,再拼命的把点燃的炸药扔进去。于是他把炸药包拾起,扔给下一个接替的送死者。他弓着身子,对着树洞开了一枪,血从洞中喷出,德军在那埋伏着。


  他在几名美军的尸体旁解决掉三个人。卧倒在土地上躲过刺刀再一脚踢出去——正中膝弯。他用那把刺刀刺伤了数不清多少人,在子弹用光之时抵达沙丘。


  风就是在此刻吹起。他大跨步向前,用手拨开额前凌乱的发丝。白色的沙云就在他眼前飘过。离得太近了。他能清晰的看见沙粒,沙子的形状似乎变了个模样,在他眼里呈现出千奇百怪的姿态。沙云往左飘,他就往左看,沙云往上飘,他就往上看。沙粒顽皮的钻进他的眼眶,他使劲揉了揉。


  当赛科尔睁开酸涩的眼沙云早已在风中缓缓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人。那人有银白的发,头发随着风轻轻抖动,就好似刚才的那阵白色沙云。他粗鲁的把老吉诺扔下,不管医疗队的人冲他大声叫骂,也不顾自己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他就像少年时无知无畏的他自己,蹿到了离那人几步远的地方。那人穿着与他同样的迷彩服,皮带绑在腰上,上衣束进裤腰里,裤腿也塞进长筒军靴中,一切都很平常,可赛科尔却越发觉得这人与他们全然不同。可他想不到任何形容词去描述他们如何的不一样。与赛科尔相熟的士兵跛着脚一拐一拐Dr.朝他走来,满脸泥灰的就这样蹭在赛科尔的衣领上。士兵揽着他的肩,整个人懒散的挂在上头:“你在看什么呢?还是先去给医疗队的人看看吧。”赛科尔没搭理他。怎么讲才最为恰当?他就像是青春期的贫穷小女孩,遥望橱窗里昂贵的花裙子。


  那人不知是听到声响又或是别的原因抬起头往他们站的方向扫了一眼。赛科尔.路普就这样直直望进他的眼眸里。赛科尔知道他看的很清楚,这条花裙子是红色的,心灵窗户打开后是通红的晚霞。一切的一切都是他,是所有颜料里最鲜亮的一管,是他那双少见的红色眼睛。


  有人急匆匆跑了过来,伏在那人耳边说了些什么。他低下头,随意的挽起袖口。“我在很久之前就摸清了他的所有战术。”他换了一只手,把袖子一点一点工整的挽到肘关节下,露出肌肉匀称的小臂。“所以......我并不认为他能赢下这一局。”


  赛科尔被拖走时他正用着十分冷静沉着的语气指挥每一个队伍,他战略方针布置的极细,从一名士兵再到所有坦克。他的语气让人以为,胜利,早已被他收入囊中。


  事实也就是如此。在太阳完全升起的那刻他们收获了胜利。赛科尔坐在矮凳上,卫生员就蹲在他脚下。手臂和腰上的伤已经处理完毕,要不是卫生员发出牢骚他还没察觉到自己腿上也受了不小的伤。他的目光越过卫生员的头顶,再落到帐篷外的地面上。那里堆着战友横尸许久的尸体,就像一座腐臭的山丘。


  他继续想。


  她当时说了些什么呢?


  维鲁特不会忘记她当时说了些什么。年幼的时候母亲总是喜欢在睡前给他讲,讲家乡的那片湖。她说:“湖泊就在树林中,你要穿过城镇去到那山上。再绕过茂密的树林。松鼠就在树枝上跳跃,山上看不到棕熊,也许是有的,也许早就消失。”

  他那个时候还太小,咿咿呀呀的看着母亲,想要她多说点。母亲抿了抿唇,又说:“当你穿过树林,走上全是泥泞的羊肠小道你就会看见一栋由红砖砌成的房子。那上面会是爬满青苔,太久没有人住过了。哦!你的祖母就在那里长大。房子再过去那么一英里不到就是湖泊。这片湖没有名字,它很大。”

  母亲说到这里伸出手比了比,随即放弃。“它太大了!湖水是蓝色的,湖面上很少有波澜,偶尔晨雾会从湖面上走过,给湖水染上一层灰色。湖中央有座小岛,远远望去只能看见一块黑色,我们都没有去过那岛屿上。据说——你的曾祖父上去过。运气好的话,你还可以看见鱼鹰在那捕鱼。”她似乎是想起什么。“你的祖母眼睛就是这样的颜色,带上些许灰调的蓝,她的眼睛很有神,注视着你的时候就像是被一汪湖水浸泡着。可她的这双眼眸却藏着很多东西不肯说。又或是不能说。祖母她......”母亲笑着摇了摇头,没说话了。小维鲁特就看着他的母亲,用稚嫩的小手拍了拍母亲的手背,有点婴儿肥的手指拂过她无名指上的戒指。


  她带着笑开口:“亲爱的,你迟早能够遇见它。”

Three.


  他什么都没能想起。


  赛科尔依然坐在矮凳上。松木做成的凳子已然用了许久,一根凳腿缺了那么小小一块,变得像是木马一般会前后摇动。他的背弯曲成了一道弧线,上身缠绕着洁白的绷带。他只披上了一件橄榄绿的军装外套。而这件外套也不是他的。它就被遗弃在一旁,没人拾起。赛科尔捡起外套后发现领子处用白线缝上了名字。这曾是塔朱的衣服。


  他在这坐了将近一天。没有人会来打扰他,就只有不知名的鸟一直在帐篷外发出叫声。赛科尔说不清这鸟叫声是啊啊还是呀呀,但他认为,绝对不会有人把这叫声形容成呱呱。说来也奇怪,他依旧没有记起估摸十年前的那个下午的’茶话会’内容具体是什么,翻遍所有记忆只能想起来午后的太阳是暖洋洋的,老奶奶的嘴不停的张合不停的说着话。而他,也有回话。光透过树叶斑驳的打在少年赛科尔的脸上,随着树叶被风吹拂的沙沙响,光影在他脸颊上变换游离。


  他抬起头看了一眼。军绿色的帐篷顶,只有旁边小小的一盏煤油灯发出光亮。他短促的啊了一声,身体慢慢往后仰,再即将失去重心摔倒之际又快速的坐正。一把匕首就放在煤油灯旁边。匕首的刀柄有些血渍,刀身带着些弧度,却又不是残月一样弯的夸张。赛科尔捡起被随意丢在地面上的作战服,他把外套脱掉,不符合他常态的、慢条斯理的穿好作战服再把外套缓缓披上。他把匕首别在后腰处,冰冷的触感能使他更清醒。如今,他需要这个。


  营地里搭起了篝火。才刚来到这世界上的小火苗一点一点往上蹿。火光还不明显,温暖也还不明显。那座腐臭的山丘已被移走。他们尽可能的去辨认每一名死去的士兵姓名是什么,他们不希望看到有朝一日回到故乡时有人看不见自己的儿子出现在部队中,却也不知道自己的孩子早就将热血、将头颅抛洒或是留在了广袤的战场上。


  不远处有人在说话。他们谈论着战局,信誓旦旦的以为以后的输几场战役绝对能拿个稳胜,他们甚至还开始做起白日梦。“我认为......离开了非洲就可以再也不用打仗了!”一个人说,另一个人死命的去附和着。“没错没错!我希望就只剩下非洲战场没解决了!”


  很多人在看着他俩,看一眼就转过头。所有士兵都没想着去打碎这美好的梦境,他们也希望的,可是都很清楚,遗留问题还很多,剩下要打的仗也很多,一切都还没有解决。赛科尔揉了一把自己的头发,他在卫生员的友情资助下潦草的洗了个澡。被打湿的头发还没有干,发根处的阴凉布满了整个头皮,他想,说不定以后会先得个偏头痛。


  火苗越窜越高,它噼里啪啦的吞噬着木材,火星偶尔蹦跳出来,在抵达地面的前一秒钟就开始消亡。风把火焰吹的左摇右晃,它就冲着赛科尔而来,热浪打在赛科尔的全身,他享受这这种热气,木材烧焦的味道也被随之带来,他深吸了一口。这是一场消耗极大的宴会。许多人为此付出及其惨烈的代价却只换来此时此刻的暂且安稳。这个交易着实不够划算,它不能划上等于号,生命、身体明显要大于存在着危机的休息。


  这是一场篝火宴会。它不够盛大、不够华丽。它也不属于赛科尔.路普,不属于士兵,不属于指挥官,甚至不属于总统阁下。它不属于任何人。它只从属于生命,属于活着。你还未进入地狱,你苟延残喘的生存下来,就意味着你赢得了某一场宴会的邀请函。


  一顶帐篷中发出微亮的光线,随即被火光掩盖。


  维鲁特就坐在简陋的桌子前,那是一块被安置在两个木墩上的木板,而木板则是从德军遗留下的东西里捡出。上面放置着一台电报机,维鲁特的手已经停在上面许久了。


  这只是第一步,对进攻的德军采取反击措施。英集团军将会向马雷特防线慢慢逼近,他们也需要作出些行动。他闭了闭眼睛。修长的手指在电报机上灵活的移动,按下一个又一个按键。

*

..   .... .- ...- .   .-   -- . ... ... .- --. . (我有个信息)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我方会慢慢突进马雷特防线)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不出意外,我们将会在几日后到达防线)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期待与你方顺利会师,也期待与德军再比试一局)

..- ...   .- .-. -- -.-- (美集团军)

 ...- -.-- .-. ..- -   -.-. .... .-. --- -. --- (维鲁特.克洛诺)

.-.-.(停止,消息结束)

-.-(邀请发射信号)


  他揉了揉自己酸涩的眼,长长往外舒了一口气。

  他在出发前问过自己。“你确定要这么做吗?”也有将士不亲临沙场,他们能坐在后方,手握电话,端坐着指挥。这种举动带给他们的利益是什么。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之日,他们可以随便派个部队派个人,让替死鬼去代替他拉开弓,而他可以尽情逃窜。但,若是这次的战役能带给他名誉、权利以及军部的认可,就变得不一样了。当一个本能坐在后方的指挥官走上前线,当他成功挽救一盘烂到不能再烂的棋局时,世人会评价他骁勇善战而不像某些庸人贪生怕死。这还仅仅是一个序幕。往后会有无数新篇章。维鲁特也认知到他对于真正的战争了解太少,军校里的学习军营里的训练只是冰山一角,教科书不是法宝,实战则使人更加完美。要个开端来开拓道路,要个机会来充实自我。

  于是他给自己的答复是:“维鲁特.克洛诺,这是你自己选择的。”


  赛科尔依然坐在篝火旁。风还是在吹的。它仿佛就是这块大陆上唯一一位有生命力的,自由的,随性洒脱的东西。他刚拒绝了一份行军食物,他不太需要补充热量。很奇怪的饱腹感一直在他四周围绕,他暂时吃不下任何东西。他只需要一个安静的坏境。


  天黑了下来。月亮爬上了天空。一切都仿佛被蒙上了一层莹白罩纱。篝火开始渐渐变弱,火焰再不像之前那般雄赳赳气昂昂,赛科尔随手往里丢了根垫在他屁股下的木材。火焰又开始燃烧,重获新生一般。他脑子里一直盘旋着一首歌,却始终想不起是在哪里听到的。他就随着火焰摇曳的节奏哼起。


  维鲁特就看到这样的场景。


  那人就坐在篝火旁,耳边听见的歌谣多半也是他哼出的。光的缘故让他只能看清一个剪影,他并不知道那人是谁。他本是去找那位上校,却越走越靠近篝火。他看清了那人灰蓝色的发。他对此人影响极深,前往北非战场前的副手曾给过他关于这个部队的一切资料。这人的档案在第十三面,一个不大好的数字。


  维鲁特知道他的名字。赛科尔.路普。


  风调皮的把赛科尔身上披着的,本就摇摇欲坠的外套吹走。赛科尔回过了头,就往着被吹跑的外套吐了下舌头。外套被风上下起伏的带到维鲁特附近,他不知道是出于好心或是某种私心把外套拾起,碍于习惯,顺手把军装外套整齐的叠好,抛给正往着跑来的士兵。


  外套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准确无误的投进了赛科尔伸出的双手中。他听见那人说了声:“谢啦!”边摆着手走回篝火边。


  维鲁特感到一丝好笑。


  他抑制住嘴角想要往上提起的冲动,赛科尔摆着手回去的姿势活生生的像是一只令人滑稽的企鹅,但他决定不告诉这名士兵,永远。


  他越走越靠近赛科尔。也许是他怀念曾观赏过的企鹅,也许是赛科尔身上有种名为维鲁特引力的东西。他看见那人突然转过头来看着自己,用那对灰蓝色的眼眸。


  维鲁特觉得自己实在是走运的。


  他在十岁那年随着父亲去树林里狩猎。他跟父亲说,想要去看看那湖泊。湖泊就和母亲形容的一模一样。蓝色的湖面,晨雾就笼罩在上面,让蓝掺杂了灰调。父亲在来的路上与他讲:“这湖里有许多礁石,尤其是暗礁,渔船不幸撞上了,就只能沉在湖底。”年幼的维鲁特望着这深不见底的湖,暗自揣想这湖底会不会藏着什么更惊人的秘密。鱼鹰在远处发出叫声,它们轻轻点过水面抓起一条又一条的鱼。缓缓往湖中的岛屿飞去。父亲在那儿叫他。


  “HEY!”


  是那名士兵。维鲁特回过神。他对于这个hey字也感到奇怪的好笑。“维鲁特.克洛诺。”他在这顿了一下。“少将。”


  他背过身去,朝着原本的目的地行走,上校在等他。


  赛科尔发出有些不屑的啧声,在几乎寂静无声营地内听起来明显极了。


  维鲁特终于绷不住他的面部肌肉。一下笑了出来,他抿着嘴,嘴角却高高翘起。显得有些讥讽。


  他在抵达上校帐篷前恢复了以往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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