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中爬行

电断了,灯和电脑同时熄灭。

我愣了一下。眼前的黑暗刺激神经,使我的眼睛酸痛。揉揉眼,我摸索着站起来,凭记忆打开通往阳台的门。

我要去看看邻居家的电是否也断了。

邻家的灯光照亮窗帘,谈话声似有还无。

大概是家里的保险丝跳了,我想。

回到房间,我将阳台的门敞开,借着屋外的光亮看清房间内的事物。所有的东西都被黑暗遮盖在原地,通往楼下的房门模糊不清。

将电脑的插座拔离,我披上外套,往楼下走去。

立春刚过,天还很冷。我只穿了内衣,即使披着外套,身体还是没有多少热度。

阳台上传来的光到楼梯口就变弱了。我打开下楼的房门,门外什么也看不见。

等眼睛适应之后就可以看见了,我想。

扶着墙,我一步一步走进黑暗里。

我在这个家里出生、长大,生活了三十几年,对这里所有的东西熟悉。即使闭着眼睛似乎都能看见它们。墙在这里,那么那边就是楼梯的扶手,往下七八个台阶就是个转角。转角处堆放着杂志。那些杂志放的时间太长,发了霉。我闻到那股霉味,就像在看那些杂志一样。

有什么事我不知道的?我问自己,这座乡下的三层楼房不就那么回事吗?这边走几步就是那什么,那边走几步就是那什么。

是什么呢?我不知道,又何必知道,反正都是些长年累月堆积起来的无用垃圾。

我一边走,一边想着有的没的。眼前依旧一片黑色,看不见任何东西。脑子也模糊起来。记忆中的事物变形、扭曲,进而化为虚无。

扶墙的手变冷,我缩回来在脸上揉搓了几下,又伸回去。

墙没有了,我的手伸进一片空白里。

“嗯?”我上下探了探。原本该是墙的地方却什么都没有了,手在空白处触不到东西。我将手缩回,直愣愣的转过头看向那边。这只是徒劳,我的眼前仍然只有黑色存在。

深吸了一口气,我站在原地 ,双手相握。转动着头往四周看去,什么都没有。

墙应该在的地方却什么都摸不到,其他的东西呢?

我是在家的楼梯上,脚下是木制的地板。墙在左边,右手边该是楼梯的扶手。

然而我伸张开双手向两边探去,却触不到那些东西。

手缩回来,互相搅动,它们一点温度都没有。

我目不见物,在黑暗里只能往回走,回到起点。

阳台的门敞开着,邻居家的光亮跨过阳台,照进房间。房间里被盖上一层黑色薄纱。

重新触碰到墙壁使我稍稍安定下来。

刚刚可能是走到拐角处,拐角处又比较宽。我正好走到了中间,所以即触不到墙壁,也没触到扶梯。自己吓自己。

我走回房间里,拿起放在电脑旁边的手机。手机屏幕上的光抖动,却没有灭。我的手机没有多少电了,电断之前我把它连在电脑上充电。

将手机伸在胸前,我重新走回到楼梯上。手机被当作了火炬,用来探照前方。我沿着由它划出的路线向下走去。

手机屏幕的光亮持续不了多长时间。它过不了多久会慢慢变暗,忽然熄灭。要按一下手机按键,它才会重新亮起来。

就这样忽明忽暗的向下走着。我没有再去管墙壁和扶梯,它们都在那里,我看得到。

光没有预示就灭了,我忙按下手机的按键。它重又亮起。

一张苍白的脸出现在光亮中。

我的手抖了一下,没能抓稳,手机滑落。

手机往下掉落,光亮照亮了那人脸下面。我想回头就跑,却被吓得腿软,瘫坐在楼梯上。手机掉落在“地上”,弹起落下,没有摔碎。

微弱的光亮下,那人脸下面显得更苍白。巨大的肉球,左右都看不到头。

那张人脸上的眼睛眨了一下,随着手机光灭隐入黑暗中。

我颤抖着往来路爬去。那东西在我身后悄无声息的跟着。它紧贴我的后背,使我后背上的汗毛直立起来。它又不直接抓住我。

我爬得慢,它跟的也慢。一直在我后背几厘米处 。

我的手脚在冰冷的木制地板上摩擦,往楼上爬去,不敢停下来。

什么都看不见,黑暗不知道会持续多久。

“救~救命~”我不敢喊出来,怕惹恼后面的那个怪物。它是在玩弄自己的猎物,紧跟在我身后,却没有下一步的动作。

它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我不停的爬。心理越来越慌,因为黑暗似乎没有了尽头。

我手脚并用的爬,却爬不出楼梯。我左右摸索,又摸不到其他的东西。

楼梯的左右什么都没有。

没办法,我只好继续向上爬。我无法站起来,那怪物离我的背只有几厘米远。我害怕站起来正好将自己送到怪物的口边。

我的身体紧贴地面,手脚伸展,费力爬行。

它离开了,在我的力气将尽未尽的时候。起初我没有意识到它的离开。我爬得越来越快,和她夜里得越来越开。我以为是自己甩掉了他,捡回了一条命。心中松了口气,手脚却不敢停下来,仍加快向前,直到感觉身后没有东西 。

汗水覆盖我的周身,衣服年在身体上。我爬得没力气再动,停下来喘气。

看不见四周。我伸直了手向左右探去,摸到了墙上的门框。

我已经爬回房间的门口。

阳台的门比没有关上,然而房间内却没有光。我摸索摸索着走到阳台,邻居家的灯不知什么时候灭了。屋外的光很弱,我的房间漆黑成团。

我站不起来,手脚发软,没有力气。

伏在地上,我喘着粗气,将热汗裹住的头抵在地上。汗水在地上积成一滩,也不流走,沿着身体四周积成人形的水洼。

“救命!”我用最后的力气喊道。

眼前出现了微弱的光亮。

手机在一步之遥的地板上躺着,屏幕发出的光变暗。我抓起它,用力的按手机按键。

依旧在楼梯上,我手里紧握着手机,身上的衣服干爽舒适。只是眼睛有些痛。

前面什么都没有,没有人脸的怪物。

向下的楼梯在微弱的手机光下,延伸进楼下的黑暗里。

刚才的一切不过是我的胡思乱想?

“啪。”楼梯上方的灯光亮起来。

然而下面的楼梯没有被灯光照亮。我没有胆量下楼。

将手机放到外套里,我往楼上走去,走回到房间里。

房间的灯光明亮,电脑屏幕闪烁。阳台的门敞开,冷风灌进来。我快步走过去,将门关上。

地板湿得厉害。也不知什么东西被打翻了,将一滩水泼到地上。

我正想着弄干净地板。

灯又灭了,房间落入黑色的薄纱里。

我趴在汗水洼里,通往阳台的门被关上了。

电脑的屏幕成了这房间里唯一的光源。我抬起头,看向电脑的屏幕。那里只有白茫茫一片,就好像拍成片状的灯泡一样。

刚才是我的胡思乱想吗?

我从地上爬起来,费力地爬到椅子上。电脑屏幕的光照在我的脸上,我的脸倒影在屏幕上。模模糊糊的脸。

我想起来看到的那张苍白的脸,那张脸我似乎在哪里见过。难道是我做错过事情?现在也无法去深究了。我被困死在这个房间内,体力又在不停的流失。

我也不敢呼救。我不知道自己的呼救声会先被谁听到,屋外的那些还是屋内的这个。

夜已经深了,我的呼救声也许不会有人听到。

我在家里住了这么久,从来不觉得它这么危险。我不知道家里怎么会有这个怪物的。我什么都不知道,要么是我变了,要么是它变了。现在想这些也是没有用的,要紧的是那个怪物什么时候会来到这个房间。

我回头看向通往楼下的房门,那里只有一个门框在黑暗中显出轮廓。我坐在电脑前看不见门外,光亮照不到那里。

电脑前摆着平常的东西——烟灰缸和一包烟,还有打火机。

这些东西不该出现在这里,我不吸烟。

烟灰缸中堆满了烟蒂,烟灰满出来,无风而动,有些飘到我身上。更多的烟灰飘向我身后,往房门外飘去。

我的眼睛跟着烟灰移动。那些烟灰消散在黑暗里,黑暗中传来呼吸声。

我将整个身子缩进椅子里,将外套披盖在头上。

呼吸声时远时近,不一会儿也停了下来。

周围都安静了,没有声音。

我从外套中探出头,借电脑屏幕的光亮看向房门的地方。门口已经没有刚开始那么黑了,居然能看清下楼的楼梯。就好像刚才有什么东西站在门口挡住了,所以才看不到楼梯口。

我不想。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房门口,将通往楼梯口的门锁上。做完这一切,我将外套脱下扔到床上,爬进了被窝。

不管了,这一切不过是我的胡思乱想,等到天亮再去管电的事情。

我紧缩在被窝里,将寒冷的双手遮挡在眼前。只有这样,我才能躲开电脑的光亮。我又不敢背对着电脑面对身后的黑暗,我一遍遍对自己说这是幻觉,心里的寒气却不停的冒出来。

我总觉得背后有东西在盯着我看,在离我不远的地方或坐或站。我不敢回头确认,怕真的看到某张苍白的人脸。

我一遍遍对自己说,这都是幻觉,都是幻觉。

的确是幻觉,躺在地上的我突然间清醒过来。我还是在阳台上。可能是刚才受惊过度,所以放松下来后迷糊了。我从地上站起来,身后的门已经关上了。我不敢去推门,我甚至不敢透过窗户去看房间里的情况。

我怕打墙壁呼喊隔壁邻居。

邻居家的灯亮起来了,走出一个老头,他看向我,“有什么事啊?”

我快速的说着自己的遭遇,说那个怪物,用能想到的词描述那张苍白的脸。我一边说,一边颤抖。因为冷也因为害怕。

老头子“嗯,嗯”的往回走,我叫住他,求他借我防身的东西。他从口袋里翻找出一支手电筒,犹豫着将电筒递给了我,转头走进自家的房间。

我听到他拨打电话的声音。也许他以为我发了神经 ,打电话通知医院。这样也好,那就会有人来找我。

邻居家的灯突然间灭了,我伸出阳台,向那边张望。“喂!喂!”我开启电筒向那边照去,只能照射到门口。我看到一个角落,角落里蹲伏着一只老鼠。那老鼠也不害怕,蹲在角落里一动不动,黑且深的眼睛直视我的双眼。我感觉一股冷气从眼睛处传向周身,身上的汗水都结成冰。

老人的脸出现在门口,面无表情。“我已经叫人来了,你先回家呆着吧。等会儿就会有人来找你。”说完后,老人也不离开,就直愣愣看我。那只老鼠离他的脸很近,尾巴都要凑到他脸上了。

我想提醒他,但又不敢开口。在两双眼睛的注视下,我的身体找了魔,动也不动。我心中狂喊狂叫,人却站在那两双眼睛下颤抖。

“先回家呆着吧。”老人嘴巴上下动,脸仍然在原来的位置,老鼠的眼睛转了一圈,也回到原来的位置。

我觉得这不过就是张脸,真正在跟我说话的其实是那只老鼠。或许当我将手电筒往旁边移动的话,会看到老人的脸贴在肉球上。

我不敢移动手电筒的光,我怕真的会看到。我又不敢不走,老人正看着我,还有那只老鼠。他们的眼睛深且黑。

我侧过头,将手电光收回来,往自家的房间走去。

门没有锁上,轻轻一推就被打开。房间里电脑屏幕的光亮下,床上的被窝里藏着有什么东西。我一下明白过来,那被窝里的应该是我。

我正在被窝里瑟瑟发抖。

我快步走过去,一把将被子掀开。老人惨白的脸出现在我眼前,脸下面什么都没有。我已经不害怕了,我的身体虽然没力气,还在不停的颤抖,但脑子里一片空白。

我将那张脸拿起来,扑到自己的脸上。脸皮温润,潮湿。我转过头,看见门口处的老鼠。它一动也不动,朝着外边。我走过去,走出门口。邻居家的阳台上站着一个人,在那里焦急地呼喊。我听不见,我走过去将手电筒递给了他。我想说出一切,但是口张不开。

我走回到房间里,走到电话机旁边坐下。电话自己拨动,有自动接通。

水的声音传来,潺潺。水声之下还有别的声音,一个女人的声音夹杂其中。她说得很慢,说得很轻,我几乎听不清。

“……二十四……波……心荡冷月……”她说完就挂了电话。

电脑的光灭了

我想起来了。我将老人的脸皮抹了下来,扔到了门口。

在黑暗中,我扶着墙往楼下走。穿过门,扶着的也不再是墙,而是某个人的手。巨大的手轻轻抓着我的手掌,指引我想下走。

我不停向下,最后踏到在某个人的身上。那人也不说话,在我的脚下面费力的爬动,背脊因为用力而扭动。我想往旁边转动,巨大的手却不知何时按在了我的背上。我被按倒在底下那人背上,紧紧贴着。然而巨手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我仍然被往下按。我觉得自己都被揉进了下面那人的肉里,四肢不停的扭动。底下的人受到这样的压力,居然能够维持着刚开始的速度向前爬。我不停摆动的四肢和那人的四肢摩擦,也打不乱他爬行的节奏。

我的脸被压挤进了皮肤里面,那就像穿破一层厚纸。我感觉到粘稠的脂肪在身体的四周蠕动,四肢渐渐和底下那人的手脚并行。刚开始我还会打乱那人的步伐,可是慢慢我就和那人走上同样的道路。

我似乎成了那人的一部分,但又不是,我的身体只是被他的身体包裹住。我无法呼吸,脸被一层东西盖住了。时间变得漫长,我的胸中越来越气闷,像大石堆积在胸口。然而四肢却没有因此无力,它们跟上了前者的行动节奏后,就有了力量似的不停的向前爬。我的四肢都不再属于我了,过不了多久我也不再属于自己了。

背上的压力还是没变,那巨掌一直在往下压,力量越用越大。我的脸突破了前面的皮,暴露在湿冷的空气中。

新鲜的空气从我的眼耳口鼻一同冲击身体,我们烈的咳嗽了几声,终于缓过神。眼前什么也看不见,地面的味道传来,尘土飘进眼里。我被刺痛的猛眨眼睛,然后闭上眼。反正都看不见,睁和没睁没有区别。

到了这个地步也就只能听天由命了,我都不想自己为什么会遇到这种事情,刚才在电话旁边想到的答案也做不得准。

我一直以为是我失手杀掉的那个女孩来报复我,因为那电话里是她的声音。虽然隔的时间久了,我却还记得那声音。我又怎么会忘记呢?

年轻时的冲动,霸王硬上弓,悔恨后怕,失手杀人,扔进老井中。我记得清清楚楚,又忘得一干二净。我把它埋在记忆的深处,只当自己从未做过。这件事情也被时间抹平,谁都不会怀疑我,只当是茶余饭后的闲谈中加入一件逸事。

现在呢?现在我被揉进另一个人的身体里,被带动着不停往前爬。这怎会是个鬼做的事情?不去想了,不去想了。

四肢渐渐不能感觉,我丧失了控制它们的能力。

一直是不停的往前爬,即没有转弯,也没有向上向下。这条路笔直、平坦、狭窄,那不再属于我的四肢被拥挤在这条窄路上,我能感觉到。

我现在还能算是个人吗?我的身驱在另一个人里面,吃着尘土。

时间过去,黑暗却没有消退的意思。巨手已经离开了我的背,我轻松了许多。只是这也没有什么意思了,我在黑暗里,脸朝着地面向前爬行。前面的头颅偶尔会蹭到我的头发,他也试图看我。我想抬起头向前看,但是头一往上抬就触碰到他的内脏。我只有半个脑袋露在空气里,后脑勺还在他的身体内,被包裹着。我的动作刺痛了他,他压抑的声音从前面传来,咕咕噜噜的说了些什么,我听不清楚。他开始呕吐,吐出的秽物落到地上,有些溅到我的脸上。

我感到恶心,虽然闭着眼睛,鼻子却闭不上。恶心的臭味一直围绕在四周,我还能感觉到那些东西从我的皮肤旁边划过,快速冲向那人的口鼻。我这才意识到自己虽然在那人的身体中,却不属于他。我的身体是被压挤进来的,把他的内藏等物压挤到一旁。

他还在剧烈的咳嗽,身体里的东西都已经被吐干净了,只有胆汁还不时地从我皮肤旁经过。我的头发被一股大力向上猛烈的拉扯,我挣扎着被那股力量向上拉。本来露在外面的半个头重新回到了里面,来一股巨大的力气将我向前推。我被推向一个细小的胶管道里,管道被撑破了,碎成一条条,紧紧连着。我的头顶感觉到一排石头划过,过了这排石头,就是空气。我被吐了出来,整个身体脱离了那人,掉落在地上,身体上覆盖着一层粘稠的液体。

我还控制不了身体,四肢因为惯性还在不断的爬行。我没有力气供应给四肢,向前爬行了几步就停了下来。我趴在地上,喘着粗气,让身体和大脑都安静下来。脑子里塞满了胡思乱想、欢呼和恐惧,太阳穴和耳膜都在快速的振动。我想吐,嘴张不开。肚子里什么东西都没有,只有胆汁从喉咙里窜出来,堆积在牙齿后,刚开始的冲力消失后,这些胆汁都落在我的腮帮子里。 过来一会儿,口水混着胆汁渗出嘴唇,落到地上。

这里已是宽阔的场地,我的手没有受到阻碍,向两旁舒展可开来。

我的脑子慢慢的安静下来,在黑暗里,我睁大了眼睛,让那些黑色从眼睛冲击自己的大脑。黑色很冷,地面很冷,我也变冷了。寒冷穿透了我的身驱,将热量带走。

我颤抖着从地上站起来,在黑暗中摸索。手脚向前探,身体一点点往前挪。晃晃悠悠的碰到一扇门,我摸索着打开这门。门外是久违的光亮,在无边的野草地上,我看见那个光源。

它背对着我,身上发出柔和的光亮 。看上去像是人的背影,但不是人的样子。

那东西是与人形不同的,我说不上来。我知道肯定是什么人所具有的特征它没有,这种特征就在人的外形上,一眼就能看出来。可就是因为太熟悉人,我一时想不起它究竟和人的区别在哪里。我居然就想着这种问题走上前,心中疑惑却没有害怕、惊疑。我甚至对自己的情绪感到困惑,对周围的事情都感到理所当然却又不知所以然。

我不是我,我站在远处看着自己绕着那它转,无论我绕到那一面,看到的都是它的背。可我就是知道它有正面。

我又是我,不停的走动,想弄明白眼前的它是不是它。至于它是什么东西,我以前见过。

我早就没什么力气了,走动久了,身体突然就软了。瘫倒在地上前,我的脑子早就混乱了。一会儿觉得在远处看着自己,一会儿又回到自己的身体里。我实在是不想、不能动了,倒在地上的身体还在不停的颤抖,肌肉和骨头扭曲抽动。

它背起我,背上的疙瘩轻柔的按摩我的身体,减轻我的痛苦。它背着我走到刚刚的门口,伸手将门关上。做这些事它也很累,又不得不作。我知道原因,但是埋在脑子的某处。我觉得周围的一切都是理所应当的事情,可是我就是不知道为什么。这感觉就像我回到了久违的家里,多年生活的记忆使我知道家中的样子,但我不明白家为什么会是这种样子。

我明白过来,事实一直摆在我面前。我知道它,知道这个地方,直到这里的一切,包括如何来这个地方。我在这里生活过,这里就是家。记忆却仍然没有浮现。

它“嚯,嚯”的喘气,穿过草地,走进黑暗里。

我从未如此舒服过,全身上下的酸痛都被慢慢的抚平。我意识懒散地看向四周,虽然只是黑色编织成的一片黑幕,我什么都看不见。我依然张望,因为黑暗也有区别。我似乎明白了区别所在,黑暗不再单调,而是化作了特殊的世界。

我嘿嘿傻笑,它虽然累却和我一起笑着。一边“嚯嚯”喘气,一边“恰恰”的笑。我拍拍它的背,在疙瘩之间埋下自己的脸。疙瘩在我的脸上轻轻摩擦,温暖皮肤的触摸带来了睡意。我的眼睛在一片黑暗里,被那些疙瘩触碰着。“啪嗒~啪嗒~”中,我睡着了。

虽然身上只穿了内衣内裤,外套也不知什么时候脱掉了,我却像呆在被子里一样温暖。我的意识渐渐的恢复,发现身上覆盖了一床被子,却没有因为它的前行而抖动。我们还在向前走,速度却在减慢。我抬起头的时候,它停了下来。它身上的疙瘩消失了,还穿上了一件薄薄的衣服。我拍它的背,它没有了刚开始的柔软,变得僵硬。我从被子里伸出头,“怎么了?”我说。

被子外面是我的房间。电脑屏幕的光还亮着,像个被拍扁了的日光灯。我不在什么东西的背上,而是在床上的被窝里。我睡迷糊了,还以为自己被什么东西背着呢。回想起刚才的一切,越想越觉得事情是那么的不合逻辑。只是一个怪梦罢了。

外面的天已经泛起了红光,时间到达了凌晨。

我从床上坐起,舒展因为卷曲的睡姿变得僵硬的身体。在晨光中,房间里的一切都变得清晰无比。我看着这四周的一切,想起昨晚的恐惧。同样的一个房间,什么都不曾变化,我却在晚上害怕的缩在被窝里。

我起床,将敞开的阳台门关上,脱下身上被汗水湿透的内衣裤,走进浴室。我将浴缸放满热水,把自己的身体埋在水里。或许是因为摆脱了那个古怪的梦境,我心情愉快,身体都放松了下来。热水的浸泡,晨光的照射,我的大脑清醒。我突然想起从未洗过的泡泡浴,虽然根本不明白怎么弄,却将浴缸四周的瓶瓶罐罐全部清倒空了。浴缸的水没有变化,还是和刚放水时一样清澈。我嘲笑自己的行为,拿起四周空空的瓶罐研究起来。这些东西古色古香,好像香炉。

它站在门口,做出气恼的表情看着我。我都能猜到它要讲的话,什么“不要在浴缸里玩” ,什么“人已经长大了,不要像个小孩子一样”……我把手中的东西放下,闭着眼等待它的训斥。它没说话,直直走过来,帮我搓背,手上的疙瘩上下挫动。

久等不到训话,我张开眼睛看向它。这张脸真是奇怪啊,我以前都未曾注意。虽然想这些事情,我也没开口说话。我等着它把握洗刷干净,从水中抬出来,放到衣服上。它要我自己把衣服穿上,它还有事要做。我来在衣服上不肯动,它却不理睬,径直走过我,走向门外。我等它回头,它没有。我只好自己将衣服套在身上,起身下楼。

我只要走过门口,脚边出现以条青蛇。青蛇吞吃的老鼠还有半截尾巴留在蛇口跳动。我感到背脊被刀子戳中,传来的刺痛打碎了眼前的一切。

它刚走到楼梯的转角处,回过头来看我。我看着那张布满疙瘩的脸,心里一阵哆嗦。我怎么会觉得这张脸熟悉呢?我往后退,看着它缓缓走上来。我一把将门关上,回身往阳台上跑。四周渐渐暗淡,晨光在屋外消散。我打不开阳台的门,而它则走进了房间。

青蛇在床边看了我一眼,转身滑进了被窝里。我跟着青蛇王被窝里钻,它抓住我的脚,把我往外拉。我往被窝里钻进半个身子,被它拉住半个身体。它手上的疙瘩粘住了我的脚,我拼命挣扎,脚上的皮被撕裂。它突然松开了,向后倒退。我什么都不管,只往被窝里钻。

我这个身体都钻进了被窝,青蛇从我的脚边滑到面前,在黑暗里他的眼睛闪闪的发光。它看着我,发光的双眼在黑暗里极为醒目。它往前面钻了五六米,停了下来。我看着五六米外的那双眼睛,才发现这个被窝居然有这么大。我伸展双手,居然伸不出被外。然而被子还是那层薄薄的被子,覆盖在我身上。

我不再去多想,朝着那双眼睛爬行。青蛇一直往前爬行,和我保持五六米的距离。

被窝变得广大无边,我们走走停停,爬行了很久。我的汗水浸湿了被子和床单,热量在被窝里无法散开,不停堆积,体温不断升高。我又热又闷,爬行的速度减慢,离那双眼睛越来越远。

我太累了,不得不停的久一点。我趴在床上,喘着气,头埋在床单上。等我缓过气,抬头向前看,青蛇的眼睛已经不见了。被子还在我的身上,四面八方看不到尽头。我根本看不见,除了身上的被子,我感觉不到其他的东西。我凭着记忆向最后看到眼睛的方向爬去,心里一直念叨着什么话,脑子不明白的话句在心里不停的转动。

外面传来欢笑声,夹杂一片叮当声里。

我的头顶接触寒冷,寒冷从头顶传向身体,热量往前散开。我的头钻出了被窝,四周黑暗。我想都没想就往回缩,要缩回被窝里面。几只手抱住了我的头,往外拉。我的身体不停的向后,我的头被拉往外面。

我一直被拉得脱离了被窝,身体却已经感受不到外面的寒冷。我的头和身体分离了,没有四溅的血,也没有破裂的皮肤,没有疼痛,就好像移开了两样本来就不在一起的物体。我还能感觉到失去头的身体在被窝里不住颤抖,几只手完全抱住了我的头。

隔着手我听到欢呼的声音。我被放在铁盘子里,额头碰到冰冷锐利的刀刃。我的额头被划开了。我尖叫,尖叫声被欢呼掩盖。

我的头变得空空荡荡,真的什么都没有了。温度,声音,时间混杂在一起,化成剧痛充满了眼耳口鼻,塞满了我。

灯光亮起。

我在它背上,看着自己的半个头颅被大家团团围住。那陈放着头颅的铁盘子开始移动,经过大家的手和身体。头颅掉落的肉发被抢夺,被吞噬,被吐出。

我平静的看着这一切,等待天亮。

青蛇爬上了它的背,陪伴我。

我有太多的问题想问它,却发现自己没有了口鼻。我只剩下一双眼睛,没有眼皮。

它开始移动,脱离了狂闹,坐到房间的角落里。它的一个疙瘩裂开,成了我的嘴巴。

为什么?这究竟是什么?什么时候开始的?大家又都是些什么东西?我迫不及待的问它,青蛇在一旁看着我和它。

它没有回答,裂开的疙瘩合拢,在我的眼睛下面摇动。

天亮了,大家在光线中变成灰烬落到地上。它的身体慢慢的缩小,躲在角落的阴影中。我被缩小的它的身体挤落出来,掉在地上。一只眼睛滑过地板滚到房门口,另一只被青蛇衔在嘴里。

房门打开了,奶奶颤巍巍的手掌伸向我。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的眼睛睁开,奶奶就坐在床边。黑暗已经过去了,窗外的阳光照在我和奶奶的身上。

我还没有清醒,身体麻木动弹不了。

我究竟遇到的是什么?我迷迷糊糊的问,想从这个年长的老人口里得到答案。奶奶没有回答,她坐在那边笑着说:“什么都不是,什么都不要去想了,休息休息就好了。”我看着她,看着这个年纪已经百岁的老人。

“是你做的。”我看着她没有皱纹的脸,“是你做的。”

她没有说话,走到房间的角落里,将缩成了一个球的它扎住,一片片撕碎了往嘴里塞。青蛇从她的脚上游走 向上,滑进奶奶的口袋里。

我见过这一幕,这些动作是如此的熟悉。我想起堆积在床下父母的骨头,看着眼前越来越年轻的奶奶。我转过头,看向方中得镜子。

我的脸上布满了皱纹,镜子的角落照出半人半兽的奶奶。她撕得仔细,吞得很慢。

“你们都是我身上掉下的肉啊。”

我从床上跌落,顾不得疼痛,我奋力往角落里爬去。我爬到奶奶的手边,抓住它。

“你们都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啊。”

我抓住了蛇,往嘴里塞,没有多想,把它吞进了肚子。

她发狂了,右手伸进我的嘴吧,然而力气却越来越小。她的身体变得枯瘦,皮肤皱成一团。她的手却不放开,仍然往里伸。

她离我很近,我看着她慢慢的苍老,瘫倒在地上。

它已经被窝的胃消化干净了,奶奶的手在我的胃里面到处挪动。我抓住她的手,猛地往外拉。

“你们都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啊。”我喃喃的说着,将奶奶干瘪的尸体扔到一旁。我看着那具依靠吞噬保持年轻的身体在阳光里成了灰烬。

我走出了家门,简单收拾得行李箱仍被安放在门前。

这里空空荡荡没有人烟。

房子的每个角落里都堆着人的骨头,布满了灰。

我记起了原先的计划,从门前的行李箱中拿出汽油罐,扔进了房子中。我点燃了这一切,看着大火往房顶攀爬。

奶奶是从什么地方学到那种东西,又从什么时候开始吞吃掉自己的儿女子孙?我不知道,我本来是回来质问她的,却没有机会和她说话。我回到家的时候,这里已经是空无人烟的死地。没有人意识到这里已经没有人了,其他人依旧会来这里,然后再也不会离开。

火中出现了所有人的脸,他们大喊大叫,痛苦的说着话。父母的脸不停看向我,他们想过来,却被别人挡住。他们向我喊话,我听不见。我站得很远,不敢靠近。我怕会被他们拉走。

火势渐渐变小,所有的一切都成了灰烬。

我回到来时的路上,在路灯光下看家的余烬在空气里翻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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